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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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女子从此交上了厄运,他不敢走在人前,头也不敢抬起来。除了农业上的营生,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整日待在他那个冷冷清清的窝巢里,仿佛岁月天天都是黄昏。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他在自己的墙壁上刻下岁月的印痕,一天一天岁月悄然从他的眼皮下过去,只有肌肤知晓冬夏春秋。冬天他与藏污纳垢的皮袄为伴,夏天补缀成百衲衣的破烂儿为他遮羞。他不记得多少年前曾经洗过澡、洗过脸,岁月的沧桑打在他的脸上似乎没有反应。唯独能知晓什么时候下种、送粪、耕田,什么时间锄搂、挽草、收割。一个人们称为高级动物的他,渐渐变得迟钝、呆板、机械的劳动、生活,活像个稻草人。矮小的房间只有几个平方,没有窗户,一扇破旧的门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撬的七歪八扭,门缝裂开一道道长长的缝隙,晨曦的阳光直射进来,像闪亮的利剑划开了风,夜的寒风毫不留情的扑过来朝向人的肌肤,带上一点热量又四散而去,在他那个黑黝黝的洞里谁都不愿意久留。假女子对于大自然的袭击已经习以为常,丝毫都没有感到害怕。每年夏天他都喜欢那凉爽嵌意的风敛过他的胸膛,抚摸他、接触他、吻他,他常常想望在某一面墙上弄开一个洞,让自由的风儿吹来吹去,再也不要像人那样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约束。
每到晚上他总要作噩梦,梦见进了迷宫。在迷宫里转来转去,转的他云屯雾集,心急如焚;到处都是旮旯和胡同,又尽是陷阱和绝壁;有时候是云山雾海,有时变成了悬崖峭壁,旦得有一丝希冀,总是好事多磨,等待他的不是死胡同就有埋伏和追捕;偶尔透出一线光明,却让脚下的羁绊锁住,他钻来钻去,道路愈来愈狭窄,空气也似乎对他无情,稀薄的让他窒息。他的恐惧得到证实,四面楚歌,八面埋伏,他不得不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醒来时他艨胧间看见墙壁上有个洞。
他最最害怕老鼠,它们总是深更半夜里搞阴谋诡计,害得他坐卧不宁。一次老鼠竟然上炕啃他的脚丫,他没有食物让它糟害。就那么一小袋子玉米面,也让那害人虫连吃带拉,弄得不成了体统。万般无奈他只得把家里稍值钱的东西吊的吊起,挂的挂起,才让他能睡一个安然觉。他家的洞不高不低,在门的中间位置,和煦的风在门和洞之间遥相呼应,他的家就这样唤来了风,唤来了馨香的空气。敞亮的阳光直来直去再也不受丝毫的约束,家里明亮了,他的心情舒畅了。为了这一壮举他特意买了一瓶酒,还割了肉,他想叫自己的心上的人,不敢,便叫了和他同样遭遇的光棍——玉柱。
酒过三巡,触到了玉柱的伤心处。他端起了酒盅:“好兄弟,干了这一盅。”人也有些摇摇晃晃,他走近假女子的小窗,仔细的端详,伸出了大拇指:“好!好!好呀!还是兄弟,有俩下,真有你的。”他深深地从窗口处呼吸着吹进来的新鲜空气,看着折射进来的阳光,兴高彩烈地说:“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不管咋说心情好多了,人就应该这样。过去咱们总是死心眼儿,一条黑路走到底。玉柱接上了话茬:“我不知咋地,看见哪个地方什么都不顺心,就想走,早就想把那个破房叠垛了,垛成一个黑门黑窗,越是黑格隆冬才越觉得舒服。”悲切的脸上满是泪花。“人活在世逑意思都没有,每天就像牲口一样受来受去,连个饱肚于都落不下。牲口每天受完还能吃饱,,八和牲口就差身上少挨几鞭。”
假女子觉得玉柱说的有些离谱,人和牲口咋能比呢?人活在世生儿育女,一天天的向前奔朝着希望、朝着真理、朝着幸福,眼见奔的有了些眉目,曙光就在前头,共产主义肯定会实现。像前村珍珠家,房前种了瓜果蔬菜,房后的小树也一天天在长大,开花时节满园馨香,小姑娘们把花插在头上,小伙子们走起路来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假女子看了真羡慕啊!人家的那个家才是真正的家,他劝玉柱:“你看人家,热热乐乐,欢欢笑笑多惬意。咱们也要朝好的方向看,以后尽量闲话少说。”“逑!往好处想,我早就想上天堂了,有梯子吗?早就想好了,垛了门窗当个黑人,刮两天野鬼。我就不信一个大后生连自己都养不活,饿也要饿死在外边,干净利索,省得让人说闲话。生作人杰,死为鬼雄。”
刮野鬼行吗?假女子的内心里也曾想过活出个人模狗样来,没有一个人不想走在人前,谁都想出人投地。人人脚下都有羁绊,在那个年代,户口、粮食、档案……天天的查夜。一旦脱离了组织,脱离了社队,岂不就成了黑人、氓流,多么令人可怕呀!记的六十年代初,很多地方遭了年景,人靠逃荒要饭,到处流浪、无家可归。外流人成群结队,车站货场、马路街头到处可见一群群横躺竖卧乞讨的饥民,哭声喊声喧嚣不已。常常有人被骗被拐、被偷被抢。到后来常常听人说丛林里有人神出鬼没,有人持刀抢劫、杀人放火,拦路作了强盗,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成了‘水浒’里的匪盗,好让人害怕。人们总是早出早归,早早儿关门闭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拴牢鸡狗,龟缩起来,心中忐忑不安,氓流成了人们胆颤心惊的代名词。假女子想了好久,犹豫不决。过去人们害怕的事情,迄今自己去做,岂不是自欺欺人。更何况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自己于心不忍。尤其他没有这样的狠心,人常常说丧良心发财,他常常扪心自问,人活在世就为了‘财’吗?人活在世也应该有个名声。假若杀人害了命,丧良心发了财,人心能安吗?钱财真的就有那么好?
玉柱又端起了酒说:“干了这杯!假女子,主意打好了没有?今天我就借酒敬你一杯,咱们是好朋友,我今天才掏出心窝儿的话对你实话实说,我是走定了,今天也算是向老弟告别。主意打定人难劝,糠窝窝越嚼越难咽。”假女子看出来了,玉柱的心已横下,决计要走,不知前程是红是黑,是明是暗,但愿人长久,但愿一路顺风,但愿他不要沦为黑人、氓流,甚至成为阶下囚……只见玉柱涕泪交流端起了酒一饮而尽,涨红着脸摇晃着放开嗓门儿唱开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玉柱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截断了自己的退路。就在那天夜晚,他和了大泥垛了自家的门窗,背上铺盖卷一刮股子走了,刮了野鬼,像一股漂浮不定的风刮得无影无踪,从此就成了野人。
好久,好久,假女子恍似丢失了魂魄,茶饭不香,坐卧不宁,神不守舍。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人家玉柱一个人就敢闯天下,就敢当黑人,就敢瞒天过海,不靠天不靠地。真的脚下就路吗?天下就只有靠着公家、集体这条独木桥才能活下去吗?他的脑海里注满了一连串的问号,难道如今玉柱饿死了吗?绝对不可能。一切都是胆量和智慧,有智慧有胆量人才能够生存。玉柱一定活得比我强,起码获得自由了,就像天空的那些鸟,能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了。
每天假女子都从玉桩的那间房子门前走过,那个四壁都被堵成墙壁的方形土台,仿佛是一尊临时砂成的坟茔,孤立无依地矗立在村子的中央。有时假女子想也许这就是玉柱的结局和下场,在那个年代里,一个黑人,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四面楚歌,到处碰壁,最终会碰地头破血流。他无端地为玉柱的前途着想和悲伤。人应该像他那样尽管受尽了苦难和折磨,做了时代的替罪羊,总是顺应着时代而活着,无论是谁总有这样的楷模,无论时代的风向怎么样的变,无论你被卷进恁大的惊涛骇浪,你也千万莫要逆水行舟,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
假女子为自己的抉择感到自豪,自从打开了北窗,能的心情开阔了许多,每天闲暇他可以坐在小窗边,看南来北往的行人的各种各样的忙碌。从那个亮丽的小窗口内,可以看见村中的那眼井,还有玉柱的那个土台,一直往北有一条通向珍珠家的小路,小路的尽头还有她家那影影绰绰的烟囱……
幸福就是从开了那个小窗后进来的。每当假女子躺在炕上,他的思绪就开始起舞了,甜蜜的回忆飞在他和珍珠初次接触的心情上,温馨的感觉漫过了心田。不知她现在想不想我?一定也在想,凭着他的直觉。初恋总是给人带来诸多的幻想,有时候他看见珍珠从那条路上走来,挑着一担桶,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挑起自己的桶,或者故意游弋过去,好像那里有一块磁石在吸引着他,身不由己。他爱听珍珠那银铃般的笑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尽管前些时日他听说珍珠和贾海定了婚,但是他仍然想听见珍珠的笑声,他清楚地知晓能听到她的笑声不会太久了,能听一天少一天,谁叫自己没有这个命呢。他相信命运,幸福会来的,一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