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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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洱海,欲雨的天气。暮色四合,窗外是深山晚景的淡淡雾气,山风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偶尔有成群的飞鸟惊起,在空中盘桓哀鸣。
山中不知流年几许。
满室灯火通明。我只着一件月白细棉罗裙,执一管白玉羊毫笔,饱蘸浓墨。面前摊开的宣纸上,只疏疏两行字迹:“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怔忡间,手腕微颤,一滴墨汁滴落,在洁白细密的宣纸上洇成一片,黑白分明,无法挽救。
“小姐,山中夜深露重,小心身子。”一袭织云浅纹的沁紫色披风轻轻搭在我身上,恹恹地搁了笔,望着竹楼外迷蒙的雾霭。早春时节,山中却比别处更加冷寂,屋内虽笼着几盆炭火,指间仍感到彻骨的冷意。
“**,明儿一早,你去回了父王,就说……我应了便是。”从大理石镇纸下抽出那张被墨渍污了的宣纸,上面大片的污渍愈发刺目。心中忽而有密集而尖锐的疼痛,随手扔进炭盆里,质地绵韧的宣纸沾火即燃,眼看着火焰一点点湮灭,我方才抬起头来,淡淡地道。
“小姐……”碧色的身影掀帘而入,“小姐岂不是太委屈了?”
“绿芜!”**慌忙去捂她的嘴,嗔道,“门外还有人等着回话呢,万一落到柳夫人耳里,小姐少不得又要受那些闲气。”
她突地在我面前跪下,容长脸上如秋水般的双眸中写满坚毅神色,“**身份微贱,若不是夫人慈悲,**如何能活到现在?这一去,以小姐姿色和才情,获宠是必然的。只不过深宫终究寂寞难熬,便让**跟了小姐去罢。”
我慌忙去扶,一旁的绿芜却也跟着跪下了,“王爷让小姐入宫选秀,绿芜自知人微言轻,但求能陪在小姐身边……”
“傻丫头!”我扶起她们,脸上已强带了笑意,“你们这又是何苦?去了,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小姐一日不答应,**便长跪不起。”眼见**又要跪下,我连忙阻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苦了你们……”
一语未尽,早已泪如雨下。
三天后,我回到云南王府。
阔别两载,那原本熟悉的亭台楼阁,终究陌生了。容嬷嬷早在门前等候。见了我,先是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抚着我的头发,只轻轻地叹息,“南诏天边最美丽的云霞总算回家了!”
容嬷嬷是娘的乳娘,我亦是她一手抚养长大。两年未见,她却已显老态,原本斑白的头发已然全白,背也更弯了,仿佛园中枝头萧萧的残叶。
我只是无言,带一缕疏离却得体的微笑进入正厅,向正座上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行了一礼,“初云给父王,柳夫人请安!”
“你总算还知道我是你父王!”他拂袖,重重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我半屈着膝僵在当地,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左右为难。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的锦衣丽人眼中昭然若揭的得意和厌恶。
我面上仍是一派谦顺恭和,心中却是苦不堪言的。是了,我是南诏的王女,云南王司徒南的女儿,这是我永远都无法回避的事实。
“起来吧。”膝头渐渐麻木,耳畔突兀地传入他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若儿还在病中,你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准备好一切,十日后随我进京。”
“是。”我勉强起身,不料脚下一个踉跄,幸而**在旁见机虚扶了一把,才不致于当众摔倒。
不着痕迹地推开**的手,默无声息地福了一福,“初云告退。”
夜沉如水,微冷的夜风中隐隐有木叶的清香,不似江南般氤氲缱绻。南诏有绵延的深山,高高的竹楼,妖冶却不失雍容的大丽花。
但这里,不是江南。不是那个有着十里荷塘,三秋桂子的江南。没有那一园艳如织锦的桃花,更没有桃园中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指间一动,清冷的琴音已随夜风而起。是一阕《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好曲!”有稀疏的掌声响起,我缓缓转身,行下礼去,“父王怎么来了?”
“两年未见,云儿清减了。”他扶起我,黑瞋瞋地双目直视过来,“云儿,你可曾怨过父王?”
“不怨。”我和婉地笑,“今日父王若不如此待我,只怕柳夫人更不会善罢甘休。”
“父王亦知你一向最明事理。”他抚着我的发,眼底略带了黯然神色,夹杂着几分疼惜,“只是委屈你了!”
“云儿不觉得委屈。”我淡淡地笑了笑,“父王位居云南王十五年,功高震主,着实让朝廷忌惮,况且,总要有王女和亲的,不是女儿,便是柳未若,只不过……”
“只不过柳家权势太盛,未若一但得宠,凌家,便永无翻案之日。”他温和地看着我,接口道,笑容却带了几分苦涩与回忆,“云儿,父王答应你,有生之年,必还你娘和凌家一个公道!”
“嗯。”我眼眶一红,生平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已有了点点斑白,勉强笑道,“父王别尽说女儿了,其实父王也不好过呢,柳夫人的脾气……”
他宠溺地轻拍我的肩,叹道,“为了你和你娘,总是值得的。宫中的生活不比王府,云儿,你自小聪慧过人,但行事仍需小心谨慎,韬光养晦,父王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平安终老。宫门一入深似海,有些事情,还是忘了罢!”
心中蓦地一恸,我不着声色地收敛起所有情绪,展眉浅笑,轻轻地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可决定带谁入宫了么?”他慈爱地为我拢紧了身上的白狐披肩,问。我微微颔首,“**绿芜随我多年,**谨慎细心,绿芜率性聪敏,有她们二人相伴,父王尽可宽心。”
“也好!”他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看看天色,“夜了,你早些歇息,父王知道委屈了你,有些事情,容姨会告诉你的。”
“父王保重。”我目送那如豆的引路灯火渐行渐远,最后完全遁入夜色之中,方才转身回来,倚在窗前默然远望。
“嬷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夜风很大,几缕发丝被风吹乱,紧紧贴在颊上,我伸手将它拂至耳后,身后有人点亮了琉璃灯盏,昏黄的光芒一点点穿透凄迷的夜,使空荡冰冷的房间更添了几许暖意。
“小姐不想为凌家雪耻了么?”容嬷嬷不答反问,嘴角勾起一抹诡奇的笑意,“柳未若的病,是老奴下的药,可惜,那药效也只能持续半年,老奴能帮小姐的,也只有这些了。”
“为什么?”我惊愕道,“这与我进宫又有什么关系?”
“柳家不过是米粒之光,若非卞家暗中支持,凌府又何至于一夕没落?!”她的眼睛如同摇曳的灯火,发出骇人的光,“小姐当时年纪尚小,自是不记得了。”
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雕花镂金的横栏,怎能忘记?!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凌府上下二百三十口人,男丁尽数充军,女子皆入官为婢,年迈的祖父不堪路途劳累,在半路上含冤而逝。
娘和嬷嬷带了年仅十岁的我,一路辗转赶往南诏投奔父王。那一个月不眠不休地赶路,饥饿、焦虑、不安、伤心、疲乏……几乎耗尽了娘所有心力,到达南诏时,娘已经奄奄一息。
两年前,娘撒手西去,我搬离云南王府。
“呵……”我怒极反笑,眼神一分分转为冷凝,“卞家、柳家……嬷嬷,初云要怎么做,才能够为凌家报仇雪恨?”
“小姐可知卞家权势如日中天,除了当年平乱的战功,还有什么?”容嬷嬷眼中已带了几许释然,枯瘦清瞿的面庞缓和了下来。
略一思忖,我心下了然,一字字道,“前朝卞皇后,今日瑶妃。”
“嬷嬷老啦!”她颤微微地走到扶栏前与我对视,“该教的老奴都教了你,如此,初云承宠之日,老奴才能放心地去地下见夫人。”
“先帝在世时听信卞后谗言,凌相一生行善,为相清廉,却不想到老竟落了个谋反的罪名。虽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可凌家的冤案却始终不得昭雪。初云,你此次入宫,切记万事小心,若有危难,宫中应有贵人相助。”
“贵人?”我奇道,容嬷嬷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嘱咐道,“你小心保管!”
我接过丝帕,只觉触手柔韧光润。用的是玉色冰蚕丝,上绣几株云萝,开浅紫的小花。旁边还有一行小小的绣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心下不免讶然,玉色冰蚕丝乃南诏独有,每一百对冰蚕仅得二钱蚕丝,因玉色冰蚕极难成活,南诏每年所产不过十钱,所以玉色冰蚕丝已然成为南诏珍宝,仅供御用。
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容嬷嬷和蔼地笑笑,“小姐别问,到时自然会知道。夜深了,早些安置吧,只怕,要变天了!”
房间重新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我和衣倒在塌上,却是毫无睡意。略一翻身,夹了茉莉花瓣的枕下隐隐露出一段洁白的暖玉。
上好的蓝田暖玉。握在手心,暖意丝丝透入心肺,竟似将满室冷清趋散。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环佩虽在,已是物是人非。我缓缓将它贴上冰冷湿润的脸颊,仿佛还是那一园碧桃,蓝衣少年眼神真挚,含笑将腰间的鸾凤玉佩郑重放在我手心,“我要为你修建最大的桃园,然后陪你看遍繁花落尽。”
如今,流水落花,两两相忘。此去经年,宫门一入深似海,只怕,当真是萧郎陌路了。
我闭上眼睛,窗外,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