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城(3)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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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掖庭。
    “婉儿。”郑氏见着婉儿,惊叫着上前搂过她,摸摸她的脸,她的头发。“婉儿,这几年你都到哪里去了?自打少阳宫出事,贤被贬黜那年,娘就没有收到你的信了,以为你也出事了。这些年,娘真担心死了,都不知这样的日子还要不要再过下去。”说着说着,郑氏便开始抹泪。
    婉儿看着郑氏,突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深陷的眼窝,抬眼的时候额上便会出现一道道的纹路。三年,娘却已经老了很多。婉儿故作轻松道:“这些年,陪娘娘在东都洛阳。可能是信差偷懒,没有把信送过来吧。”
    郑氏看着婉儿的眼睛,婉儿不自觉得地避开了。郑氏说,“婉儿,你变了。你眼中已经没有从前的清澈和美丽,告诉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吗?”
    婉儿仍然僵硬地笑着,“我没事,真的没事……”
    “婉儿,你越是这样,娘越担心。跟娘说说,好吗?”
    婉儿看着郑氏急切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太多的事情,我——我不知从何说起——娘,不要再问我了。”
    说完,郑氏把女儿搂过来。“好吧,婉儿,娘知道你已经长大了,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跟娘说吧。”婉儿肆无忌惮的哭了。这样的一分开,就是三年。“至少,婉儿回来了,再也不会音讯全无了。”
    郑氏亦哭道:“婉儿,你知道吗,你父亲临走的时候,嘱咐我说,无论如何,要把你带大。他在下面,也想看到一个美丽和高贵的延续。”郑氏抚摸着婉儿的发髻,爱怜道:“婉儿,你是我们唯一的血脉了,一定要好好活着。”
    婉儿坚定地点点头。
    见完郑氏,婉儿便赶回太后寝宫。门旁的公公见着婉儿,忙道:“太后与裴大人商议要事,奴才正派人到处找您呢。”婉儿问道:“裴大人来多久了?”“不到半个时辰。”婉儿朝室内望去,却听着裴炎急切道:“皇上可是您的骨肉啊!”婉儿忙上前一步,凑近了细细听着。武太后冷笑道:“裴大人怎的如此偏心?贤儿被废之时,可是大人您请命带兵搜查少阳宫的。今日商议废显,大人反倒劝起哀家了?”听得这里,婉儿惊得厉害,裴炎原是太后的人,真正出卖贤的人。自己竟信了这般人物!不过,当年裴炎曾煽动自己为上官家族翻案之事,贤当即制止。他是利用祖父废后之事将矛头对向太后。如此看来他与太后也不完全是一条心的。那么此次,他们又是谁在利用谁?这断然不是自己能轻易解读出来的。
    裴炎在太后的嘲讽下收起了刚才规劝的神情,赔笑道:“微臣该死,领错了太后之意。此事,微臣一切听从太后差遣。”武太后的态度顿时温和起来,问道:“不知裴大人可有部署?”裴炎道:“为防禁宫之内有所变故,请太后下懿旨让微臣与陈务挺将军明日早朝之时统率禁军于含元殿外受命。”
    “裴大人果然周全。”武太后满意道。“怎的婉儿还未到?”旁的公公道:“婉儿一直在殿外侯着呢,等太后您传召。”
    “传。”婉儿进来,直视着裴炎。裴炎先是一慌,继而便是问心无愧的神情。
    拟了懿旨,裴炎退下。
    武太后见着婉儿多有诧异,道:“婉儿,过来。”婉儿上前。武太后看着婉儿,问道:“你在想,怎么错信了人,是吗?”婉儿努努嘴。武太后笑责道:“哈哈,看人不准,这是你的弱处。不过,说起谋算人心,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夫。所以呢,在宫里,千万不要轻易就信了人。有人对你好,很可能是他要利用你,更可能是他要害你。”婉儿点点头。
    “皇上、皇后到。”公公通传道。
    武太后正坐,道:“传。”
    显与韦氏行了礼。显道:“儿臣闻得母后返京,与皇后特来觐见。”“嗯。”武太后也不多做声。显又道:“此次儿臣未能率百官接驾,请母后见谅。母后为何突然回京?”武太后慢条斯理道:“挂念皇儿——和皇后了。”说罢,将目光移向韦氏。韦氏抬起下巴,全然没了往日的谦卑。太后也不计较的样子,反而有了些笑意,便朝向显,道:“母后从东都带了些东西,待会儿让人往神龙殿和安仁殿送去。近日天气突变,注意些饮食。”众人见太后开始闲话家常,也没那么拘谨了。显道:“母后刚回京,路途奔波劳累,儿臣特吩咐尚食局好生打点。”太后又问道:“皇儿可有坚持晨练?”显窘笑道:“每日辰时早朝,卯时就得准备,晨练多有废弛。”太后道:“知道皇儿时常夜宿安仁殿,皇后也要多加提醒才是。”显怕太后问责韦氏,忙道:“是孩儿贪睡……”武太后打断:“是皇上宠溺皇后厉害。”显不再分辨。太后见着众人紧张起来了,缓了缓,才道:“哀家在东都,每日晨练行九百九十九步。哀家这个岁数,求的是长寿。只是皇上,应该知道规行矩步才是。”显忙道:“母后教训的是。”
    婉儿见太后如此不动声色地与显和韦氏交谈着,殊不知,明日又是怎的部署?
    次日,显刚上朝,发现龙座之后有一幅帘子,更觉得朝中气氛十分诡异,想在酝酿什么大的变故。紧张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宦官侧门迎出武太后,坐于帘后。显看着太后冷峻的目光,忐忑不安的坐稳。
    还没等到显问众人有何事参奏,太后便发话了:“念诏书。”整个含元殿更加静了。所有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观望着太后与皇上的正面交锋。
    “李显治国无方,朝中大乱,贬为卢陵王。”
    显大惊,从龙座上占了起来,质问太后:“为什么?”
    太后厉声道:“皇上都要把天下交给外姓人了,哀家岂能坐视不理?”。
    显无言以对。
    “太后三思啊。”韦玄贞忙跪下。
    武太后继续道:“韦玄贞目无法纪,贬为庶人。”
    终于,裴炎站了出来:“太后娘娘今日出现在朝堂,不知为何?”
    “先皇遗训,让你我二人辅助朝政,凡有军国大事不能决定,就让哀家出来做主。哀家与大人同在朝上,有何不妥?”
    “这……历朝历代就没这个规矩啊。微臣恐惧,后人纷纷效仿。”
    “大人的意思是哀家在紊乱朝纲咯?”太后的语气变得强硬了。
    “微臣不敢。请太后三思而行。”裴炎道。众臣纷纷响应。
    太后宣布:“李旦继位。”
    朝臣开始窃窃私语,但也不知用什么理由来还击太后。其实,早朝之前,武太后已经安排羽林军在殿外侯命了。看来一切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果众卿家没有其他大事参奏,就退朝吧。”武太后道。
    马车载着显和韦氏,离开了大明宫。
    到了大门,马车停下来。守门的卫军例行着公事,翻查着箱子。
    两个月前,从东宫进入中宫的时候,桃花盛开,落英缤纷。没想到,仅仅两月,又被甩出了大明宫。似乎天下已无容身之所。
    晚春的闷热已经初露头角,夹着透彻的烦闷。黑压压乌云笼罩,绵绵不断的雨水让视线纠结。混沌的雨声中透出清亮的笛乐《关山月》,遥远而至,却似全意的簇拥。这黑暗宫道中唯一分明的声响如影随形。韦氏忽的心中一悸,便撩开车窗的帘子,回望宫殿,“承天门”几个大字镶嵌在高高的城楼上。宫墙之上分明立着马秦客,一袭黑纱长袍将他的身影融进雨帘中,旁的侍从撑开鲜红色遮伞。马秦客与韦氏目光正接,韦氏凄楚一笑。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来不及说。
    “看什么呢?”显问道,探身往车窗张望。韦氏忙合上帘子,道:“透透气。”显用衣袖擦了韦氏脸颊上沾的飘雨。马秦客平静地为她送行,从此天各一方,又有谁人能预料?终于,韦氏再次掀开帘子,伸出三个指头。马秦客会意地点点头。她要他照顾好留在宫里的三个子女。不求富贵,只求健康。这便是一个御医能为她做的。
    马车启动,出了城门。
    韦氏不能再留恋里面的一切。
    显的后面还有旦,旦过后呢?她和显不久将会被政治遗忘,将在一个荒芜禁闭的地方共度残生。现在,一无所有,只剩下同乘一辆马车之中的显,尽在咫尺。在这摇晃拥挤的空间中竟然有了一丝安定,从未如此真切而肯定显不会离开自己。韦氏流着泪,望着显,显没有些许遗憾,只是在整理他的思绪。她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走上贤那样流死异乡的命途。
    这时,车夫禀报道:“王爷,相王和太平公主在前面。”
    “快快停车。”
    显跳下马车,拿过伞来急急走向前方。三人撑起一片无雨,却是良久的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终于,太平忍不住,拉过显的手:“这是我在道观中求得的一道平安符咒,当年没来得及送给二哥。哥,你带好它。”
    显看了看,知道太平也是担心自己,虽心中有些按不住的恐惧,但仍维持着一份轻松之态,把平安符交还到太平的手中:“福,祸,自有天定,哥既已离了这纠纷之地,以后自求多福足以。倒是你们,更需要天神的庇护。”
    旦急切道:“哥,以后旦该如何是好?大哥、二哥、你,都逃不开这厄运,我担心很快厄运就会来纠缠我了。”
    “旦,不要逆了母后。若是真的力不从心了,大可把朝政,天下,都交给母后。”说完,又看着太平,“太平,保重。”交待完这些事情,显庆幸自己在临走前还有这么一份清醒,安排好弟妹的去向了。顿了顿,显继续道:“如今我们兄妹几个就剩下你们二人还在宫中,好自仔细些,千万珍重。哥走了,天高地远,但愿后会有期。”
    说完了这番话,不知是诀别还是邀约。显搂过弟弟和妹妹,感觉到他们的不安。他们是多么的年轻,又是多么的危险。只能再最后伪装起一份淡然和镇定,希望他们不要太多惦念。
    显回到马车,看了看身边的韦氏,用一种近乎宽容的微笑回应了她,将她搂在怀里。“如今我也只剩下你了。”
    长安,永别了。韦氏悄悄望了一眼窗外,无奈地摇摇头。又钻进了显的衣襟里,低吟清唱道:“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訾,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悦君兮,君不知。”
    显低头看着韦氏,抚弄着她随意盘起的发髻,深情道:“我知。”又顺着韦氏的曲调,和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兮……”想起哥哥留下的那首《皇台种瓜辞》,“瓜有蔓,蔓有瓜,不知君心猜恨兮。”长安城有着自己一生所有的记忆。而今日一去,恐是后会无期。
    二哥,你是在等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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