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35、按照剧本往下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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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按照剧本往下捋戏
鲁超哥哥说他因为我而决定要堕落。他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
我哪里承担的起这个?
事实上,他看到的多半是假象。我既不乖,也不高贵,更谈不上精致,一切都是蒙人。但老天就是给了我蒙人的条件,任怎么浪里翻腾土里打滚,表面上还保留着一份纯净的少年感,要不想蒙人也办不到。
鲁超哥哥说,“没想过造物主可以把一具生命缔造得这么精美。准确地说,是那么用心塑造了每一个细部,就像舞台剧导演精心处理着每一场的细节……人体线条天造地设排列得那么富有艺术感——隐隐约约又清清楚楚是艺术表现的至高境界。”
他还以我的唇打比方,做导演的善于用一个独到发现来证实他所奉行的艺术观。有时候听起来就有些牵强附会强词夺理。
“唇型刚刚好,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再厚一点就木讷了,敦厚有余而活力不足;再薄一点则显得尖刻,我不喜欢男人长一张薄削的嘴,常常会觉得这是一种奸相。而你这种棱角清晰,嘴型微翘的唇形,配上一幅洁白的好牙,真是让人心动,是你五官中的亮点。
“红也红得恰到好处。虽说,看起来你的唇色比一般的男孩要红一些,可是,中国人不是从古到今都喜欢唇红齿白这一款吗?这是造物主匠心独具的设计——为什么不红得更鲜艳一点,为什么不把这种翩翩少年的仙气隐藏得更深一些?只有亲临其境,才能体味到其中的绝妙——多一点过于直白,少一点则不够玄惑,这和我们把握戏剧的分寸是一个道理。”
他还说,“与其说是被你撩到,不如说,我是崇拜上帝的精巧手艺。上帝原来是这么个巧手的工匠,而且还特别偏心,今天我才知道!”
他的话可真多,滔滔不绝,不让他说还做不到。这些话我似曾有听过,何其耳熟,但我记不起谁这么说过?是马丁?抑或是我前世的一个梦?
我不信他是因为“发现”了我才改变了自己,骗谁啊?你早前不揣着小九九,不打男生的主意,能知道什么是直白、什么是玄惑、什么是精美、什么是翩翩仙气?但我不跟他掰扯前因后果,没意思,给人一点面子,于人方便,于己方便。乡里妹子入伙“天上人间”还找理由说是生活所迫双亲所累呢,好歹人家鲁超哥哥也是一艺术家,干吗不让他找理由?不允许他说全是受了蛊惑,是因为太崇尚美太屈服于美才误入歧途?他说了他心里踏实,我也未见得就难受。就这么着吧。
我也不信他只是叹服上帝的手艺而不是喜欢上了我,这是他艺术家的表达方式。但凡艺术家总愿意把一件明摆在那儿的事物表达得分外婉转,鸟语花香诗情画意有板有眼有据可循,仿佛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艺术准则,都是出自于艺术目的,都归属于艺术范畴。就像明明想嘬人,非说“好一朵茉莉花”;明明是色迷迷的两眼发直,非说是“唤起两眸清炯炯”。要不人们怎么就那么瞧不起艺术,说它整一个虚情假意,婊子牌坊,是个顶虚伪的东西呢?连王尔德都说它不是个东西?而我则理性地评价它东西还算个东西,不过就是过于虚头八脑,挺能粉饰挺能伪装的而已。
那天,鲁超哥哥“很艺术”对我说:“我他妈真想狠狠咬一口你这块来自新加坡的奶酪。”这总比说“我想亲亲你”要婉转许多豪迈许多。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眼里全是狡黠的阴谋。幸亏他没说好一朵茉莉花什么,否则,我准笑场。
我说,国产的。
事实是,我就是国产的。我出生在北京,护照上名字的三个读音是汉语拼音。我还有个非常中国化的姓氏:冯。
他不以为然:“产地还重要吗?”
我说,产地不重要,但产地不能搞错……你这人怎么不讲卫生?
他说:“老远就闻着香。卫生没问题,食品局来检查都过关……这我信。”
我说,我在外头野了一天了……我好出汗。
他说:“没事儿,食品污染只是一概念,眼不见为净。”
我说,你不嫌弃,我还嫌你刚吃完辣子鱼呢。
“哈哈哈——”他笑了,“那我漱漱口?”
你给自己加戏了哦。没等我说完,他就用嘴唇啄了我,像小鸟啄食一样,顺带着使劲吸鼻子闻。当他开始要进一步时,我让开了,再不让,就让他得逞了。我不愿意让狼吞了奶酪。狼是肉食动物,跟奶酪何干?他也不勉强我,在我唇珠处温柔地刷着,也就是那一小会儿,他算是安静了,不再叨叨,却弄得那一片湿漉漉的。
我努力控制着情绪,意识中这事还不到弄得稀里哗啦的份上。
后来发生的事比较惊险,要不是事出偶然,还真不知怎么收场,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天注定。
鲁超哥哥正顺着“剧本”往下捋戏,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音:
“鲁老师,这么晚了还排戏呐?”
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吓得灵魂出窍,浑身一激灵。事实上,鲁超哥哥早几秒钟就感觉到有人朝排练厅来。我早说过他像猎犬一样敏锐,早几秒他就停止,他直起身子那刻,我还纳闷,加戏加得挺足的,怎么突然就停了?
鲁超哥哥非常镇定,他没有回身,只是直起身子,这样就形成了挡住我的局面。
他背着那人说:“啊,就完了。”他甚至镇定地说,“你回吧,老刘,一会儿我来切总闸。”
来人说:“那好。早点歇吧,鲁老师。记得关电关窗户。”
当时我的位置正对着来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是个半百的老人,多半是看大楼值夜的工人什么,他其实并没有走进来,而是站在排练室门口跟我们说话,离得大约有十多米远。
值夜的老人走后,我才发现自己冒了一身冷汗。这样的事真不能再干了,要吓出精神病来。
炽热的情绪被拦腰截断后,续起来就难了。我趁这当口要紧整理了自己,这时才发现,我身后是面大镜子,难怪鲁超哥哥直起身子就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老刘”。随即我又紧张了,鲁超哥哥从镜子里能看到“老刘”,那么,证明“老刘”也能从镜子里看到我,虽然看到的只是背面,哦草,那是怎样一个背影啊?不敢想象。
我慌张地对鲁超哥哥说,他从镜子里看到我了。
鲁超哥哥说:“不会。”
他在骗我,怕我吓到。
他看到我了!我再次强调,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很肯定。
从剧院出来,我和鲁超哥哥去了隔壁的酒吧。我们太需要稳定一下情绪了,那一下,吓得不轻。倘若这时候急着回家,这一夜都会很糟。特别是鲁超,渣过后,脸上有抹不去的痕迹,细心的老婆一定能发现,尽管我不认为沈姐属于那种细心的老婆。
那一路有不少新开业的酒吧、咖啡馆,都是老外开的,客人多半也是老外,而前不久这条街还没什么夜生活,满街的梧桐树孤寂地繁茂着。
老外开店,怎么捯饬都是异国情调,哪怕你想方设法要想用中国元素吸引中国顾客。其实在上海泡吧的,归结到底是有崇洋情结的,无论你是传统意义上的上海人,还是所谓的“新上海人”,他们可以一点点中国元素都不要,他们享受异国情调。
酒吧里说话的声音很大,这是惯例。老外在酒吧以外的任何场合保持着不打搅别人的习惯,唯有酒吧是他们做回自己的地方。他们大声地笑,用劲地擤鼻涕,把形容词说的分外高频。在这种嘈杂环境里,我们就无法小声说话,更无法继续故事,鲁超哥哥看着我,不时微笑一下,尽在不言中。
我心有余悸地说,那老伯伯真没从镜子里看到我?
他说:“看到了又怎么样?我们排戏经常到深夜,多半排两个人的对手戏,白天排群戏。再说,真看到了又怎样,看到的也是均码。”
什么是均码?
“即使审查也能过的那种。大路货。”
瞎说,我怎么可能是均码?!
我提醒他,老伯伯有可能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他纠正我,说那人不是“老伯伯”,充其量是个“大叔”。还说以他对排练室各种视角的了解,门口那个位置,什么也看不见。
我说,从楼里出来时,我怎么觉得大叔盯着我看?
他说:“哪有,他在跟我说话,哪有注意你。”
哦。我说。
……过了一会儿,我说,往后别跟张大夫议论我了,成不?
他说:“嗯。”
……他说:“想看话剧了,直接来找我,不一定要通过张。”
我说,当然。
……我说,那什么,那戏,别干了。
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别干了。
他说:“怕我走火入魔?”
我说,那倒不是……不是不让演吗?不是你说的那种“均码”“大路货”。
他说:“我怎么会去做一个不让演的戏。这样的戏要不让演,都均码了,话剧就没救了……其实我已经走火入魔了,越来越觉得这戏有意思,特别经过了今天这样一个晚上。”
我说,哦好可怕。
“嗯?“
一个人太执着了就有点可怕。
……我说,沈姐太相信你了。
他说:“相信不好吗?”
我说,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太相信你了就不好。
他说,也许。
我们离开酒吧时,正有一帮老外一起出来,我拉着玻璃门,等他们全走完,接受他们每一个人跟我道谢。鲁超哥哥一直在门外看我,临了,说了声:“真是个好孩子。”他说他喜欢懂规矩的野孩子。
回到公寓以后,我接到鲁超哥哥给我的电话:“在干吗呢,手机响半天?”
洗澡呢。
“还有辣子鱼的味儿?”
呵呵,有一点,那味儿真重。
“你要捯饬完了,打算睡了,我把那封信念给你听?”
哪封?
“就是奥斯卡写给波西的,被法庭当重要罪证的那封信。”
太晚了,改天吧。
“就是要在晚上念给你听,等不到明天了我。”
我无语。
他说:“你躺到床上了吗?那样听起来比较有感觉。”
我说,嗯。
沉默了片刻,或者说是酝酿了一会儿情绪,鲁超哥哥开始在电话里念那封落在敲诈者手里的信——
“我的男孩,我亲爱的宝贝……”
我不知道此刻他在什么地方,卧室里,盥洗室?抑或躺在浴缸里泡着澡,或者坐在座便器上,裤子耷拉在脚踝处,膝盖受着凉?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适合舞台表演的那种。四周有静谧而产生的嗡嗡声,即便在电话里,这种效果也是感觉得到的。
“我的男孩,我亲爱的宝贝:你的十四行诗非常可爱。你那玫瑰叶似的红唇不仅生来是为了歌唱的,而且也是为了迎接疯狂的热吻的。这真是个奇迹。你那纤细的金色灵魂行走在诗歌和激情之间。我知道,为阿波罗所钟爱的雅辛托斯就是在希腊时的你啊!”
哦,阿波罗和雅辛托斯,那是个多么古老而遥远的同爱故事啊,却和今天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他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说,这能在法庭上证明他们干了什么吗?再说,信,真破,写得什么呀。
鲁超哥哥说:“好好听——为什么你要一个人留在伦敦?你什么时候去索尔兹伯里?你一定要去那里,在各种哥特式建筑的灰色光线里冷静一下你的双手。你随时可以到我这儿来,这是一处可爱的地方,只是缺少你。但你先去索尔兹伯里吧……”
我一句也没明白,里面涉及到一些地名,而那些地方我都不甚了了,带动不了一点点想象。似乎感觉到其中有奥斯卡对波西赌博行为的劝诫,比如说“冷静一下你的双手”。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心跳有些快,那是个奇怪的现象,和信的内容无关,和奥斯卡和波西无关,和阿波罗和雅辛托斯甚至和鲁超都无关。然而它就是这么怦怦跳着,毫无理由。
那会儿我刚洗完澡,靠在床上,穿着马丁给我邮寄的白色内裤……
完了吗?我问电话里的鲁超。
“最后是——我对你的爱是永恒的。你的奥、斯、卡。完了。”
嗯,完了就睡吧。
我不记得是谁先掐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