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湘，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将来如何，永远……永远……不要恨我……”
    永远……不要恨我。
    琥珀色的眸子忽明忽暗，闪烁的，是期盼，是祈求。
    他求我，永远不要恨他。
    我怔神：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恨他？！
    脑中又开始恍惚，眉间一点朱砂刺痛。
    不恨他……
    凭什么，要我不恨他？！
    明明……我……等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恨了那么久……
    “我……不答应，不答应……”
    神思又开始涣散。
    朱砂烫热，似泪，似悲。
    我无意识地摇着头，喊着不答应。
    清明散去，昏沉感蔓延至大脑的每一角。
    叶陵的面容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衡……不答应……”
    我又沉沉睡去，耳边依稀飘来叶陵的轻叹：“你……终究是恨我么……”
    再次转醒，窗外银盘高悬，明如镜。只是这次坐在床边的人换成了君若白。我迷迷糊糊地想：叶陵去哪儿了？先前和他说了些什么竟已有些记不清了。
    “你醒了。”君若白让竹儿端来药汁，伸手半扶起我的身子，一手端着碗一手舀起一勺黑漆漆的药汁细细吹了吹送至我嘴边，柔声道：“张嘴。”
    我问到那药味儿立刻清醒，急急道：“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休息一下就好了，不用喝药了吧。”
    “不行，听话喝药才好的快，要是再晕一次怎么办？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那师兄，还是我自己来吧。”
    “让你自己来？”他挑眉，“是让你自己倒药吧！
    我讨好地笑笑：“怎么会呢……”
    “哼！”君若白扬起下巴斜睨着我，“别忘了，小湘儿你在这方面的信用一向很低啊——”他露出一副翻旧账的表情，神色悲愤，“想当年为哄你吃药费了我多少心血？！你死活不喝也就算了，还总是变着法儿把药倒掉赖我身上，你还记恨我逼你喝药往我饭里加‘佐料’，你还……”他沉浸在对我往昔恶行的控诉中，只差没有声泪俱下。
    “师、师兄……”我干笑，“你不是说你不会记仇的嘛……”
    “我是没记啊！”他斩钉截铁地总结道，“我不没和你计较过嘛！”
    骗、骗鬼啊！
    我扁扁嘴，没计较？那陈年旧事你记那么牢干什么？！
    骗鬼鬼都不信！
    “来，张嘴，药都快凉了。”他不依不挠地举着勺子，笑得灿烂。
    我看着白瓷勺里刺眼的黑色药汁，又瞄了瞄碗里的，那色泽晃得我直皱眉。
    平生一恨是喝药啊！我瞧瞧君若白灿烂得刺眼的笑脸，顿感在劫难逃。
    他肯定是在报复！
    我鼓励自己：不就喝个药么，又不是上断头台，怎能让他看笑话？！
    长痛不如短痛，拼了！
    于是我屏住呼吸一把夺过药碗，紧闭着眼一口气以壮士断腕般的气势将药一饮而尽。难以言喻的苦涩感充斥在嘴里的每一个角落，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想我的胃一定在翻腾……
    这味道——君若白你够狠，竟然还给我放黄连！
    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应该抗争到底的！
    我苦得扭曲着脸，直吐舌头。
    “好了好了，给，”他笑眯眯地盯着我的糗样瞧，忽地从袖中抖出一块糖来，我两眼放光地忙抢了飞速剥了糖纸丢进嘴里。呼，得救了——
    清冽的梅香取代了满嘴的苦味，甘甜中自然掺合着梅的微微涩意，芬芳之气流入心田。我一惊，随即细细品味着梅花糖的甘冽，眉开眼笑。
    他还记得我喜欢梅花糖。
    从小我就喜欢梅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是打从心底涌上来的喜欢，不光住的院子里载满了各色梅树，还喜欢吃用梅花瓣做的点心，喝梅花瓣泡的茶。娘见我爱梅至此，便亲自下厨给我制作各种点心，还做出香甜的梅花糖。雪白晶莹的糖块透着淡淡的粉，清香宜人，丝毫不输桂花糖，还多了股梅花特有的微苦，口味特别。不光我爱吃，大家都赞不绝口，连不爱吃甜食的君若白也会上我那儿蹭几块解解馋。自从玉暖阁被毁，梅花糖便成了记忆里的东西，想不到今天还能再尝到。
    君若白静静看我吃糖，手中仍舀着药汁的勺子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小湘儿，还有一口药没喝呢！”
    我瞪他一眼道：“你自己喝吧！”
    他苦笑着收手。
    我拉住他宽大的袖子，主动凑到勺子边乖乖地喝下了这最后一口药汁。
    他像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吃惊道：“小湘儿你没事吧？！”说完伸手便要看看我有没有发烧。
    我拍开他的手，由衷笑道：“谢谢你的梅花糖。”
    “小事一桩，”君若白改敲了敲我的头，“可惜不管我怎么试都做不出师母做的那种味道。”
    唉？！
    “师兄，这糖是你做的？”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
    他仰起头，黑水晶般的眸子里盛满了献宝的得意：“没错，师兄厉害吧！”
    心中一阵惊讶，高傲如君若白也是会下厨的么？我不禁想到了另一个飘然出尘的身影。光凭想象很难把不食人间烟火的叶陵和做饭这种俗事联系到一起，但住在紫岭的时候偏偏多半是他做饭，手艺还好得没话说。再想想好歹身为女子的自己，比较一下真是汗颜……
    “师兄，他……去了哪里？”暗巷里血腥的一幕随着那抹素色身影浮现在脑海，叶陵悲戚的浅褐眼眸仿佛近在眼前。
    君若白没料到我的话题会转的这么快，反应了片刻道：“你仔细听。”
    功聚双耳，我凝神倾听。
    屋外隐隐飘来一缕琴音，我转头看向红木精雕的窗户，似乎目光能穿透重重院墙，触及那极其熟悉的身影，沐着如水月华，修长的手指轻拨琴弦，溢出琴音低沉悠扬，琴韵盎然出尘。
    是他。
    我出神地听着那如泣如诉的琴声，知他愁思如许。不由心中暗叹：叶陵，你究竟在愁什么，你究竟在悲什么？你的身后埋藏着多少秘密？
    想起今夜暗巷一战，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嗜血邪异的你，不染烟尘的你，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幽幽一叹，我倚在床柱上开口道：“师兄，我晕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君若白正色道：“茗湘，你先回答我，《断魂经》是不是在你身上？”
    我愣住了，心念急转，该告诉他吗？这《断魂经》可是秘宝啊……如果……
    见我沉默不答，君若白起身踱至窗边：“在你身上，对不对？”他半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窗框，“刚才看到叶陵出手，我就知道了。”
    他看出来了啊……也是，他可曾是爹的得意弟子呢。我略一惊讶，随即便想通了。
    “《断魂经》乃师门重宝，你怎可随随便便交与外人修习？！”君若白目光严厉地看向我。
    我道：“人都没了，还在乎身外之物做什么？多一个真心帮我的人修炼，我报起仇来岂不把握更大？”
    “你在利用他？”
    我一怔。利用叶陵？我——
    “我没有！我从没想过利用他！”我辩解道。
    “没有？”君若白转过身背对着我，“茗湘，你应该明白《断魂经》并不是你说练就能练的东西，它还有一个外号——魔经。越往上层修炼越是无心无求、断情断魂。只要你看过经前总纲不可能不知道。”
    我心中一紧。他说的没错，第一次翻开《断魂经》的时候，总纲中描写的字字句句已将修炼断魂的后果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和叶陵明明都知道，但是——
    “……是他自己要练的。”我叹息道。
    纵使知道修炼断魂的后果，叶陵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和我一起修炼。记得那时我们看了总纲后，他勾起嘴角绽出一个温柔的笑，琥珀色的眼睛灿若星辰：“你要练的话我也练，如果日后你变成魔头，我也变成魔头好了，我们两个魔头在一起，有我陪着你，你不会孤单的。”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我十恶不赦也无所谓。”
    想起他的话，我现在终于知道，原来对他来说，这不是戏言；我现在终于明白，他想和我在一起的执念，有多么多么地强烈。
    叶陵，你要我怎么还你深情如许？
    你真的可以为我成魔，我却……琴声幽幽，我却无法相合。
    我想，我这一生，注定是要欠你的。
    “师兄，他是为了我才练断魂的。”我像失了魂般喃喃着，“要不是因为我，他又怎会去练断魂？又怎会踏入半魔之境？是我害了他，我是罪魁祸首，对不对？”
    “茗湘，既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也不要太过自责。或许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这是他命中注定。”君若白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他的命数，他的业障，他的心魔，都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我垂下头，怎么可能无关呢，要我这样自私地撇清一切我做不到啊。眼前全是那抹素色身影，还是等我明天清醒一些再想好了。
    思及此，我甩了甩头又准备岔话题：“师兄，听你的语气，难道你开始信佛了么？”还是这招最好用啊。
    “小湘儿说什么胡话，”君若白明显梗了一下，随即笑了，黑水晶般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慵懒地倚在窗框边，声如美酒，“你记住，在这世上，我君若白只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