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佛奈我何 18、重庆是座城,也是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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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重庆是座城,也是座山
等飞机上了天,我赶机的紧张才松缓下来,蓦地,就笑出声来,把一路过来的航务小姐雷到。空姐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我喜感地说,旅途愉快,姐姐。
空姐嫣然一笑。也许她在想,这人没毛病吧?
等乘务小姐姐过去,我闭上眼睛养神,脑子里一脑门小松的事儿:两个小盖,就干这点事儿,使出吃奶的劲儿,说可恨真可恨,说可爱,委实可爱。可爱人必有可恨之处。
…………
“好乐迪”打架的事发生没多久,Sally来上海,我们总裁请她吃饭,我作陪。除了我,一起的还有公司一拨CEO。
平时我在公司跟陈昊、迈克他们没什么两样,都是顶底层的,要你加班就加班,要你搬货就搬货,逢到这时候,我的待遇就有点特殊,可以和公司的CEO同桌。其实我不太愿意介入这样的场合,因为席间免不了要谈高层内部的事儿,有些还是公司机密。虽然他们不回避我,但临到散席,多半要叮嘱一句,“Tony,桌上说的那些注意别外传哦”。我知道老板们并不担心我外传,只是例行公事随口一说,可我心里别扭。
曾经几次我对Sally说起,不参加他们的饭局,Sally通常是看我一眼,不予理会。
我说,你们谈公司的事儿,我又插不上嘴。
Sally说:“插不上嘴你就好好吃。”转而又说,“插不上嘴说明你还没到那个层面,什么时候你在公司高管面前能说上话了,就说明你长进了,可以做高一层的工作了。”蛋痛。
叫我好好吃,我就好好吃。一桌子菜,通常我吃多半。几位老总见我胃口好,有时还特意把自己那份主菜给我,让我吃双份,遇上高脂高蛋白的食物,便说“小伙子多一点没问题,我们吃完还要上跑步机减脂。”其实实际年龄他们并不比我大太多。我们公司没有老人。
那天吃饭,Sally起身去上洗手间的间隙,总裁问我:“听外联部的人跟我说,他们那里有个孩子在性取向上有点问题,最近还闹了点事,你听说没有?”
总裁姓黄,四十来岁不到五十的样子,早年有留日经历,人挺绅士的,我对他印象不错。只是在他眼里,Sally是他的商业伙伴,是同僚,而我是同僚他儿子,不是老公,敢情低一个辈分。这从黄总裁对我说话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为此我心里格涩,老过不去这个坎。
我回黄总裁的话:有听说啊。他叫小松,外联部的,比我早进公司。
“哦——”黄总裁沉吟了片刻对其他几位CEO说:“这个有点问题啊……在公司内部不会对其他员工造成什么影响吧?”
几位CEO不知如何回复总裁,正琢磨,我忍不住说,我们是现代企业,私生活应该不在考量员工个人品质的范围内,再说,据我观察,小松并没有对工作有什么影响。平时他工作挺好的,人缘也不错。
总裁说:“那倒也是,企业内部管理也不兴过去那套了,员工结婚离婚谈恋爱都是自己的事儿,我们就不管了。一个现代企业最重要的是要建立自己的文化,企业文化成为主流,那些非主流也就没有什么市场了。”
CEO们这才纷纷附和:“咱也管不了。”“除了这类事儿,其他五花八门的事还多着呢,闻所未闻,管得过来吗?”
总裁已然对此释怀,和我碰了下杯,半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些长得精神的小伙子可别叫那个什么小松骚扰到了。我是听说他们专攻帅小伙的。”
我说,不会,他们是有圈子的,轻易不会涉及不相关的人。
一位CEO说:“那我们公司帅小伙多了,得一个个提醒着点。HR要负责这事,尽快落实。”
另一位说:“我们公司就是俊男靓女多啊,俊男靓女多的地方通常事儿多。”
黄总裁笑着说:“我喜欢俊男靓女,这是公司的形象。员工长得不讨喜我还不要呢。”
众人闻之,哈哈一笑。
那会儿,Sally进来,这话题就此打住。
老总们当着Sally的面总是夸我,不知道是出于真心,还是阿谀。一位老总对Sally说:“最近Tony做得很辛苦,经常跑内地,业绩还很不错,好些眼看要丢掉的业务都被他争取到了。虽然都是些小Case,但公司很需要这类业务做补充。不过,我知道,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是蛮辛苦的。”
话虽是好话,但我听起来怎么跟老师向家长汇报学业似的。
Sally微微一笑。对这类话她从不接茬,既不替我谦虚两声,也不对我表示鼓励。在她眼里我除了长得帅,别的就没什么可夸耀的了。我也习惯了,反正在Sally眼里我不是个事业型男生,要是哪天表现好,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就是这次,我斗胆提出一个建议,说我们公司一帮年轻人都在做小Case,不如另外组建一个“二部”吧,集结经验不多的年轻人,专做单件的案子,这样比较有锻炼,个人也看得到发展前景,即便项目提成少一点,可没准能调动起多数人工作热情。现在我们这一茬专做被挑剩下的案子,体现不出真实水平和能力,觉得挺委屈的。
这话,竟然在那天饭桌上没激起一点浪花。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表述有问题,所有公司的高管压根没听明白。为此,我好郁闷,甚至觉得,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被人误解。
怀着这份郁闷,回去的路上,我憋不住对Sally说,我发现和你们这些人说话真累,完全不搭,两岔。
Sally说:“你的话我有听到啊。”
我说,你们怎么会这样?我说的话就跟放屁似的,放了屁还有人议论是臭还是香呢。你老鼓励我在老总们面前谈事儿,我算是明白了,以后再做这样的傻逼,我就是小狗。
Sally把手搁我腿上,那会儿我正开着车。
Sally说:“又小孩子脾气了……知道你很努力,很辛苦。”
我最不喜欢Sally转移话题,说什么都不正面,我说东,她说西,说到底就是打心眼里看我不靠谱不着调,不拿你当真。
我把车开得飞快,要不我真要委屈到流泪了。
…………
那阵子,我确实很辛苦,一个月外差几次,郑州、合肥、重庆、深圳……尽和些上海内迁的企业打交道。原先这些企业在国内算是大牌,做着做着就没竞争力了,被国外品牌挤兑到没市场,于是,“举家”迁徙,连锅端,到内地二、三线城市去抢夺最后的商机。要争取这些企业的广告额,还真难,观念整个不赶趟。国外做得好的品牌,用于商业推广的费用通常占商业成本的二分之一,多的甚至达到三分之二。而国内企业能拿出十分之一比例已经算是大手笔了,有些连五十分之一、一百分之一都达不到。说这些你们也不愿意听,反正这都是我们公司的破项目,是部里元老级人物吃剩的肉骨头,“朝天椒”领着一众“菁英”做国外长期订单,让我们这些没经验的去啃骨头。
然而,就这么块骨头,国内有无数家广告公司在抢,我又不会请客送礼在酒桌上跟人把事情搞掂,只能一次次用“真情”去打动那些难缠而势利的企业主管,特傻逼。好在我长得颇有可信度,帅帅的样子还有点竞争优势,不至于一下子就被拒之门外。但一次外差我就得在那个城市泡几天,等接待,等阐述创意,等回复。有时则是苦等数日,结果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
那阵子,我的常态就是来回“飞的”,傻居酒店。闲来无事时,当地的几条街都逛烂,特别难捱。
有一阵,我老往重庆跑,最频繁的一回一个月去三次。原因是那里有一个案子特别难啃,企业里主管推广的老总,一次次推翻我们的创意设计,要求重来。对于这种毫无道理的鸡蛋里挑骨头,我一个头有两个大。公司有经验的哥们劝我一定要有耐心,说这些国企的老总就是这样,自己没什么思路,又不懂国际行情,要求还奇奇怪怪,说到底,花钱就哆嗦,要他拿出全年的广告开支,不扒你层皮,休想!加上部门的头儿“朝天椒”盯着我,说“这事有这么难吗?我都怀疑你在沟通上有没有问题?”言下之意,我要不拿下这单活,就别想回公司混了。
我只能咬咬牙再赴重庆,发毒誓要拿下这个单。
其实重庆这地方挺好,我第一次到重庆就被旖旎的山城风光迷到了。之前我对重庆没什么概念,乍一到,嚯,整一个未来世界、魔幻城市——车在几十丈高的高架上盘旋,火车从公寓楼的肚子里穿膛而过,都属于世界奇观。加上临江,有水,船坞成天呜呜地叫,走街上就能听到,震动人心,特别好玩。尤其是重庆帅哥美女多,刚到那儿,出租车司机大哥就跟我夸耀,说重庆是全中国盛产美女的地方,不光美女多,帅哥也多,重庆帅哥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皮肤白,头发黑,眉毛浓,还个个双眼皮儿,好些个顶流的影视明星都是重庆仔。我诧讶,没听过,觉得司机大哥未免黄婆卖瓜有夸大之嫌,于是便问,为什么?司机大哥说:“吃辣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辣能吃出帅哥美女,我闻所未闻,顿时对重庆充满了好奇。
临到下车,司机大哥问我:“北方来的帅哥,看不看重庆美女啊?”
我说,看啊,去哪儿看?
“解放碑呀。”大哥说。“知道解放碑吗?打听一下,只要是重庆人没有不知道的。到解放碑看帅哥美女是重庆一大景观,是来此地旅游必选的打卡地。太阳快下的时候,下班高峰,你往纪念碑基座上一站,那个幸福啊!帅哥美女嗖嗖地跟你眼前过,站几个小时都不嫌累。绝对是好风景。帅哥,要看准了哪个,搭讪一个带回酒店也是有可能的……哈哈哈。”
司机大哥乐呵呵地把车开走了,我站在酒店门口,好久才想到说声谢谢。
我通常住君豪酒店,在观音桥那儿,据说离解放碑比较远。其实我最终也没到解放碑,那里对于我是个美丽的传说。传说是美丽的就好。
君豪是家五星酒店,按理,我几次三番重返重庆,一个案子,差旅开支这么大,我不该住五星,但我臭毛病了,住着不舒服,心里别扭。再说,君豪底下是个超大的地下商城,吃喝玩乐什么都齐全,比如超市、网吧、影城、火锅店、咖啡馆、夜总会,甚至文身、整容,不仅生活方便,闲来无事还可以在那里发呆,打发时间。
回来报差旅的时候,我惴惴拿出账单,说,住店部分要是超支了,我按规定报,超出的部分我自己来。负责报销签字的是部门二当家涛哥,人挺好的,看了眼账单说:“运作成本都是和项目打包的,和提成捆绑结算,没事。再说,这么大的单子,要住得寒碜也不合适,人家客户不待见你。”
这么一说,我反而越发紧张了,说涛哥你还是别给我报了,万一单子拿不下来,我不就挂啦?
涛哥拍拍我肩膀:“Tony啊,一定拿下来哦!”随即把账单签了。
我不知道涛哥这是对我好,还是给我施加压力。君豪反正我是住下了,再想撤火为时已晚。我心想,豁出去了,就当我去重庆旅行,到解放碑泡妞,定单拿不下来,我自掏腰包付全账就是!
话虽这么说,再返山城,我明显感到压力更大了,不仅肩膀沉沉的,心也是终日沉甸甸放不下来。遇到企业老总在设计细节上跟我掰活,跟我较真,让我尽快去修改,什么时候改好什么时候再议,我真想一巴掌扇上去。可是那张油脸我不知道哪儿下手才好……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我强按怒火,陪着笑脸说,好的,尽快。请各位老总放心。
在重庆我通常在这种欲哭无泪、求助无门的情况下一天天捱过,哪有心思去解放碑?
但凡这时,我便躲回酒店,麻利地把那些本不需要大动干戈的修改处理完。当我完成修改后,老总们却迟迟不召集会议重新讨论,今天说市里有会,明天说某位老总不在家,缺一个人没法表决。于是我便无望地等待,见天在观音桥那儿遛弯儿。
那会儿重庆打黑已经过去了很久,城市的奢华再次重塑了这座老城的独特个性。重庆的奢华和深圳不同,究竟不同在哪,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我第一次看到那些带“皇”字的浴场、SPA、足浴房以如此显赫的姿态矗立于闹市区,哥德式立柱,仿罗马雕塑,堪比欧洲皇宫,不由咋舌。据说,这都是打黑前建的。
我不擅买东西,逛街纯粹是练脚力,而且不时被匪夷所思的突发事件雷到。最惊悚的是每当入夜,走出酒店,就不时有人朝我手里塞小卡片。那些发小卡的男孩仿佛从天而降,或者冷不丁就从灌木丛里跃出,让你猝不及防。身手之敏捷,有如江湖游侠。拿到小卡片,我是断然不敢随手扔掉的,隐约感觉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要不理这个茬,特别**地随手一扔,没准就是一飞砖。我一味地接,不消半小时,手里的小卡就累积到一副扑克那么厚,全都是美女俊男招你或者应召的广告,印刷精良,活色生香。这事一点都不好玩。拿着小卡片我不禁想,这地方广告业可真有潜力,光设计印刷小卡没准就能管饱。
每次,我都是回到酒店,在进到大堂之前,悄悄将一手“扑克”塞进门口的烟灰桶里。拿着它进酒店,叫人瞧了,是件挺刮腮的事儿。“刮腮”是个上海的说辞,大概就是挺没脸的意思。
之后,我了解到,五星酒店周边是小卡重灾区。
酒店周边有游侠,酒店内也非安生地。走出电梯,刚要掏钥匙牌,但见门前一溜彩印小卡,满地开花。开了门,通过门缝塞入房里的又是好多。简直是无法突出重围。
事情远没有到此消停。你进了房,上了门链,刚想喝口水,想换双鞋去酒店健身房做锻炼,尖锐的电话铃声“哐”地就想起。哦靠,怎么刚回酒店就有电话啊?一准是有眼线,通报了屋里的客人回来了,时间掐得极准。
接听电话,听到低沉而暧昧的声息,就知道来者不善。内容一概是询问是否需要提供服务。类似的电话,自打我入住那刻起就接连无数,有时是半夜来袭,有如午夜凶铃。通常我都婉言谢绝,干吗要冲人发火啊?有时,搅扰了我睡觉,难免也有些来气,晕乎乎冲着电话里的女声说,我是基佬诶!恶作剧一下,反倒很快就睡着了。
有时我真被里里外外搅扰烦了,看着满桌子正待“再议”的文案,看着打开后就再没阖上的手提电脑,看着一直处于充电状态未敢关机的手机,还有被我弄得乱七八糟,满地是衣服鞋的屋子,我真的有怨气了——这叫过的什么日子?!
连一个和我一起骂娘的人也没有,一切都独我一个人担待。要是能和小昊他们一起外差,有闹心事儿相互也好分担一些,即便骂人,也有个回声。再不爽,和小昊在地毯上滚一滚,干一架,怎么也可以排遣掉一些无良情绪。现在我可拉了,扇耳光也只有我自己能听到,跳楼都没人拽你。到这份上,我可算是明白了,天底下干吗有“禁闭”这个处罚,不就是存心要逼你疯吗,想出这点子的人阴坏。想到这一点,我开始诅咒公司,从来都是派单差,从来没有两个人出差这档子事。不就是节省机票钱吗,干吗那么抠门?主要是太不人道了!
那天,天没黑,我就把脑袋埋枕头底下睡,一觉昏睡到天擦黑,醒来,觉得情绪好点,便冲了澡,想去街上找吃的。
我走过前台,见大堂副理正在那儿干杵,临时想到个事儿,便迎上去,关照说,我那屋,替我把外线电话掐了,老有不相干的电话进来。谢谢啊。
我把这事处理得分外客气。
年轻的副理问了我具体房号,说:“没问题,我马上就通知机房。”
随便填饱肚子,本想去看夜场电影,但那几个片子太烂,实在没胃口,就只能晃悠着回酒店,心想,这一晚只能得过且过和公司哪位哥们煲煲电粥了。实在闲慌了,我考虑是不是该给老马丁打个电话,跟他磨叽一会儿。
小心翼翼开了房门,见没有塞入物,稍稍松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可紧张的,就是俯身拾那些纸片烦。刚关上门,卡好防盗链,就听见门铃响,开门,见是刚才见过的那位大堂副理。
“先生,没出去?”废话,但显得斯文而有礼。
啊。我说,都回来了。
“先生要把电话关了,我已经通知酒店总机房了,今晚一定不会有外来电话,您放心。”
我说,那就谢谢了,要不老睡不好。
“其实……”
其实,已经没事,应该说的说完了,该走人了,但那位副理好像还有话要说。
什么?
“其实,”那位副理上下打量着我,吞吞吐吐地:“先生晚上要没什么应酬,安排叫个钟,到房间做一个按摩还是挺好的……”
好吗?本来一句“不必了”就可以推辞,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他的茬,他妈的,全是下意识。
他见我接话,认为有戏,进而说:“你们生意人,平时挺累的,放松一下太必要了。”
他干吗要鼓掇我,这可不是他的职责范围。我心里闪过一丝猜疑。
我说,要个女生到房里做放松,这可不是好玩的。我出差在外,不和妹子打交道的,老婆不让。说完,我呵呵笑了两声。
“哦。那是。”副理应着。“先生早些休息吧。”
干脆挑明了老婆不允许,那个心怀鬼胎的副理还有什么可说?他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
副理本来转身要离开,突然从门后取了块字牌给我挂上,上书醒目红色阳文“VIP房,请勿打扰”,外加一行洋字码:“viproom,donotdisturb”。
副理跟我道了晚安,径自离去。我看着垂在门把上的纸字牌,不觉出神——
DND(请勿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