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叠花骨(2)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1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婉儿听到了动静,便也知道兵变,这些年来见过多少次兵变,到底是宫墙之内的人胜,还是宫墙之外的人胜,谁也无法预测,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于是找出先皇遗诏,自己又拟了一份嘉奖韦太后平反、诛灭太平公主、相王有功的诏书。
拟完诏书,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袭来,是来自死亡的窒息。韦太后赢了,天下又会迎来一个女主,未必会留自己;进来的人赢了,也很可能将自己连同诸韦一起诛灭。
恐惧过后,便只剩下无力的长叹。
接着,开始整装梳洗。也许,是最后一次打扮自己了吧。摸着额上那快墨记,如今在暗淡的肤色中也没那么刺眼了。细细贴上了花钿,用工线笔勾勒完整。
突然,有公公进来,慌忙道:“昭容娘娘,大事不好,乱兵攻入大明宫,太后娘娘与安乐公主已遭不测!要不要先行暂避?”
上官婉儿看着窗外被战火照得通亮的夜空,冷冷一笑,“避?避不了了。”
这时,大队士兵已经来到了淑景殿。
婉儿烧掉一封诏书,捧着那道先皇遗诏从容地出来迎接。
婉儿恭恭敬敬呈上诏书,道:“这是先皇遗诏,以示上官婉儿心向帝室。”
“这……”领头的刘幽求不敢擅作主张,“你们在这儿候着。”说完,转身离去请示李隆基。
“大人请留步。不知到来的是否是何人?”婉儿问道。
刘幽求道字正腔圆:“临淄王李隆基。”
“谢大人。”婉儿几乎站立不稳。
婉儿起身缓缓进了淑景殿的里屋,知道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娘娘。”子矜跟了进来。
婉儿停下脚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的生辰呢。”
“哦,夏至将至了。”婉儿木然的说,突然转向子矜,问道:“今晨子时去明堂了吗?”
“去了。”
“祈祷了吧?”
子矜点头。“为何娘娘今年不去了?
婉儿像是自嘲一笑:“去了也不知许什么愿,索性偷个懒了。”摸索着手腕上的镯子,问道:“你都许了什么愿了?”
“希望姐姐、奴婢都平平安安的。”
婉儿坐下,“算算,你也侍候我了二十几年了吧。那时候,我刚从上阴殿搬出来。”
子矜见着婉儿神情低落,紧张起来,忙道:“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这次出事了?跟了您这么多年,每次您都能逢凶化吉的,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婉儿拍拍子矜的肩,看着这个面容枯瘦略显苍老的女子,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至少,她比自己活得轻松。婉儿翻了翻抽屉,倒出所有的首饰,包了起来,塞给子矜。“外面的人也不会为难你的,先到昭文馆避避吧,往后遇到张大人,就让他带你出宫。如今,婉儿也为你做不了什么。”
子矜明白婉儿的诀别之意,泪流满面:“奴婢就算出了宫,又能做什么呢?请娘娘恩准奴婢为您守灵吧。”
守灵?婉儿只觉得心寒,就算这样一走,也是乱臣贼子,弃尸街头,连一剖黄土也留不下。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子矜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婉儿,只能跪着。
婉儿扶起子矜,“没事儿的,你先出去吧。”
子矜看了看婉儿,也只能悄然退去。屈身合上房门。
婉儿取出柜中一小瓶鸩酒,一饮而尽。
房间的陈设不多,一琴,一棋,一画,一诗。婉儿带着惨白的微笑一一抚过。
字画下的桌子上还摆着两罐棋子,尘封已久。下了三十年的一人棋局,如今真的已经走到了最后。五王、武家、韦家皆大势已去,终于可以告慰武皇,完成了使命。
只是这场火,将自己与韦氏一同烧尽。初唐的午夜,两生花开,却不相见;盛唐的黎明,两生花谢,相伴而灭。
目光久久停留在墙上发黄的字画上,“势如联璧友,心似臭兰人。”暗夜迷离,恍若隔世,拈花碎步,徜徉在十六岁的仲夏。只属于贤。贤永远停留在那年的三十岁,而如今自己已是两鬓灰白。怕是做了夜鬼,也再难相认。
触上琴弦。一首诀别的广陵散,这次只为自己道别。
接着,凄凉低沉的乐音响彻大殿。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注定飞不出这大明宫,却可以因为它而美丽。”那是永远记在广陵散中的声音。
婉儿终究走出了那个近乎完美的情爱的禁锢。年岁中沉淀出的情感,陪伴着她一直走下去,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烟花般绚烂,夜籁般寂寥,清梦般无痕。交织在一起,便是盛唐风月中的一抹胭脂泪——凝潋的时候,明媚得极致;摇曳的时候,艳光四射;滴落的时候,却是云淡风轻。
浮生掠影之后,繁华落尽,淡雅得如同清墨微扫的水云深际,纵然无法成就一幅完整的泼墨山水,却因她而意境深远。
杀伐之音又起了。婉儿抬眼望去,被染红的天际,孕育着一次大明宫的新生。一院之中,却还能见着月光如流水般隽永,瑶阶、银烛、冷屏。槐花落,飘零万方,百花带泪酬民望。艳溢香融,幽然凋零,羡慕这轻盈自在的飞花,缘生缘灭皆自在。
渐渐地,什么也无力去想。身体变得很沉,思维却飘忽起来,陷入了空洞,如同到了一个似真的幻境中……心海深处,一个全由大红装点的地方,照得人心里暖暖的。
杀伐之音未尽。突然,周身如同烈焰灼烧般刺痛,血气上涌,从口中喷薄而出,略显单薄的身子倒在琴上。
露申辛夷,
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
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
时不当兮。
怀信仛傺,
忽乎,
吾将行兮。
凌烟阁外。
李隆基听了刘幽求的请示,看了婉儿假托的诏书,望着淑景殿的方向。终于放下诏书,摇摇头,只道,“此婢结党营私,秽乱宫闱,怎可轻恕?今日不诛,后悔无及。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