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儿 无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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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月末,师公道应邀到古寨为一名老者做法事。在南溪十八村中,古寨居了三个最:以南溪村为座标,古寨最为偏远,它背靠阳山南麓,以阳山顶为界,北面已属于另一个县的地界。它的历史最长,据说南宋末年已经建基。它的人口又最少,仅有九十九人。
师公道甚少到古寨来,因为古寨每年出生的人口绝少,死去的也不多。传说古寨建基始祖埋在丝瓜地,丝瓜有九十九籽,所以村里一直只有九十九人,每降生一人,就意味着村里将死去一人。近十年来,古寨既未死人,也无新生儿。
法事在古寨戏台前举行,和别处一样,看热闹的很多,师公道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戴着师公帽,穿着黑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在女人们崇敬的目光中,越来越起劲。法事进行到中间,师公道左手执盘,右手执绋,跪在地上,对着老子像一叩首,再仰首,师公帽向后直触地面,脚根顶住背部。这时,他的眼睛无意往人群一扫,在许多人腿中,他发现有个孩子脚下没有影子,他暗吃一惊,这孩子莫非是鬼?
他装做一无所知,起身继续唱念,只是目光一再瞥向那孩子,很快确认了那孩子真的没有影子。那孩子看得高兴,笑嘻嘻的,和身边的孩子勾肩搭背,指指点点,似乎也不是鬼。这种情形师公道还是第一次碰到。
法事告一段落,娘乖和娘顺继续敲锣鼓唱念。师公道坐在长凳上歇一歇,身边有人给他递烟,此人五十上下,尖嘴猴腮,头上缠着孝布,正是主人范承。师公道边接过烟边对那孩子努嘴,问范承道:“那孩子是谁?”
范承笑道:“那孩子么?是我们古寨村小学校长范镇的儿子范子服。生下来便没有影子,村人们都叫他无影儿。”
“人人都有影子,为什么唯独他没有影子?”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吃过晚饭,法事渐渐进入高潮。无影儿范子服一直混在孩子中间观看。
2
次日早上,师公道醒来已是午后,他吃了点稀粥,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问明古寨村小学的方向,信步前往。一路上鸟鸣树梢,瓜果飘香。古寨小学隐藏在一片密林之中,门前一株百年榕树伸展虬枝,遮蔽着树下一口古井;井边榕叶积累有一指多厚,微风一来,片片飘飞。因正值暑假,小学十分安谧,校门一推即开,操场上一群小鸡正在啄食。
师公道慢慢走动,忽听校园南侧几间小屋传出孩子的读书声,音调抑扬顿挫,十分动听。师公道少年失学,不觉生出羡慕之心。那几间小屋门前流出生活污水,想来该是校长和老师的宿舍。
“你是谁?”身后有人发问。
师公道回身一看,问话者白白净净,年纪在四十岁上下,竟然是一名美男子。看他脚下,拖着不短不长一条影子。
师公道陪笑道:“我是南溪村的师公道,此间范承的父亲新亡,邀我来做法事。白天无事,随便走动走动。”
“噢,原来是师公道。南溪十八村,没见过你的人起码也听过你的大名。我是古寨小学校长范镇。请屋里坐。”
“多谢,正要讨口茶喝。”
宿舍很小,进了门摆着一套茶几,中间隔着一块窗帘,帘后大约便是卧室。
范镇掏出一个茶壶,往里抓茶叶。师公道笑问:“学校里还住了别的老师么?”
范镇道:“古寨是南溪最小的村庄,古寨小学也是南溪最小的小学。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老师,说是校长,其实是叫着好听的。”
师公道笑道:“我学过一些相人术,依我看,范校长一表堂堂,又有学问,不是久居乡间之辈。如今太平盛世,有本事的人不愁没有出头天,范校长为何抱残守缺?”
范镇已沏好茶,双手捧给师公道,慢条斯理说:“说实在话,本人是师范毕业,许多同学在县里、市里做官。也有些同学生意做得很大。如果想出外发展,未尝没有机会。只是内人喜欢古寨的风土人情,执意不肯离开。只好作罢。”
师公道叹道:“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有些钱、权、拳、裙的男人,哪个不是朝秦暮楚、三妻四妾?像范校长这般重情重义的人,只怕已经绝种了。”
范镇自得道:“范某一生别无所长,只是得一贤妻,倒是不敢妄自菲薄。”
“人生得一红颜知已足矣!”师公道附和着,正斟酌着如何往深处导引话题,恰好范子服跑了过来,太阳那么大,他的脚下居然没有影子。师公道装做失惊:“这个小孩没有影子。”
范镇笑道:“犬子自小没有影子,我也猜不透是什么原因?”
师公道正颜道:“范校长,请恕我多嘴,万物都有影子,何况万物之灵?”
范镇道:“你的意思是,犬子不是人?”
师公道陪笑:“我没有这样说。世上万物有果必有因。我看范校长阳气充足,不可能生出一个无影儿。不知尊夫人在否,能否一见?”
范镇忽变脸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好心请你喝茶。却原来是江湖术士之辈。请。”
师公道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出古寨小学。
3
师公道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范承家,范承的妻子和妯娌正跪在范老者灵前致哀,范承众兄弟和亲戚散坐在院子里闲聊。一名亲戚对范承说:“虽然老伯去世是件哀事,可你儿媳妇娶过门五年,一直无孕,现在突然大了肚子,可见老伯是为你家添新丁腾出位子。也算是喜事。”
范承点头称是,抬头见了师公道,赶紧把他让在长凳上,端给他一杯茶。师公道喝了一口茶,道:“我刚刚去了古寨小学。”
范承道:“见到了校长没?”
“校长倒是见到了,无影儿也见到了。只是说起校长夫人,校长突然生起气来。”
“这也怪不得。校长夫人是金瓜村人,在娘家的闺名叫杨瑛,生得十分美丽。嫁给范校长后,因是本村人,大多有亲戚关系,便按辈份喊她‘瑛婶’、‘瑛嫂’、‘阿瑛’。这十年来,我们本村人也只在晚上见过阿瑛,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她的。”
“十年前?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前的盂兰节,全村‘祭孤’。你也知道,参加‘祭孤’的大多是青壮年,老弱留在家中。范校长参加了‘祭孤’,年迈的父母和阿瑛夫人都留在家中,那时阿瑛已怀胎十月,只待一朝分娩。小学校偏偏在当夜发生火灾,那时候的学校除了两间教室是土坏屋,其余的都是棚屋,火势漫延极快。等范校长和村人把火救下来,范校长的父母已经丧命火中,连骨头都找不到。”
“那阿瑛呢?”
“阿瑛侥幸逃过一劫。不过村人心里始终有着狐疑。大火过后,大家都以为范校长的父母和阿瑛都已葬身火海之中,村人帮着范校长料理后事,范校长堂堂七尺大男儿,竟哭得像小女孩一般,当时在场的人,都陪着他哭……可是到了晚上,阿瑛竟回来了,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有火灾这回事。有些人心里暗嗤:这娘们,别看她长得有模有样,大难临头,竟不顾父母自己跑掉了。范校长见阿瑛平安归来,肚子里的孩子也安然无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濒临崩溃的精神也挽回了好些。当晚,无影儿就降生了。范校长时常安慰自己:也许为了无影儿的降生,父母预先腾出位来。阿瑛坐了月子后,落下一个毛病,白天不敢见人,晚上也甚少到村里来。”
“除了无影儿,范校长家有没有再添一口?”
“没有。而且怪事,自那以后,村里竟没再死人,也没再添丁。我老父是十年来村里第一个办丧事的。”
“那村里不是不够九十九人了么?”
“想来范校长家减二添一,村里应该是九十八人。可是每次村里统计人口,那些统计的人都会莫明其妙地头晕或中暑什么的,结果算出来还是九十九人。”
夏季雨多,黄昏时分,天空飘下几点雨,入了夜却又停了,只是闷闷的,在酝酿着暴雨。
法事如常进行,“担经”过后,有一个小小的歇场,由娘乖、娘顺接着唱,师公道拐到戏台后撒尿。刚转过戏台角,师公道浑身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心知有异,眼前忽出现一对老夫妇,端坐在交椅上,交椅前跪着一名女子,女子黑发如瀑,腰身妖娆,尽管看不见她的眉眼,但已能感到她的媚气。
只见老夫妇叹了口气,对女子说:“十年前是我夫妇求你,为我范家留下一条血脉。你本答应留下血脉后,绝不留恋人世。如今十年已过,镇儿因你的原因,不敢走出古寨村寻求发展。这倒也罢了。你可知道,十年来古寨村阴阳失调,既无人死,亦无人生。这样长久下去,危害非小。”
女子叩头道:“阿爹阿娘。非是阿瑛贪恋人世,实在是郎君对我情深意重,不忍割舍。”
老夫妇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既已为鬼,还贪恋人世,你,你要遭天谴的。”
女子道:“只要与郎君多聚一日,阿瑛不怕天谴。”
老夫妇道:“在人世我们有缘为公婆儿媳。在阴间你我乘同一条渡船,为了等你,我们已求船夫等了十分钟,也就是人世间的十年。你若再不走,渡船立马便要开走,到时你成了孤魂野鬼,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不怕做孤魂野鬼,只想和范郎朝夕相处。”
老夫妇长叹一声:“痴儿不悟。我们去矣!”
老夫妇化为一阵烟走了。
女了抬起身,回眸一笑,美得不可方物,瞬即亦化为一阵烟消失了。
师公道喃喃道:“天地间竟有这么美的鬼。怪不得范校长堂堂一表,竟也不能自拨。”
4
法事完毕,师公道收拾法器回家,娘乖娘顺押着锣鼓法器先行,师公道自骑了摩托车落在后面。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降临了,来势如山洪暴发。师公道披着雨衣,刚拐过一条小道,一对老夫妇立在路边榕荫下朝他招手,定睛一看,正是昨晚在戏台角遇到的老夫妇。
师公道停了车,问:“有何见教?”
老夫妇道:“俺夫妇是古寨小学校长范镇的父母……”
“我知道,我昨晚见两位和儿媳妇谈话。”
“噢,法师既已知情,免得俺夫妇多费口舌。俺两人斗胆祈求法师,俺儿媳既已为鬼,久留人间为不祥,请法师妥为开导,让她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恐怕我法力小,反而弄巧成拙。”
“俺夫妇在此间等待十年,好不容易遇到法师这等能沟通阴阳的异人。请法师勉为其难,也算做下一场大功德。”
师公道低头想了一会道:“好吧!”
老夫妇道了谢,化为烟雾走了。
师公道调转车头,慢慢驶近古寨小学。范镇刚好撑着伞从学校里走出来,见了师公道,鼻子里“哼”一声,回头锁了校门,往村里走去,仿佛根本没见到师公道这个人。师公道不敢贸然闯进校园,在**停了车,徒步沿学校围墙转了一圈。
他猜测,既然校长宿舍在南侧,一定会朝外开几扇窗吸纳空气。他绕到南侧一看,果然有几扇窗窗棂向外。他蹑手蹑脚贴窗往里望,第一个窗口对着厨房、浴室。他刚把头贴住第二个窗口,浑身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第二个窗口正对着卧室,一个女人正在梳妆,从她的后影看,正是阿瑛。
阿瑛痴痴地望着面前的镜子,慢慢伸出双手,那双手真像《诗经》所形容的“手如柔荑”。师公道为这双手所迷,只见这双手扶上了如瀑黑发,摇了几摇,竟然把头取了下来……
5
师公道心脏猛跳,伸手堵住自己的嘴,不让心脏跳出来。
阿瑛的双手慢慢拿起梳子,替自己梳头。梳妥了,她又把头举起来,安放在脖子上。她随即站了起来,师公道是头一次看到她的身材,他再一次几乎叫出声来。阿瑛似无所觉,风情万种地走了出去。
好半天,师公道才喃喃自语:“这鬼,怎么比世上的女人都要美呢?”
他在原地愣了半晌,忽远远望见阿瑛挑着一担空桶,往榕树边的古井走去。他不知不觉也跟了过去。
阿瑛正俯身打水,浑圆的臀部高高地翘起。师公道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阿瑛打完了水,见师公道倚树而立,大方地朝他走了过来,笑道:“你有话和我说?”
师公道慌道:“没……没有。”
“那你干吗跟踪我?”
“其实有些话我想问你。现在,我知道范校长为什么对你一往情深了。可我仍然不明白,你对范校长似乎比他对你还要情真意切。为了他,你居然愿意做孤魂野鬼。”
“你娶了老婆没有?”
“娶了。”
“你爱她么?”
“爱。”
“到现在还爱她么?”
“是的。”
“那我可以跟你对话,你一定会听懂的。十多年前,我们金瓜村做大戏,邻近村庄的亲戚朋友都来捧场,把戏台下挤得满满的。我堂哥的几位同学也来找他,其中有一个便是范镇。那时候,我堂哥刚考上了师范,你知道,在乡下能考上师范,就算捧上了金饭碗,从此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所以,他和他的同学们很受村里人的关注,尤其是我们这些大姑娘们。范镇好像一眼便看上了我,说实在的,我也是第一眼便看上了他,我脸红、我心跳,我害羞……第二天,他又骑着自行车再度来找我堂哥,郑重地让堂哥央求我爸妈,想和我做朋友。我爸妈问我愿不愿意?我红着脸点点头。此后,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来我家找我,每一次来都带来点礼物,有时帮我干点活,更多的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我们家院子里,我的爸妈都很喜欢他。
“有一次我拉了一板车南瓜到镇上去卖,他刚好骑着自行车和一群同学过来了,一看到我,他马上下了车,同学们嘻嘻哈哈地围过来,取笑他说:‘该不是你爱人吧?’范镇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正是我的未婚妻。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她叫杨瑛。’我心里也高兴,送给他的同学每人一个南瓜。那天我们一起回家,我骑着他的自行车,他帮我拉板车。我只希望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师范毕业后,我们结了婚。他对我爸妈很好,我爸妈有风湿病,每当领了工资,他都买一些中草药让我捎回家……”
听了杨瑛讲的故事,师公道莫名生出强烈的嫉妒,他已经明白,范镇的父母拜托他的事,他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他虚虚地说:“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成了鬼魂,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杨瑛道:“法师说的何尝不是正理?可我就是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要拆散我们这对恩爱夫妻?我们才刚刚结婚两年,才刚刚有了孩子呀!我不服,我不服。”
杨瑛挑着井水走远了。师公道忽然想起自己和老婆招弟的初识。也是金瓜村戏台下,作为外村人的师公道见到了同样是外村人的招弟,招弟很漂亮也很泼辣,说话嗓门很高,还一眼一眼地看着师公道。师公道有点怵她又有点“瞧不起”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能那么大大咧咧?乡间的大戏都是“半夜反”,即上半夜演武戏,下半夜演文戏。等文戏上演,师公道故意从招弟面前走过,还碰了她的手。这一碰,便看到了招弟日常生活的一个镜头:她坐在门前的大石上,喂弟弟吃饭;弟弟不听话,跑来跑去,她很耐心地哄,很耐心地为弟弟擦去鼻尖的污垢。一下子,师公道便对招弟产生的浓厚的兴趣。
这兴趣一起,真的是不可阻挡,半夜三更,师公道也能跑到招弟的屋后,为的是看她投在窗棂上的影子;如果能听到她的片言只语,他会高兴得像吃了满汉全席、喝了路易十四,整个晚上都睡不着。接踵而来的初吻、初夜……
6
“法师,帮鬼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您不能就此打住。”
“我能有什么办法?”
“有劳法师上城去寻镇儿的同学、阿瑛的堂哥杨信国。”
在范镇父母鬼魂的指引下,师公道找到了杨信国。杨信国现任市报社会部主任,他又高又瘦,四肢却颇丰腴,是典型的木格。
杨信国见家乡来人,十分热情,在饭店开了间房,请师公道喝酒。
师公道尝了一口人头马,觉得不烈,赞了一句道:“杨主任,我要和你说的话,你听起来可能太荒谬。你姑妄听之吧!”
杨信国道:“听你的谈吐,似乎读过一些古书?”
“哪里?师傅教我本领时,用的就是这种语言。”
杨信国大感兴趣:“有机会的话,我想写一本关于乡间巫术的书,到时我可要采访你。”
“没问题,我肯定知无不言。”
“好吧!言归正传。你要和我说什么?”
师公道尽量详细地说了范镇和杨瑛的故事,见杨信国一直在沉吟,有点着急地说:“我是受了范校长父母的灵魂之托,才找到你的。除非你出面,令妹不会甘愿离开范校长的。”
杨信国细细看了师公道一会,忽道:“你说你生了一双阴阳目?”
“是的。”
“如果你一个月前对我讲这种话,我会让你滚蛋。我自小所受的教育都是唯物主义,不相信世间有鬼魂。可是这一个月来,我改变了看法。一个月前,我女儿到金甄寺上香,忽然中了邪,人事不省。醒来后认不出爸妈、弟妹,像尼姑一般诵经念佛。送到医院检查,医生都说没什么事,只要细加护理即可。法师,麻烦你帮我瞧瞧她。”
“只要我帮得到的,我一定帮。”
“那好,我们赶快吃饭。”
二十分钟后,杨信国开车载师公道回家。这是位于闹市的一幢普通的房屋,妙在颇宽敞,四房二厅室内面积二百多平方。杨信国的老婆事先已得到通知,已预先泡好靓茶恭候师公道的大驾。师公道一进门,但觉满室祥和,客厅里养的金鲤都游得很欢,几株室内植物也长得煞是葳蕤。师公道叹一声:“好处所。”
杨信国的老婆把女儿叫了出来,她大约十五六岁,眉眼很是活泛,一点没有中邪的表现。师公道向她问好,她用大人的口气道:“你是个好人,将来必得善终。”点点头,回卧室去了。
师公道对李信国道:“无妨,无妨。想必是金甄寺大佛看到令媛既可爱有又纯洁,暂借她的躯体居住几天。嫂夫人只要早晚向金甄佛礼拜,不出旬日,便能霍然痊愈。”
7
杨信国请了假,开车和师公道回南溪。车近古寨时,杨信国的老婆打来电话,说女儿已能认出妈妈,只是身体依然虚弱。杨信国合掌道声:“阿弥陀佛。”惹得师公道笑起来。
时近正午,范镇正在教无影儿读书。杨信国推门进去,笑道:“妹夫好兴致。”
范镇满面笑容,握住杨信国双手,正待说话,忽见杨信国身后站着师公道,变脸道:“国兄为何和江湖术士在一起?”
杨信国拉着范镇坐下,道:“莫急,莫急,师公道不是坏人。怪只怪阿兄多年来贱忙,至亲好友,竟疏于联系,该骂,该骂。”
范镇忽抱头痛哭,半晌才对师公道说:“其实用不着你提醒,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父母也曾多次托梦于我,无奈我对阿瑛用情之深,已让我把一切付之度外。”
杨信国红了双眼道:“我妹遇到你,也是她的福份。只是人鬼殊途、阴阳相隔,缘尽时不可强求。否则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范镇道:“我已把一切付之度外,老天既令我少年夫妻不能聚首,我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莫这样说,莫这样说。”
“国兄来了!”杨瑛悄立门前,风韵佳绝,这样美的形体,怎会是鬼?
杨瑛忽敛眉正颜对师公道说:“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我们前生有冤,今生有仇?”
师公道呐呐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废话少说,我念你不用道家法术对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杨信国道:“瑛妹,你好糊涂!你这样做对妹夫好吗?对无影儿好么……”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杨瑛掩耳走远了。
8
“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金甄寺主持空闻禅师闭关三年,近日出关,法力大增。有劳法师敬请空闻禅师下山说法。”
金甄寺筑在阳山顶,已有五百年的香火。五百年间,随人世兴衰,金甄寺几毁几建。现任主持空闻法师曾被勒令在南溪村放牛,好在村人皆知他的出身,暗中供奉他,他也以精湛的中草药技术,赢得南溪十八村村民的尊敬。近年来,金甄寺重建,先在阳山半山筑了一座雄伟的山门,层层盘旋而上,已筑有大雄宝殿、钟楼、鼓校、藏经阁、大佛殿等,颇成规模。
师公道隐身于香客之中,闻着檀香袅袅,拾级而上。正思如何求见空闻禅师,忽有一名小沙弥走到师公道身前,稽首道:“檀越莫非是师公道?”
“正是。未请教?……”
小沙弥一笑:“师檀越请随我来,家师已恭候多时。”
师公道随小沙弥往山深处行,来到一间净舍前面,随着一声“阿弥陀佛”,室内转出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不是空闻禅师还有谁?
师公道合掌行礼,空闻禅师稽首还礼道:“请檀越入内室用茶。”
师公道盘腿在蒲团上坐下,正待说明来意,空闻禅师道:“檀越的来意,老衲已尽知。檀越喝了这杯茶解解渴,请安心下山罢!”
数日之后,很多人看见空闻禅师身穿百衲衣、脚踏芒鞋、手执锡钵步行下山,一步步往古寨村走来。他一边双手合什向路人还礼,一边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午后,他来到古寨小学门前**,双腿盘膝,趺坐在榕叶上,对着虚空说法。有人想走近看清楚些,却越走越远,竟自转回家去。
当其时,师公道、杨信国、范镇坐在小学校里,隔墙闻空闻法师说法。空闻禅师的说法与往日大不相同,不谈佛祖,不谈莲花,却涉及男女相恋的来由、初夜的神秘、生命的来处、生命的去处……他说,唐明皇贵为天子,却不能保住杨贵妃一命;陆游风流才子,却只能遵母命与表妹唐婉离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直说得天花乱坠。
杨瑛心动,问禅师:“既然如禅师所言,万物皆有因果。今生我与范郎缘份已尽,法师能否应许我们一个美满的来生?”
禅师道:“造物主不能讨价还价。老衲亦不能应许你们一个美满的来生。不过,老衲始终相信,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又何须应许一个未来呢?”
杨瑛痛哭失声,叩首道:“禅师,我愿归来处。只愿法师将我化为一物件,让范郎佩戴。”
禅师道:“尘缘既已尽,又何必留下牵挂?”
禅师当即为杨瑛超渡,杨瑛的鬼魂终于和范镇父母一道赶上了冥河的渡船。
随后,禅师走进小学,在宿舍里和范镇谈禅终夜。是夜,村里鸡犬无声。日出时分,范镇打开门,拉着杨信国的手,笑道:“阿瑛活在我心中。”
杨信国为范镇在市里谋了一个职位,自此,范镇带着无影儿离开了古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