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江南。冰心堂。
    江南风景秀丽无双，冰心堂所在的江南玉湖湖畔，更是集江南风景灵气之大成，有天下第一湖景之称。冰心堂门人招收极其严格，要入冰心堂，必须先保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才能修习冰心堂的上乘医术。故千年来素有美名传世。
    心棠自中原归来，一路遍发门派召集令。冰心堂历来规矩，门人凡艺有所成，均要下山济世数年，一则解民间百姓病痛，二来磨练医术，故而冰心堂门人较之其余五门弟子更是散布大荒各处。
    此刻冰心堂执事堂内自心棠以下已有十数位长老在座。二十名长老除去尚未赶回及在九黎守护镇妖灵石的三位，已悉数到齐。
    心棠扫一眼众人，开口道：“诸位长老想必都已知晓了凌月之事，凌月自三月前出现，并未伤我门人，按理本门不该插手此事，但如今本门已是骑虎难下。其一，本门与云麓仙居等五派千年来同气连枝，如今他们有事，本门不宜袖手；其二，自百年前封印之战后大荒便是动荡不安，九黎妖魔蠢蠢欲动，中原皇朝朝纲不稳奸佞当道，若魍魉此时归来，挟千年灭门之恨，其黑暗凶厉怕会让大荒局势进一步复杂。但，”
    心棠叹了口气，继续道：“但千年前魍魉遭云麓仙居为首五大门派围攻以致灭门，本门祖师对千年前灭门一战亦多有微词，认为非魍魉一门之过，似另有隐情，那一战本门虽名义上并未参与，但因种种原因本门弟子卷入其中者众多，却也难辞其咎。祖师于遗训中数度坦陈悔意，并要后辈对魍魉后人多加照拂。说到底本门亏欠魍魉实多，如今要斩灭其归来希望，与本门宗旨不合，亦是大违祖师心愿。诸位长老，当此时，本门该如何自处，本座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堂内顿时议论纷纷。待堂内平静渐复，心棠摆摆手道：“请诸位长老说说自己的意见。”
    心棠左手边一位长老站起身来，向心棠施了一礼，道：“门主，心叶以为本门不该参与追杀凌月。凌月未伤本门之人，本门参与其中理由实在勉强，何况本门宗旨为救人，若师出无名的杀人于本门声誉不利，此为其一；其二，我亦曾看过祖师所留典籍，祖师对魍魉一门多有赞语，认为其门虽行事神秘乖张，不循规矩，但千年前大战起时并无大恶于世，其中显有别情。”
    心叶下首一位男长老此时站起身来，道：“门主，心石不同意心叶师姐所言，此一时彼一时，千年前本门即使有错，亦是无心之失，且更不宜节外生枝影响到当今微妙局势，如今稍有不慎，大荒便是万劫不复之势。门主三思啊。”
    心棠沉吟半晌，道：“其余长老呢，都是何意见？”
    当下众长老纷纷表态，支持心叶和心石的竟是五五之数。众人皆注目于心棠，待其一言可决。
    心棠正沉吟间，蓦地闻听得一声大笑，一道人影冲破大堂东侧窗户向心棠的方向飞身而来，快如鬼魅。众人大惊，纷纷作势起身拦截，众人方起步，那人已到了心棠面前，突然顿住身形，右手黑沉沉的匕首已是抵在心棠眉间。
    堂内顿时又静了下来。一动一静间，堂内空气骤然凝重。
    来人一身黑衣，黑巾蒙住头脸，一双眼内神光湛射，望着心棠。片刻，黑衣人“嘿嘿”一笑，收回匕首足尖一点向后一个空翻落入后面的长老中方才发言的心石面前，顿了一顿，随即掠起自来时的窗户大笑着翻腾而出。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方要追击而出，心棠止住众人，道：“莫要追了，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追不上的。”
    此时只听“扑通”一声自众人身后传来，众人大惊望去。只见心石仰面倒在地上，眉心鲜血汩汩而出，显是不活了。
    心棠走上前去，伸手抚合了心石依旧圆睁的满是惊恐迷茫神色的双眼。转身背对众人，道：“大荒不幸，魍魉如此嗜血，实非苍生之福，诸位长老，传本门号令，倾本门全力追杀魍魉凌月！”
    诸长老轰然应诺，但人人面上神色，均是对方才一幕心有余悸。
    四
    自六大门派于中原云麓仙居聚商诛杀凌月，如今已是一月有余。这一个月中，自云麓仙居以下，弈剑听雨阁、冰心堂、天机营、翎羽山庄及太虚观六大门派均被凌月冲进山门，击杀门人后安然遁去，其中不乏各派高手名宿。一时间各派风声鹤唳，门人对这个神出鬼没的魍魉凌月无不又恨又怕。
    但各大门派几千年基业，内中人才济济，能人异士极多，虽凌月潜形匿踪之技极是高明，却也被人发现踪迹紧坠不放，一路上各派弟子越聚越多，当终于将其围于雷泽与中原交界处的乱湖一带之时，各派弟子自门主以下已是数百人之众。
    乱湖一带地貌奇特，湖泊星罗棋布于一条横贯雷泽与中原的大山脉之上，湖内及湖边侧间乱石林立，多是巨大柱形，直指天空，望之雄奇万千。
    乱湖区域半在雷泽半在中原，中原一侧阳光明媚，山水明净，一片生机盎然；雷泽一侧却整个被血红色浓雾笼罩，望之依稀可见一样的乱湖地貌，但其诡异阴森，却与中原一侧不可同日而语。生机和死气泾渭分明，让人不寒而栗。
    凌月便站在边界处一座石柱之上，背对众人，面向雷泽。六派门主分立其身后六座石柱，成一半圆阵式围住凌月。各派门人立于门主身后。几百人鸦雀无声。
    其时只听见山风呼啸，凌厉的风吹过众人衣襟，猎猎作响，却拂不起凌月的一片衣角。风势凛冽，却在接近雷泽一测的血雾时变得无声无息，随即消散无形。自合围伊始，各门主便俱都只是凝神望着凌月，无人说话。
    又过了许久，凌月大笑转身面对众人。笑声停住，凌月阴冷的语声响起：“六大门派的精英想必都来齐了吧，也不枉我耗费心机将你们引到此处。想我魍魉千年前无端惨遭灭门，只为怀璧其罪。你们六派自诩正义，却仅为了获得本门于数十年间迅速崛起的秘密而将本门围攻毁灭。还冠冕堂皇的说自己是除魔卫道。本门武功偏于黑暗却威力强大。门下弟子虽身怀绝技却甚少在世间走动，本门被灭之时世人甚至不知我魍魉的存在，又何以称我魍魉为魔，何以诬我魍魉邪恶横行，祸害苍生，而要一力灭之！”
    凌月的双目血红，众人只感到一种力量沛然而起，充斥天地。罡风呼啸中，凌月注目于各派门主，缓缓道：“龙行天，你已是云麓仙居门主和中原皇朝相国，地位之高却还不能让你满足，你竟还妄图做这大荒之主，你与你那千年前的祖师一般的野心勃勃，均是为了获得我魍魉暗门之内的强大力量的秘密而对我魍魉如此赶尽杀绝。纵使我不杀六派门人，想必你亦会找借口借五派的力量来冲破雷泽血咒，获得暗门之后的力量，以得逞你君临天下的野心。你，你，还有你，能做上五大门派之主，哪个不是天纵之才，你们敢说自己看不透龙行天的阴谋？你们其实和他一样，均有夺我魍魉暗门力量的想法！”
    六大门主面色一时间阴晴不定，凌月看在眼里，亦不再言语，只“嘿嘿”冷笑。
    龙相国大袖一挥，身周真气动荡，霞帔照月袍随之鼓起，大声道：“凌月狗贼休要花言巧语，今日此时便是你的葬身之时。云麓弟子听令，须要人人奋勇，诛杀此獠！”
    云麓仙居众人轰然应诺。一时间气势如虹。
    凌月冷冷一笑，右手匕首一扬，一字一顿道：“那便让我凌月来打破这雷泽千年的平静，让我用你们的鲜血，祭祭这天地间盈斥了千年的怨！”
    当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在众人心中响起，这声音比凌月的更加阴冷，仿若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魍魉叶敛，来自暗门背后。”
    只见雷泽一侧原本平静的血雾突然汹涌翻滚起来，若隐若现中，有一个身影仿佛极慢的向众人行来。可一眨眼间，他已经越过血雾，站在凌月身侧的一座石柱上。他一身黑衣，双手亦是一对黑色匕首，装束与凌月一模一样。
    众人惊愕之间，他开口面向同样满眼惊愕的凌月，道：“莫谷，不要演戏了。千年前大战时，你们弈剑听雨阁得到了本门很多典籍，此事千年来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未曾暴露，其余各门派均不知情，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如今你竟然废去自身武功练成本派绝艺，虽所得不完全，却也令人敬佩。但你假作本门门人筹谋出这一系列阴谋，其目的亦和龙行天等人一般无二，只不过你想的是以六派精英之血引发血咒，趁血咒力量引发后的暂时空虚进入暗门。”
    “如今历千年沧桑，血咒力量大不如前，若没有我叶敛，你们或可成功。但如今我回来了。莫谷，祭我魍魉千年之怨的不该是你，而是我，叶敛！”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一看，叶敛仍旧站在原来的石柱之上，仿佛从未动过。
    山风激荡中，凌月的尸体自石柱上仰面落下，眉心激射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
    五
    大战已歇。五派门主此战尽殁。剩余的众人站在一侧，望着叶敛的双眼中皆满是恐惧，各派剩余的，也还有半数以上。另一侧站着的是未伤一人的冰心堂众人。
    乱湖之上面目全非。湖水已变成红色，石柱上均是斑驳的血迹。
    叶敛停住身形，面向冰心堂众人，道：“千年前冰心堂门人虽参与围攻本门，却是无心之失，千年来冰心堂一直对我魍魉后人有恩，十年前我亦受过冰心堂恩惠，你们走吧。冰心堂的宗旨实与本门殊途同归，这才是我不杀你们的真正原因。”
    说完，又面向五派剩余之人，道：“首恶皆已伏诛，你们也走吧。”
    随后叶敛腾身而起，血雾中传来他依旧冰冷的话语：“魍魉非是邪恶嗜血，我们只是懂得，这世间最黑暗的不是门派，不是技艺，而是充满欲望的人心；而魍魉存在的意义便是，用黑暗毁灭黑暗。”
    夕阳跳了几跳，终于落了下去，众人已经看不清楚湖水之中的红，可叶敛冰冷的话语，却随着四散漫开的血腥之气渗入所有的心中，渗出一道再也无法磨灭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