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风云莫测掌柜悲壮定去留 守土尽责知县凛然决存亡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9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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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治五年初春,连天的爆竹彻响整个被阴霾灰暗云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五台山北麓,藏青色的山峦掩映在云天一幕的肃然中,显得静谧安祥。
    春节刚过,从初一至初四,喜庆的焰色仍涌涌荡荡回旋在茫茫的官道间、田野中。连日来,沿滹沱河一路东上,节前还流淌不息的河面经历了一个欢腾不休的除夕夜冻结得一平如砥。全身豁亮簇新的百姓乡绅涌集在山西代州府繁峙县城滹沱河南岸的滩涂上,点灯焚香放响震天炮鞭,迎喜神、接喜气。孩童们一路狂奔,撞破寒冷的栉锢,在冰面上呼喊叫嚷、放肆追逐。整个狭长曲弯如蛇的冰层上,耍滑车的、溜冰哧儿的、翻跟头的、打猴儿的,一直闹腾到未时方才被大人们连哄带骂吆吆喝喝地回家吃饭。
    除夕后第五天,当天统称“破五”。立春已过,晋北高原仍然朔风凛冽,寒流四起,毫无半分暖春迹象。塞外烈风卷挟着昏黄不堪的沙雾越过雁门关,迷天蔽日浮悬在滹沱河谷上方,久久不散。
    “破五”在震响的炮仗声中来临了。这天按照当地风俗,城内商号、店铺、作坊陆续开业,工匠、商帮、车队重新上工。开业、上工均依各行各业掌柜、主人选定吉时吉刻,焚香放炮,吼嗓子“开铺喽”一声,算作开端。这一嗓子端的是有来头,既寓示着吐掉往年的霉气,又深托着新年财门帘儿大开、脚踪儿下有响。
    寅时牌分刚过,尚未破晓,沉睡了五天五夜县城的大街小巷率先被城南外滹沱河边迎喜神的炮声、鼎沸人声敲醒。
    位于县城鼓楼下西顺街“同义和”豆腐作坊亮起第一盏大红灯笼。掌柜贺计生脑后拖一条梳理的油光滑亮的长辩,站在檐下前台上指使伙计点灯。伙计站立梯上晃晃悠悠,不留神,一丝火末儿掉下,正落在掌柜一身簇新的浅蓝色大襟袄上。贺掌柜咧咧嘴,到唇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喘着粗气不住拍打,瞅了一眼,倒背着手缩进门楼。
    “小柱子,做营生使不得懒,更不能慌里慌张。这点事都做不周全,还出岔子,我看你这徒是三年两年出不了门,有你学的!”贺计生作势气呼呼地说。
    小柱子将两盏灯点亮,两肩套了梯子进门,低头见贺掌柜齐腰对襟棉袄上烫了个烟锅头大的窟窿,呶呶嘴,臊眉搭眼不敢作声。
    贺计生道:“回去作甚?没破晓,早起饭还没冒烟。猪肉粉条还没吃够么?没点眼力,堂屋后取三挂鞭就台下放了,趁早不趁晚,抢个打早。堂前旺火架拆了,庭里门外拾掇得干净再吃饭!”
    小柱子不言声低头从堂屋里取出鞭炮,就着旺火余星点燃了,飞跑着扔出门楼,顿时整个街面炸的烟尘四起。
    贺掌柜正看着一团四散炸响的烟火盘量。一眼见阶面下火影中急闪闪跑过来一条黑影。来人被炮仗飞焰弄得无处躲身,不住跳闪。贺计生一阵好笑。炮声一停,透过腾起的烟雾,见县丞刘云堂灰头灰脸地不住冲他招手。
    贺掌柜忙踮步下阶,当街一个长揖:“破五未见晓,倒见着贵人了。过年好啊,没回家?。”
    刘云堂略一抱拳:“贺掌柜,公事在身,容不得过个安稳年。崔大老爷托我前来给刘大掌柜拜个年,并有要事相托。”
    贺计生笑道:“贺某岂敢顶相托一词,崔大老爷的事就是贺某人的事。有什么事,我做便是。”
    刘云堂双手缩进袖筒里,踮脚往门庭里看了一眼道:“贺掌柜,崔大老爷要三锅豆腐,酉时前您送进府衙,工钱加倍,万万误不得事。”
    贺掌柜愣了一下:“三锅豆腐,这般火急?破五开张不点火,多少年的规矩啊。再者,时辰太急了点,檐下豆子还没破!”
    刘云堂当街一揖,道:“贺掌柜自有法子,伙计们劳累点罢了。至急至急,就当帮为兄一个忙,日后自会相报!”
    贺计生尚未问清缘由,刘云堂已远远去了。
    小柱子身子探下台沿,朝刘云堂背影呶呶嘴道:“贺掌柜,年前刘老爷尚欠一两三钱豆腐钱,又给他做么?”
    贺计生正自思量刘云堂的来意,竟没听清小柱子的话。见小柱子斜着身子不住打望,恼怒地在他屁股上来了一脚:
    “破五破例,破便破了罢。还愣着干什么,点火、架锅!”
    小柱子一颠身跑进内院。贺计生紧盯着刘云堂身影匆匆忙忙闪进北街豁口,心下突地一凛:出事了么!
    突地一阵尖刺刺裂响,不知谁家放的钻天猴越过重重叠叠的屋脊在空中爆响,划出数道漂亮的弧线。通街店铺渐次开启,下门板的、起高槛的、扫街面的、亮灯的,吵吵嚷嚷,贺计生心不在焉地胡乱应答各商铺同仁几句。一抬头,见远处天际依旧昏黄阴暗,竟无一丝光亮。
    “看这天色要变,中秋偌大的月亮爷不被云遮个严实么,好端端一顿月饼吃得好没意思!元宵放灯怕不被一场雪打了!”有人呵呵地在冷风中打个哈欠,不无忧虑地道。
    县暑位于鼓楼后承宣街正西,距鼓楼不过一箭之地。临街倒厦,沿滴水檐下高高耸立的两层五级阶台将整个县署抬离街面数尺,门楼下一夜未熄的四盏硕大红灯笼将里外门厅映得彤亮一片,使沿街两旁林立的店铺和民房衬映得愈发猥琐低矮。
    刘云堂一路疾走,从县署一侧典史暑偏门进入前院。正庭门檐下坐立的几条人影奔下台阶,将刘云堂团团围定。
    “老刘,事办了没有?”
    刘云堂擦擦顺颊淌落的汗水,越过人群四处张望:“妥了,西门外演武厅已着人收拾,刀箭已全部出库,安排停当。崔老爷呢?”
    有人道:“崔大人在后院。”
    正说间,从侧厢走廊内悄无声息缓缓走出一人,年纪约在三十开外,微黄面庞,国字脸,一身紫色绸缎长袍,腰间束一道牛皮软丝带,精瘦干练,一条略显杂乱的细辩拖于脑后。
    众人一阵低低惊呼,正要行礼,被来人双手虚托。此人正是繁峙县知县崔尚质。崔尚质,东北辽阳人,顺治二年考取贡生,四年补缺实授代州府繁峙知县一职。昔日,多尔衮从龙入关,与大顺军李自成部二十万大军激战山海关,石河子一仗,李自成部折损大半,仓皇西撤。在北京城匆忙登基,不及喘气,多尔衮率军紧紧尾追。李自成黄袍未脱,一路西撤。途径山西代州繁峙县,败兵将无胜算,士无斗志,沿路抢劫,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尾追而至的多尔衮部一路安抚,拨出军粮物资救济沿途灾民,赢得累累人望民心。
    顺治四年,胸怀匡世之志,心存济难之情的崔尚质官授繁峙知县一职。其时,整个县境内,被两军沿途激战毁坏怠尽的状况不堪目睹。虽在满洲劲旅驻扎、绿营军尚未进守,清政府严厉提倡满人装束及“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期间有过几次小规模激烈而短暂的抗争,终偃旗息鼓。顺治元年,因战争祸患,代州府被免除三年赋役。至此,县境内百姓方全然安定下来。
    崔尚质上任伊始,愕然发觉当地百姓民风淳正,街市繁华,驼队成群,人流滚滚,一派安居乐业之势,争战创伤似未触及毫厘,亦无丝毫败落架势。细细打听,方知晋北民众从前明中叶始,家家男丁有远涉雁门关外、大漠古道经商习性,银钱流量极大,富足程度京城尚不及其十之二三。城外滹沱河终年不息,滋养得极为肥沃的大片土地竟无人耕种,倒是一眼荒芜败象。城内商号店铺多是晋北商家所经营,当地居民宁肯撂地入铺当效劳伙计跑堂走腿,也不愿躬下身细致经营肥富之地。
    当地六齿小儿多唱:“商铺跑堂一年银,顶得耕地十年种”!
    银钱之利,其势汹然。崔尚质思忖再三,一面上报州府官衙,一面召集当地富商组织成立了一个全省绝无仅有的“商道办”,公推贺计生任“道长”,不受朝廷一钱俸禄,旨在号集民众出钱出力,维持秩序,护商护民。崔尚质率先入手县境城防,各商铺纷纷解囊,三天之内,筹获一万三千两银子!崔尚质大喜之余,迅速组织工匠对县城三门重新修缮。两个多月内,崔尚质每日寅时起床,率衙内一干人众最先登上城墙,抬筐担土,挑砖扛瓦,赢得极佳口碑;未时下工,崔尚质饭后不及歇息便正衣上堂,办日常公务。两月下来,人已消瘦一圈。城建完毕,崔尚质令人在县衙外贴出公示,细列城防开支,项项有据可循,条条有迹可查,遂令各商铺店肆领取剩余不足二百两捐银。士绅闻讯,齐齐聚集县衙,竟无一人领取。
    贺计生率众跪拜当地,称城防乃民众安居之屏,城安则心安,城危则民众无依,请崔大人收回成命,将余银暂存,民众深感大人拳拳体恤士民之心,断无收回之理。
    崔尚质无法,将余银悉数投入城内,对县城街道治理一番。如此一来,城内民众愈加称道不已。
    所幸城防坚如金汤。
    崔尚质暗自舒了口气,当下对一长脸汉子道:“老张,东营西营操练事宜如何?”
    被称作老张的汉子本名张元衡,乃县暑把总,手下统率城内东西两营约二百余绿营兵马。张无衡道:“大人放心,所嘱已全部吩附下去。遵照大人之令,未加流露半毫实情。不过弟兄们已有耳闻,商帮有从大同府带来消息,称姜瓖贼兵云集塞外,大有从雁门、古北口南下之势。另有探马报知,峨岭刘迁所部亦蠢蠢欲动,似大接应姜贼。刘迁前峰冯同阳部约四五百人已进驻响水口一带,大有与姜贼南北夹击之企图。”
    刘云堂道:“姜贼有多少人马?”
    张元衡沉吟一下,道:“姜部约有四千余人,其南下分两路突进。锋芒主在取道宁武,志在夺忻县,进雁门估计不足千余。其意在断广武商道,抢掠代州、繁城,备作军需之用,绝无据守之理。”
    刘云堂道:“看来贼兵意在夺粮,非城防,崔大人理应出城暂避,城内事宜尽由我等把持,想来不至于出大祸患。”
    一番话说得众人连连称是。崔尚质脸色突地阴暗:“刘县丞此言差矣,我崔尚质十年苦读寒窗,略有所成,朝廷授我繁城职守,一城民众安危尽系我肩。既食俸禄之恩,理分朝廷之忧,况繁城民众寄我于厚望,我当有守土之责,岂可为避一时之安,背临阵脱逃之名?”
    刘云堂脸红红的,讪讪一笑,再不敢作声。
    顺治四年秋,大同总兵姜瓖反叛,联合大同府前明旧臣高举义旗,朔县、宁武两地一时响应,代州刘迁部暗中酝酿起事,形势极为严峻。远征陕西大顺军摄政王多尔衮速派端郡王博洛承率兵西出河北涞源,进驻山西灵丘,浑郡王硕塞从古北口南下,驻应县、浑源,兵锋直指代州,敬谨王尼堪东出太原府,摇旗策应。至此,姜瓖部陷于孤立,唯有南跨雁门关,克代州、攻繁峙,上五台山。年末,叛军连克大同汉军绿营,斩一千余人,其势勇猛,各路义军云集,竟达万余众。代州城内,一贯道、白莲教等各路派会风起云涌,暗中联络,设坛讲法,代州一时呈危如完卵之势。
    崔尚质看看天色,当空一派阴暗态势,愁云密布,冽风四起,将立在县暑旗杆院内一杆大旗吹得猎猎作响。隔了一堵厚实高墙,署衙外城内街区显得寂静异常。
    “从明日起城内关闭南门东门,仅余西门,戌时关闭,以防奸细渗入城内。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违者军法论处。”崔尚质问道,“府台大人的信送到没有?”
    “昨日已送抵,府台大人说,目前代州城内尚无明显动向,派出各营军哨在雁门关、广武、峨口、砂河驿一带步下眼线,贼寇稍有讯息,知府大人已作部署安置。”张元衡道。
    “营内情形如何?”崔尚质又问。
    张元衡道:“眼下,只是传闻,军心极稳。城内百姓尚不明态势,我已严令手下不得谣传,以免影响城内安定。”
    众人一听,方知事态严峻,面面相觑间,已是浑身战栗,面如土色。
    崔尚质呵呵一笑:“诸位放心,我已暗中飞鸽传信,将目前情形通报驻守灵丘总兵,率三千八旗劲旅星夜出平型关西下,三五日内达大营驿。有这三千劲旅,再加上州府绿营,区区一千流寇何足惧哉!”
    “崔大人虑事周祥,谋划得当,繁峙无忧矣。”
    “繁峙城百姓士绅有崔大人如此恪尽职守的父母官,乃是全城之幸、全民之福!”
    “可高枕无忧矣!”
    唯有张元衡一言不发,他暗自疑惑:硕塞亲王八旗劲旅尚未进驻灵丘,灵丘绿营全部不足数营四百余人,何来三千?当下,却也不敢点破。
    崔尚质道:“传我的话,明日西城外演武厅绿营操练事宜任何人不得延误,我要借声造势,要给贼人一个威慑,又要为全城民众显我绿营军容,让满人看看我汉军争战之力毫不逊于八旗阵仗。”
    刘云堂笑道:“现下我总算明白了大人一番安置,三锅豆腐想来不及那些丘八一顿卷摊。刘大人不晓得,那些野丘八个个肚量极大,个个都是吃饭好手。”
    崔尚质道:“个个都肚量极大?我崔尚质管不起他们几顿饭么?桌上,个个都是吃饭好手,战场上,个个必定都是骁勇之士!”
    众人哄地笑了。
    崔尚质道:“你们忙去吧,元衡随我至后堂。演武之事,咱们俩还得再加细细酌量酌量。”
    辰时一刻。“同义和”作坊内热气腾腾,水雾迷漓,里里外外忙活。刚上工的匠人、活计们一个个大汗淋淋,并不觉得朔骨寒风。
    “同义和”作坊以经营豆腐为辅,主营豆子、粟米、玉茭等粮食收购,一出三进庭院,外加两处偏廓侧院,前后两进正房均轩敞五间大倒厦,两边厢房设置一出水檐,低不过正房梁脊尺许。两边偏廓均设门直通后院。沿侧门直进,眼前竟是方方正正一块近四亩大小的院地。此处正是“同义和”作坊重地,三面夯土实墙,高达八尺有余,隔开吵吵嚷嚷的街面,自是一番清净所在。左侧墙体圈开一大门,其宽度远超正门,两辆双轮胶皮大车并排丝毫不显局促,此门一般时日紧紧锁闭,逢远自晋中、大同府一带商队购粮,方才敞启。每次敞启此门,贺家上下人必净手焚香,仰天祷告。随着管家一声扬脖高喊“启门喽”,足已四条大后生合抱的门闩抬离门档,两扇沉重木门便吱呀呀缓缓大敞。沿北墙统盖一溜八间灰砖一挑檐青砖瓦房,西边四间是磨房,两台硕大的石磨一过“破五”便日夜不停地转滚,一直到滚转到小年二十三。到二十三这天,无论有无营生,各商家均歇工一天,称“歇磨”。这天,东家必定大摆宴席,满桌的猪肉豆腐粉条,几大缸高度“繁峙高梁白”当院一蹲,犒工宴便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地开宴了。宴毕,后晌便是在北街大戏台上由各商家出资诚聘的州府红班子咿咿呀呀一通笙箫锣鼓,传统剧目晋剧《算粮登殿》是铁定的铺排。晚间,自然少不了当街点放全架“焰火”。全架“焰火”共二十四架,一根长柱呈十字梯状层层绑缚,每个架子上挂满了花炮响鞭,一般仅在正月十五元宵夜燃放。犒工这天燃放则是祖上的规矩。一捱过二十三小年这天,各商铺作坊必定重又忙活,年节当头,各铺店自然是营生不绝,财源滚滚。
    贺计生站立当院东门边上,重重地用脚踮了数下冻得僵硬的土地,心才踏实了。脚下整个院子内正是他的存粮“地窑”。地窑内藏有去岁收购的近万石粮食,单等“清明”左右远道而来的商队起运。
    顺治四年秋,大同、宣化、晋中一带大旱,秋粮收成寥寥。贺计生同几家商家共同出资两万余两,组织百余辆大车,远涉滹沱河、桑干河,赴河北涞源、石门一带收购粮种。于山西商家而言,囤积居奇并不鲜见,远在明中叶,山西当地商家供应屯垦戌边“九关”大军粮草,以一石粮换取江淮一小引盐引之易,赚取了大额差价。明末,朝廷以稳盐业为由,掐断此路。众商家转而将粮食远运陕西甘肃及内蒙一带,换取当地羊毛、皮货等,由晋中商家中转,接运南渡黄河,远售江淮。
    利润可见一斑。
    贺计生想见地窑囤积的粮山,便觉欢实,催促匠人的嗓门大了许多:“日你娘的,不见浆水溢快出来么----做多少年了,还用人教么?”
    被数落的匠人数九寒天居然肩上只搭了条毛巾,蹲在浆水翻滚的锅沿边,边用大铁瓢慢慢沿锅边点浆边道:“掌柜的,小年想来是给大伙犒工吃得淌油滚沫,一时半会化不掉了,不然大破五的让匠人也不消停,大早起就连做三锅豆腐。掌柜的,准备停当十五又犒工么?”
    众人哈哈大笑。
    贺计生指着说话的匠人笑道:“日你娘的,想吃么?一头扎浆锅里,不由你吃不饱!”
    有人笑道:“贺掌柜,闻听年根下分红,跑堂效劳伙计都多得四两银子。怎么着,俺们这匠人倒生分了?做一锅豆腐还三钱银子?肉涨毛不涨,俺们苦受得少么?”
    贺计生道:“少不得你,赶出工来,一人另加三分赏!”
    匠人一阵笑。锅沿边的匠人猛地起身,将盘在颈间发辨甩开,用毛巾当脸一圈抹,吼道:“起锅喽!”
    贺计生看看天色,离预定时刻足有小半个时辰。
    这时,小柱子从前院一溜烟跑进来。“贺掌柜,天延村范家来人了。”
    贺计生一愣:“在哪?”小柱子道:“在前庭。”
    天延村范家范成德是与贺计生搭伙购粮的一个东家,在城东砂河驿南,距县城八十里远。
    贺计生一撩袍角,刚跨门槛。一个年约四十多岁、身材瘦俏的黑脸汉子迎过来,一把拉住贺计生衣袖,返身将门咣地关上。
    “范东家,这是何意?”贺计生愣怔怔地看着一身灰土,眉头紧锁的范成德。
    来人正是天延村范成德。不及细述,范成德劈头道:“贺东家,你不晓得?繁峙城危在旦夕,代州刘迁部不日即将攻城,大同总兵姜瓖也反了,正率兵南下,来势极凶。听说宁武、朔县亦策谋响应。一过雁门,将无路可走!”
    贺计生盯着范成德,愣愣地一言不发,脸色蓦地涌起一团淤白:“范东家,此信可靠?”
    范成德道:“柜上一个伙计刚从代州逃出来,代州昨日已三门全封,途中经峨口,街道上陌生面孔众多,闻听刘迁一部已南渡滹沱河进驻峨河一带,准备两面夹击。时辰不多了,贺东家囤积存粮今夜必须全部出城!”
    贺计生起身,沉吟着低头不住踱步:“今早起,县暑刘大人要三锅豆腐,神色急切,言语不详,摞下话扭头就走,莫非事起仓促,已有音讯么?”
    范成德道:“不可迟疑,早早定夺为妙。”
    贺计生颓然跌坐进圈椅内,脸上汗水涔涔:“走,往哪里走?若是真的,走得了么?况我家业在此,万石粮货,动得了么?”
    范成德略一思谋:“我可联络砂河驿、大营驿两处车队,让尽快西下,走得了多少算多少。”
    “爹,粮食动不得。”
    贺计生抬头这才惊讶地发觉范成德身后跟着一个年约十三四、浓眉大眼、面容清秀的后生。
    贺计生眉棱一挑,道:“这是范东家小子忠庭吧?贤侄,你说说为何动不得?”范成德正要哈斥,被贺计生摆手打住。
    范忠庭扳着指头,卑亢皆无:“贺伯,当眼下动粮动车有三条不适。”
    贺计生和范成德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道:“你说说哪三条?”
    范忠庭道:“一则时间仓促,即便车马备足,万石粮食启土、装运没有十几个时辰、百数人断无安妥运走之理。况出城之后,哪里是安稳之所,偌大车队走得了么?二则,车粮一动,势必造成全城慌乱,人心不稳,反而给叛军一个劫道口实;三则,县城上下驻守两营人马,一旦有变,东依灵丘、西临州府,叛军虽多想来属未经操练乌合之众,汉军绿营上千军马,不见得守城有失。以上三条不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侄儿觉得不动比动多了胜算。”
    贺计生眉头顿时一松,不住点头称是:“贤侄分析在情在理,况叛军非针对我商家。范东家,如若说先前我尚无主意,现下倒有谱有数了。你可仍旧调拨车马,将你名下粮悉数运走,能走多少走多少。我意已决,我贺家商海辗转多年,当年松岭口遇匪,尚有勇有力可搏,此时反慌乱不堪么?”
    范成德凄生生一笑:“贺东家言重了,我范成德仅念我一家得失么?万两金钱不过风云一抹烟罢了,贺东家既如此想,我范成德只能在此祝贺东家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贺计生缓缓吐了口气,道:“人活一世,生死自有定数,天不弗取,区区几路叛军奈得我何!天若取我,既走天边,亦是断无生路。况几世家业根底累植繁城,索性连一条命抵了去,看我命相有无异数,也未可知。”
    范成德点点头,冲范忠庭喝道:“忠庭!”
    范忠庭当即撩衣咚地跪立当地!
    贺计生笑笑道:“‘拜’天么?”
    晋北商家对绝地之交,临别长跪“拜”天,既有生死决别之意,亦有祝绝处逢生之想。
    范成德当地一个长辑:“贺东家,这天‘拜’得起!这命拜得起!”
    贺计生眼窝一热,泪水迅即涌出眼眶,漠然抬头望着房檩道:“想当年,古北口沙窝道上二爷为护困顿在大漠中的驼队,独留看护。当时风尘弥天,寒气刺骨哟。我们贺家掌柜伙计大大小小十七个人四处寻水前齐刷刷跪了一地,‘拜’天‘拜’命拜二爷。二爷哈哈大笑,怒骂道‘我死得了么!’三天后,归来时天色亮堂之极,二爷仍端座原地,沙尘掩了半身,眼窝就那样塌陷半寸,眉棱唇角皮毛乱飞,手里边紧紧拴着整个驼队的扣缰,脚趾粗细的麻绳缠身绕了两大圈,指头节扣进环骨当中,难以分开。他是被活活渴死的啊!”
    范成德凄然道:“贺东家!”
    贺计生抹了把泪,挥挥手道:“门里门外,至此别过!”
    范成德跺跺脚,叹了口气,拉了范忠庭的手,扭头就走。
    刚下门台,贺计生叫道:“范东家!”
    两人惊愕回身,眼前明晃晃一件物事飞将过来。范成德眼疾手快,一把接定,却是一串亮莹莹的珍珠串!
    范成德道:“贺东家……”
    贺计生巍然不动道:“范东家,忠庭至精至明至贤,是我辈商家之后继,商道之鸿皓,万不可走仕途,误人误己,切记!”
    范成德将珍珠藏于胸内,两手一拱,不言声拉着范忠庭大踏步走出大门。
    正月初六一大早,卯时刚过,太阳便掠过繁峙西门城楼,将西门下轩阔的演武场上涂得晕晕晃晃,将连日阴云色气扫得精光。
    “咚咚咚”三声炮响。从门楼里率先传出一阵刺匝匝的锁呐声响,随即笙箫云板脆生生奏起。一骑快马飞纵而出,马上军士背插三色护绫旗,前后护甲锃明,高马蹬,长箭服。一团黄雾中,那马眨眼驰进演武场,转了一大圈,马上军士扯出一支令旗,迎风挥动。西门口一阵涌动,知县崔尚质着一身四面开衩、上绣鹞勒鸟的长袍,带头徒步走出。身后,紧随两营绿营军,刀剑出鞘,竖立当胸,阔步雄然。
    早已等在演武场看热闹的百姓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如此齐整,有战事么?”
    “你瞎咧咧什么,不听今儿个绿营演武,太平天下,有战事就你那熊样,不吓个小死!”
    “比起前明那阵,人家这才算阵仗,莫不得胜呢!”
    “嘘,听你放屁么!”
    贺计生穿一身短襟大袄,下身着一条束膝灯笼裤,脚踏一双硬底羊毛鞋,此时与一伙“商道办”商户坐在台下正中一排临时搭就的长条凳上。昨日,他亲送豆腐至县衙,私下从县典史吱吱唔唔的口中得知大事在即,当下联络各商户,整整谋策了几个时辰,取得一致后,至亥时方散。
    崔尚质坐进台上早已备好的八仙条案旁,顺手拉过一碗水,咕咕喝毕,看看台下,黑压压竟有近三四千人。仍有临村的百姓携儿拉女,吵吵嚷嚷一路涌来。其间,竟有带条凳的、带蒲席的、怀抱垫子的。
    崔尚质扭头对身边手握刀柄、一身戎装打扮的张元衡道:“派几个弟兄渗进场子,防有奸细,以免挑惹事端,弄出乱子,伤及无辜。”
    张元衡答应一声,小心吩咐下去。迅即有数十条便衣装扮的兵士不言声悄然从场子四围步入人群。
    崔尚质凳着圈椅上了八仙案上,冲四围团团作了一揖,朗声道:“我崔尚质任职繁峙知县一职已年余,虽有心致县城百姓安享一隅平静,远避生灵涂炭之苦,可天难遂人愿啊。”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崔尚质伸手压压场子,道:“诸位乡亲,前明昏君无道,赋税多如牛毛,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此非上天之灾,而乃人为之祸。连年征战,兵来将往,非我辈所能左右。流寇四起,官匪难辩,到头来受苦受难的均是我等小民,大顺闯贼,背离民愿,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不成气候,自是失败根源。今我大清天子,顺治爷君临天下,想百姓之想,念百姓之念,免除役赋,调拨钱粮,救济百姓于水火,还我辈生计活路,实是上天福佑,百姓安乐,本可享不尽之皇恩雨露,孰料竟有奸人不顾民愿,不管民生,怂恿祸乱,唯恐天下不宁!”
    人群内顿时嚷成一片。
    “活不得安生喽,又要打仗了!天可怜见,消停消停不好么!”
    “过得几天安宁日子竟也不成,你打我我打你,还有我等活路么!”
    “谁如此大胆!既不让我等安稳,一条命当拼了罢!”
    崔尚质再次压场,道:“实不相瞒,大同总兵姜瓖反叛,起兵南下,我州府之地竟有内应,亦预起事,繁城恐在其骚扰之列。今日,在此练兵,既警示乱贼,亦有示我煌煌天朝威武之意。我八旗劲旅将不日东下,护佑我等。我崔尚质恪守繁峙安危一职,为避祸乱于民,恳请乡亲们暂避一些时日,有亲投亲,有友奔友,待我雄兵击败流贼,过得这一时,我崔尚质敲锣打鼓恭迎大家回城!”
    贺计生闻言,当即站起,冲台上一抱拳大声道:
    “崔老爷在职一年,所作所为,我等有目共睹,件件均是为百姓生计着想,为百姓安居谋虑,我晋北商户并不在惜谁人当政谁人称雄,念只念谁为百姓谋福谁为百姓创安,谁为百姓苟得一方安宁,我辈便拥谁戴谁。我‘商道办’已商议一夜,决计不出城,组织一支商兵战队,与城内绿营一道听凭崔大人调遣指挥,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倒是请大人出城暂避,移居南城十里杏园一带,就近调度!”
    台前众商户纷纷起身,大声道:
    “崔大人,全力护城非护我一己之利,实护我全城百姓安危,免再遭争战之血腥,护我晋北商户之存亡生死!”
    “对极,有崔大人指挥,我等均奋勇向前,皱得眉头一下,算不得好汉!”
    一时,人群吵杂不息。
    崔尚质咬咬牙,朝天一揖,大笑道:“我崔尚质非贪生怕死之辈,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分忧解难,忠君事主是我为官者本份,更兼治我繁城一方百姓,护偌百姓之安,亦是我任内职责,我当恪尽职守,与城共存亡!”
    说罢,崔尚质单腿跪于案桌,伏身向下深深一拜道:“我崔尚质意念已决,城在我在,城亡我焚!当请乡亲们今日后晌,各带家小速速离城,我不愿再见无辜血雨!”
    人群顿时静寂。
    崔尚质突地冲台前东西两侧排列得齐齐整整二百余名绿营兵吼道:“尔等愿与我崔尚质同生死么!”
    二百条刀剑齐刷刷高举过顶,“愿听崔大人调遣!”
    “有无决胜之念!”
    二百条汉子齐声道:“有!”
    声震苍穹。
    崔尚质笑吟吟地回身望着台下。
    贺计生突地血往上涌,喉头热浪翻滚不已,他猛地狂咽一口,双手高举,直直地盯视着崔尚质,一声高喊:
    “‘拜’天喽!”
    崔尚质一愣,眼前三四千民众蓦地似割伏的庄稼,跪倒一地!
    “崔尚质,你这条满人的走狗,今日,你活得命么!”人群中忽然一声尖利声响。
    跪地的众人大骇,回头一看,见人群外兀自站立十几条汉子,为首喊话的竟是一位年纪不足二十岁的后生!
    崔尚质瞪视来人,将发辨往脑后用力一甩,阴森森一笑道:
    “来得好快!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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