卷一 定风波 第8章 甘与子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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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渐渐远了,人声笑声也随着窗外一点一点浮上来的月色慢慢褪去。丫鬟婆子们从金钩中轻轻捞下帘子,将新娘拢在一片湖色的帐幔中,她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临了的一瞥,看见王妃娘娘那一袭胀满了眼帘的鲜红罗衫,被那纱缦柔柔一拂,像一潭寂水中静静漾起的微澜,晃着,晃着,便又平息下去,看不真切了。彩凤齐飞的大红围屏将泠泠的月光阻隔在新人床前,那只凤衔着一泓晕开的月白回颈深望,另一只却只停在原地,振翅引吭,并不看它。锦绣繁华,方寸天地,金的丝红的线,都是顶吉祥欢喜的颜色,却织出一幅冷漠的图景。王妃枯坐了许久,只听得玉漏一声、两声……一年,一百年。应该是有这么长的。她想象他挑开她的喜帕,从一片红色的汪洋中望向她的那一刹那,会不会也是这么长。实在难捱。手边的香囊一针一针缝得缜密细腻,上面的纹案她想了大半月不知绣什么好。龙凤,双喜,八宝……都太俗了,他定是瞧不上的。真要把自己的心思一针一线穿凿上去,她又抹不下那点衿羞。她几乎忍不住笑自己多事了,皇家珍玩宝贝那样多,或许人家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可她把自己的心装进了里头,从此便要挂在他的身上,撇不下,也抛不开,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窗外蝉鸣一声一声刮进帐来,不知疲倦地,王妃坐着听了半晌,觉得耳畔有些疼了。出门前娘亲千叮咛万嘱咐,嫁入天家不比寻常,女儿家的礼数是少不得的,她端着身子不敢妄动分毫,她想,他若是再不来,她会不会就此坐到天明,以这个姿势,就这么坐到天荒地老。她不着边际地胡乱想着,却冷不防空寂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门响。她像被蛰了一下,那声音并不大,却异常清晰,比起那尖锐的蝉鸣刮人似要更疼上几分。不错的,他的脚步声。像舞乐中踏乱的拍子,没轻没重地敲在她的心上,她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它激烈地在胸口挣扎着,炙热得要将她焚化一般。她听见他越走越近,最后在一汪红尘墨泉中发现了她,他拿起桌上的金称,不知道这一掀,会掀开她怎样的年华。此刻,她是真的怕了。王妃紧紧闭着眼睛,双手藏在袖中轻轻颤着,她忽又觉得冷,冰凉冰凉的,渗进骨头里的冷。眼前忽地刮过轻风,面上一凉,暗色之中有暖红的光照了进来,她的身子也不由跟着震了一震,许是烛光的跳动。那人揭了帕子坐到她身侧,突然笑出声来,“这样害怕我?”只一句便让她羞得窘迫起来。她循着暖光的方向转过脸,看见他遮住了榻前大半的灯火,那余下的光照在自己的眼睛里,映得他的笑容如太阳一般通明。很多年以后,与他分别的最后那日,满目凄绝的素白之中,她隔着一个轮回的距离这样看他,她想她此生这样安宁满足的凝视仅剩这一次了。第一次她满腹衷情不可陈,最后一次,也没能来得及告诉他。在他面前,她永远如此笨拙。
“冠子取下吧。”他看着她,笑了笑,“挺沉的。”她慌乱地应了声,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一身繁复的行头妆扮得不易,取下也要费一番功夫,信王道,“转过来,我帮你。”
他把凤帕铺平了,一条腿搭在榻上,伸手一样一样替她摘下金簪玉钗。长袖一阵一阵扫在她的脖颈上,她感到胸口被不安分的心跳撞得生疼,连呼吸都是困难的事了。他的动作极轻极柔,吐息近在耳畔,像一簇簇的蒲公英吹在颊上,她忍不住轻轻缩了缩脖子。他停下动作,问她,“弄疼你了?”她忙摇头。信王看着帕上的钗环不由笑道,“我原不知道女儿家的头发里可以藏下这么多东西。”她极想看他的表情,便微微侧过身,“我……我自己来。”信王没有坚持,由她一旁收拾,左臂肘朝后撑在榻上,十指拢在一处同她闲话,“今日去府上亲迎,怎么不见你父亲?”她微微一怔,低声说道,“父亲他……说是身子不大爽利。”信王“哦”了一声,“倒是巧了。”默了一会,又道,“他不该这样怠慢你。”王妃心头吃吃一痛,忽然就落下泪来,“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何。”信王弯了弯眉,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往下说去。他看见榻边手臂一般粗的龙凤烛快烧尽了,烛泪一层一层滴落又凝固,最开始的鲜红色浅了,后来的颜色便沉沉郁郁堆在一处,像厚重的茧壳,像冥顽的桎梏,又像魏忠贤诡谲阴冷的脸。周家不是怠慢女儿,瞧不上他这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罢了。周奎赔了女儿,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他看,他在心底笑,笑周家打错了算盘,笑王妃错付了终生,笑这波云诡谲的命运,也笑他自己……他看见蜡烛的光微微一晃,暗了,又一晃,灭了。黑暗中寂静无声,只剩一地冷白穿过围屏,细细碎碎铺成错落的斑点,像一串明晃晃的珠泪,沉甸甸的。他对王妃说,“天色不早,你先睡吧。”帐幔一阵轻轻抖动,很快便归于一片平静,风声吹在耳朵里,振聋发聩的响。她觉得窗外的月亮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像被蒙上了一层潮湿的水汽,她拼命想看清,却被太多东西遮挡了视线,只能瞧见它淡淡的,鹅黄色的光晕,叫她愁闷,又哀哀地欢喜。
墨灰的天,疏疏的星都让月光掩住了。那清晖直直地照下来,映出竹叶一层又一层沙沙的重影,在冷风中梭梭地颤动着,像女子走动时婆娑灵动的身姿。天井里的海棠花开了,柔嫩的蕊瓣沐着夏夜纯白的月色,似是被胭脂浇透了,恣意地舒展,绽放着。它一定是觑见了回廊下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斜斜地倚在阑干上,他的衣袖同檐角的风铃一齐轻轻摆动,搅乱这千花如海,万花如绣。他默默站了一会,低头望着手中的玉箫,通体澄明,握在手中是极萧索的触感,他轻轻摩挲着,犹疑着,将它举到唇边。渺渺的调子在茫茫的夜里袅袅散开,如同午后日光下一缕寂寥的茶香,好闻的味道,却是苦涩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这样的夜里,他看不见日光中的金色浮尘,那些微小的颗粒缓慢地飘动着,带走了儿时那一粒一粒细小琐碎的温暖,它们永远只沉淀在去年旧日春景之中,悠悠地踱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终究是静好的日子。冰凉的莲子,枯梅的寒香,炽烈的骄阳,湿冷的花梨炕……哥哥坐在枣树下削竹片,肩膀像起伏绵延的山岳,沉和,安然。给你做个小竹哨吧,很好听的声音,你若是喜欢了,下回教你吹点有趣的。他说着,把那小东西递了过来,小人儿站在一树花影中,觉得喜悦是那样清晰,深刻,悠远。他荒凉的世界中毕竟有这样一个兄长,这样一点光。
他有些惊了。这是谁的歌声?信王收住玉箫,朝东折了几步,那清越的声音愈发明晰了,和着低低的琵琶,像一串串摇动的铃铛,字字珠玑打在他的心上。他着了魔似的走过去,走到她身旁,觉得心底突然由衷地涌出一股莫名的悸动与欢喜。那萧在手中又凉了几分,他微微靠在角上,听她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听她唱花花草草由人恋,听她唱泪花打迸着泪魂飘,西风无端碎绿摧红,残生今夜雨中休。他闭目静静听着,凄冷的词句中感到浸往四肢百骸的哀戚,他甚至想,不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这两人互相并不打扰,她这边一曲幽幽唱完,信王才开口道,“不是江州司马,也要泪湿青衫了。”沅沅冷不防听到他穿云击石般的玉声,诧然转过身,望着他,却又低了头,“我……我不该唱这个的。”她有几个胆子,在王爷大喜之日作这等哀声?信王笑,“那你为何还是唱了?”月亮将灰紫的天映得有些淡了,沉云一朵一朵托住冰轮,影影绰绰的。她说,“他们总让我唱高兴的曲子,可唱的时候,我是木的,傻的,没有情感的。我并不欢喜,唱不出高兴的意思来。方才那个……总让我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信王道,“高兴的事情,还是难过的?”她侧了头想了一会,说道,“应是这辈子最珍惜的记忆吧,不论好的坏的。”信王沉吟,“不论好的坏的……”他似是叹了一声,拈起玉箫又吹起幽咽的调子,那乐声悠悠爬上院子里的大枣树,在稀疏的木叶中萦绕穿梭着,像走过这么多年来明明灭灭的悲喜,总是无法忘却的。箫声和入了琵琶,更添愁绪,每一处宛转低回,总似蝶入花心般奇妙的契合,十指翻动间幽韵迭起,波纹暗连,他不禁愕然了。
“这曲子……你从何得知?”
当年在宫中侍奉王驾,她伴在他的左右朝夕不离。皇帝满腹情愁苦闷无处排遣,便只好寄声于这管弦丝竹之中。他平日没有余暇吟诗弄画,却实实喜爱这五音七律,每每作了新谱,总要付予她拨弄弹唱,他的曲子,她哪一首不知,哪一首不会?沅沅又被惹动了愁肠,只觉得心中凄惘难抑,她不知如何对答,只好搪塞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知不觉就接上去了……”他大笑,“这可是真真有趣了!竟是今日得遇知音吗。”信王缓缓说道,“这本是我当年离宫作的旧曲,只写了半阙,每要补完之时却又觉得兴致缺缺,便一直搁置了。却是我最喜爱的一支。”沅沅道,“世间万物总难完满,月有盈亏,满要招损,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摆摆手,笑道,“罢了,我们不说这个,以后填上词,定要让你一试先声。你刚才唱的牡丹亭,继续吧?”他扬了扬手中的萧,“我也来凑个热闹了。”沅沅亦报以一笑,她转过脸去,及腰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摆动,碧色的罗衣,领口露出一点点淡色,让他想起江南浮波中的菡萏,在一湖馨香中随着画舸一路淌下……竟就停在了他的面前。食指轻点,送出一段孤冷乐风,被那琵琶缠绕,化成一曲痴缠,竟然就绕进了心里。他想,还会有这样的女子吗,能与他月下当歌,琴瑟和谐,脉脉不语,却暖人肺腑。从前没有,错过了这一瞬,未来便也不会有。他不由轻叹,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