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胭脂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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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进宫来看婉儿,见着她面如死灰,头上缠着纱布,两眼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求死之心明明地写在脸上,一直都只能靠镇定的药物和施针维持着平静。郑氏觉得心痛不已。
“武大人听说你出了事儿,让娘进宫来看看你。”
“他也知道我出了事。”婉儿冷笑道。
“婉儿,娘也不问你何事,你也未必明白。宫里波云诡谲,何时丢了性命都不知。还是早早让皇上给你们赐婚就出宫吧,至少不会再受这无妄之灾了。”郑氏痛哭流涕。
“娘,这时我还有脸见武三思吗?又何必难为自己。”
“听说他可是帮你向圣上求情过的啊。”
婉儿哭笑不得,“他也求情,张昌宗也求情。但他未必不知情,张昌宗也未必不知情。我已不知还敢相信谁了。原以为立储之时,只要与李家、武家的人熟络,以后皇上退位不论他们发生怎样的争斗,我都能留得一席之地。如今却不知被何人暗算,落得这番田地。女儿自问知晓刑名律典,却成了大周朝第一个被复处黥刑的人。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郑氏看着她,听她抱怨着。平静道:“娘倒是担心,皇上退位了,你会跟谁了。”郑氏的一番话让婉儿陷入了空洞的思索中。
婉儿摇摇头:“不知道。”陷入从未有过的混乱。
郑氏怜惜地拍拍婉儿的肩膀,“别太委屈自己了,就算他们都靠不住,皇上大去以后,想法子出宫跟娘过日子吧。”
有些事情,娘是不会理解的,自己也不想让她知道。
一个月足不出户的日子之后,新生的肌肤已经覆盖了原来血肉模糊的额头。但丑陋的墨印无法消退。一日,尝试着走出去,却又折回来,止不住泪流。婉儿不知怎样再面对大明宫里的人群,总觉得所有人,连芳惠阁里的侍婢都在打量着她额上的墨痕。不敬?犯奸?刺痛的字眼将永远伴随着她的后半生。
一切总是捉摸不到的,为什么现在连对自己下令黥刑也没了恨意?这让婉儿感到更加不安。
子矜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找了些去痕的膏药来。“上官姐姐,若不嫌弃,你先试试吧。听宫里的人说,很有效的。”
“皇上下令施的刑,我怎么敢再用药去伤?让我再犯一次‘大不敬’吗?”婉儿几乎平静地责怪道。
子矜被婉儿吓倒了。“子矜错了,子矜不该惹姐姐生气。”
婉儿见子矜如此慌张,扶起她,道:“错不在你。如今芳惠阁的人,都被我吓得提心吊胆的。别往心里去,过些日子,也许我们都会好些。”说完,自己都叹气了。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好起来。
终于,女皇下令让婉儿去迎仙宫侍奉。
婉儿又回到了皇上的身边。
武则天打量着跪在面前请求原谅的婉儿,始终对她没有了恨意。这也让自己对婉儿的情感复杂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对于婉儿的愤怒远远大于对张昌宗的愤怒。对于张昌宗,可以完全将他视作一个男宠,宠大于爱;对于婉儿,自己已经不可能将她当作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婢——一个年轻的、聪慧的、玲珑的、细腻的、懂得一切不为他人所明白的想法和情感——自己理所当然地认为需要她,甚至想要完全占有她——那又是怎样一种情感?
武则天这次必须让所有人明白,她爱的人必须对她也忠贞不二!
“知道错了吗?”武则天面无表情。
“婉儿知错。”
“那你说说看,错在什么地方了?”武则天当着张昌宗的面质问她。
婉儿忍着委屈,“婉儿色迷心窍,酿成此等过错,让皇上动怒,实在该罚。”
“仅仅是这样?”武则天直直地盯着她。她要婉儿亲口说出,如同给出一个忠诚的承诺。
婉儿顿了顿,低下头,不想让武则天看到自己的脸。“奴婢身为一贱婢,不知检点,淫乱后宫,负了皇上的恩情,坏了皇上的尊严。”说完这番话时,这一个多月以来在平静中好不容易拾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又被女皇的冷酷彻底摧毁。
“是啊,你们以后好自为之吧。”武则天道。
“谢皇上宽恕。婉儿不敢了。”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立在皇上身边不敢支声的张昌宗听到了婉儿喉咙中的哽咽。皇上在用践踏婉儿的自尊来告诫他,就算皇上老了,自己也必须服服帖帖,不能对任何人动心,更不能企图不轨。张昌宗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被皇上一点一点的剥夺自尊时,心里同样的揪痛。欲上前劝皇上不要再为难她了,却被旁边的张易之察觉出来,被拉住了。
外面下着大雨,婉儿几乎是冲出皇上的迎仙宫。
到了一个远离迎仙宫的地方,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大雨无边无际的浇灌,用力地拍打着大地,打着婉儿的身体,如同上天给与她的洗礼。庆幸这轰鸣与倾泻可以阻断女皇的视线,可以掩盖自己的绝望,可以隔离外面的视听让自己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喊,可以洗掉所有的来自身体的与心灵的耻辱。
我真的是下贱而又无耻的女人?
冰冷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身上,侵入嘴里,直到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水滩之中,雨水浸透衣裙,粘粘地贴在身上,混着大明宫的暗夜,十分肮脏。
忽然,有人扶起了她。
张昌宗!
婉儿使劲挣扎,逃脱这个危险的男人。自顾自地在大雨里奔跑。
“婉儿!”张昌宗在后面呼喊。
婉儿倒在雨里,爬也爬不起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危险,哭喊着、求着:“不要过来。”
张昌宗拽着她,把她扶起。“跟我走。”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走。
就这样,婉儿也记不得是在如何筋疲力尽的情形下被张昌宗拉回了芳惠阁。隐隐约约感到在与这个男人强力的拉扯与禁锢中有些许安定。婉儿坐在阁中的睡榻前,见张昌宗在看她的伤痕。
张昌宗没有再看她,环顾厅中,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在碟中沾了些藤黄,调以赭石。
“别动。”张昌宗打量了一下婉儿。在那个墨黑的伤疤上上色。笔尖滑过肌肤有些冰凉的痒,婉儿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好了,去照照镜子吧。”张昌宗收起笔。
婉儿看着自己的额头,是一朵浅浅的雏菊。会了意,终于有些微笑,“谢谢。”在后宫小心翼翼地活着这多年了,难得感受到一丝扑朔迷离的关切。
张昌宗终于低下头:“都是我的错。”
婉儿一愣,发现张昌宗的脸上,失去了平日妖邪的英气。相反,温和得如同雪后初融的松枝,柔软得能滴得出水来。婉儿只道:“不只是你想的那样。”
张昌宗欲言又止,他断然是不会将纤芷香一计道明的。“不管怎样,”张昌宗顿了顿,“对不起。”
一切总是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因为女皇的关系,使得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张昌宗走了。回到奉辰府。
张易之却在等着他,见了他,劈头盖脸地责问道:“现在才回来!”张昌宗嗯了一声。张易之却恼了:“哥,是你的愧疚出卖了你的情感,而你的情感又让你迷失在如此猥琐的后宫争斗。曾经我们是如此痛恨尓虞我诈。这不是你要的爱情!”原来,他什么都看见了。
昌宗见如此激动的易之,忙拉住他的手,“不——易之,听我说。当太平公主把我们培养成世上绝无仅有的男宠的时候,已经注定我们无法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大明宫了。尓虞我诈就是女皇身边的游戏规则。”
易之却更加急促了:“我们走,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你知道吗,在听到朝臣呼我们‘夫人’的时候,我是怎样的心情——我再无法忍受世人摒弃的眼光了。走,我们走。”易之拉起昌宗的衣袖,往门的方向去。
昌宗把他按在榻上。“出不去了,”接着,昌宗的语气变得平和多了,“况且,这里有天下人的梦想。”
“梦想……你是说,我们可以从皇上那里得到天下。”
昌宗点点头,“女皇凭着高宗皇帝的宠爱,把一个本应属于男人的天下变成一个女人的;我们只是凭着女皇的宠爱,将这个天下回到原来的轨道。我们做的,是与皇上同样伟大的事业!”
易之有些迷茫,只道:“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是吗?”
昌宗抚摸着弟弟的头发,他还是那么绝美而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