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节 杀猪犒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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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杀猪犒军
“连长,咱们去哪里?”司务长小心地问,“中午饭倒是做好了,可是晚上的菜还没有着落,兄弟们把这里的山鸡都吃得差不多了呢!”
连长依旧扳着脸,什么也不说,迈开长腿在前面走。后面两个广西佬,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出了大河铺,三人顺着考田河向北走。此时正是农历六月,天气十分炎热,河边的柳树叶蒙上厚厚的尘土,耷拉着脑袋。帅龙吟发现,考田河水也比往年浅了许多,露出褐色的沙子。他哪里知道,故乡鄂东民国二十七年从四月到六月,该下的雨都没有下,田地大多干涸了,这考田河由考田山几股老泉水支撑,幸得不枯。自从民国二十三年入黄埔军校,毕业后加入桂军,经历淞沪会战,又到桂林陆军学校任教,再到回到桂军统兵作战,帅龙吟已经有四年没有回到故乡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是以保卫者的身份回到故乡,回到考田河的。更没有想到的是,故乡民众跟他含泪离开时一样锱铢必较,一样的麻木。前天团部马夫去老乡家买黄豆喂马,老乡竟然把价钱抬高到平时的五倍!难怪一个参谋气愤地说,要不是看在李宗仁长官、李品仙军长爱兵如子的份上,我们就撤出大河铺,让他们尝尝日本人的刺刀!
民族遭辱,祸在民众麻木啊!
“歇会儿吧!”帅龙吟说完,兀自一个人坐在一棵桐梓树下。两个广西佬也在树下坐下。树上已经结满了青苹果一样的桐梓,桐梓成熟后,剥出果实,可以榨油点灯,或者油漆家具。小时候,帅龙吟常常看着长工牛头大伯将成筐成筐的桐梓倒进屋后的水窖里,等桐梓皮腐烂,捞出无数的象橘瓣一样果实,然后用线车(鄂东乡下谓独轮车为“线车”)推着,“唧唧吱吱”的到大河铺榨坊榨桐油。那时候,帅龙吟尚在国立大河铺小学念书,得以跟在牛头大伯线车后,一路走,一路听牛头大伯讲长毛的故事。因而,他对这些来自广西的英雄无比敬仰,后来投笔从戎之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桂军,与长毛们的子孙并肩作战。八十年后,长毛们的子孙重来此地,却不是争夺江山,而是抵御外辱的,作为本地人,理当尽地主之谊。根据经验,帅龙吟知道,战场越平静,酝酿的战斗越惨烈,也许若干天后,这些广西人中的一部分,会跟他们的祖先一样,将尸骨留在鄂东的山谷河畔了。趁他们还活着,请他们吃一顿大肉。帅龙吟此行,就是去距离大河铺五里的帅家洼家里,叫老爹杀一头猪,烧成红烧肉,挑到战壕,请部下们饱餐一顿。连日吃青蛙,部下们张口都是青蛙的土腥味。
“走吧。”过了几分钟,帅龙吟站起来,领着两人过了一座木桥,离开河岸,拐进一条小道,往西走去。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韦名流是在按捺不住好奇心。
“这个地方叫广丰冲,”连长居然很耐心地回答,“你看这地形,东北西三面环山,只有这南边通往外地,这种撮箕形地形叫冲。如果在此处发生战斗,防守方可在东西两侧高地布置交叉火力,肯定能最大限度杀伤进攻方。”
“连长真是不简单啊!”司务长恭维了一句。
“因为我家就在这冲里。”连长淡淡地说。
两个广西佬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跟着连长的步子。
过了一会儿,三人改变方向,顺着西边山脚下的小路,转向北了。小路两侧长满灌木和笆茅,有的还伸进路中间,剐破手脚。树上一些蝉儿,声嘶力竭地叫喊。沿途也有几处小村落,每处有三两户人家,却寂寥无声。估计听说日本佬要来,都跑反去了。
拐了几道弯,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出现在眼前。
“到了。”连长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里含着淡淡的激动。
这是广西佬韦名流看到的广丰冲里最大的村庄了,当然,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将会在此地生活三十年,最后屈辱而死。可见,人的命运都是无法预料的。
相对于冲外,这个叫帅家洼的山村相对平静,尽管有关日本佬的消息甚嚣尘上,但是毕竟谁都没有看见过日本佬,所以大家也就没有胆怯的理由了。消息灵通人士说,日本佬还在宿松、九江,离这里有上百里路。宿松、九江,已经是很多人远足的极限,所以大家觉得那是十分遥远的地方,也就越发不害怕了;只有那沿途小村落的居民,搬到了帅家洼,这样进山躲避也迅速一些。总之,大家一边干农活,一边漫不经心地打听着日本佬的消息;那消息,仿佛是遥远的传说。
见到帅家少爷带着两个广西佬回来,村民们又高兴又稀奇。高兴因为是帅家少爷做了国军的军官,以后跟冲外的大姓争夺田界水源时有靠山了,稀奇是因为传说中的广西佬竟然就在眼前了。
“山鸡还冇哈口!哈哈哈哈!”在帅家老爷院子门口,村民们用道听途说的关于广西佬的笑话调侃他们。两个广西佬不明白他们是在调侃自己,只好跟着傻笑。这越发让村民们有了智力上的优越感。“广西佬都是苕,苕得跑到这里来打日本佬!”一个叫帅细牛的小伙子评价道。其他人多同意此说,纷纷点头。(鄂东人谓愚蠢人为“苕”。苕本是红薯俗名,南方人多以此骂人。)谁知广西佬听出了苕的意思,就生气了。韦名流冲到帅细牛跟前,瞪着眼:“你骂谁?”
帅细牛知道对方听出来了,看看对方背上的大枪,只好讪讪道:“我又冇骂你。”悄悄蹩到人群后面去了。人群觉得没有再呆下去的乐趣,便散回家了。干活的干活,揍老婆的揍老婆。男人,什么时候都有事可干。
院子里。堂屋上。
帅龙吟正在说服老爹,杀一头猪犒劳军队。
“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冇寄一个铜板回来,我也不怪你;现在回来了,是天大的喜事,趁早找个姐儿成家,不要跟广西佬混了,跟他们混不出什么名堂来!”帅老爷苦口婆心。(鄂东人谓年轻女子为“姐儿”)
“爹,国难当头,我哪里还有心思成家立业呢?这日寇马上就打上门来了,我暂时不能了您的心愿。”
“什么国难当头?那边是日本佬,这边是广西佬,都是外地人嘛!”帅老爷气愤道,“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种我们的田,两不相扰!”
帅龙吟苦笑道:“我军务在身,没有时间跟您老理论。这样吧,您先叫人把猪杀了,烧好,派人挑到大河铺去。这钱,打完仗再还给您!”
“我丢了一个儿,还要丢一头猪!”帅老爷气乎乎地说,“你空手回来,还要我杀猪给这些外地人吃!”摇头叹气,“好吧好吧,算我没你养你,算我打牌输了钱——牛头,叫几个人,把那头花脸猪杀了,再叫几个老姐儿到厨房里帮忙,烧熟了送到大河铺去!这些广西佬,从来冇吃过肉,馋得很,切成三两一块的!”
牛头大伯在长工屋里答应一声,就急急忙忙去操办了。
三个小时之后,帅老爷家厨房的案板上堆满了少数的油汪汪的红烧肉。那肉长三寸,宽、厚均约一寸,呈暗红色,令人垂涎三尺。那牛头老汉又在肉堆上撒了葱花姜丝,香味更浓了,惹得院子外面的人都打喷嚏。接着,牛头老汉又找来几只木桶,将红烧肉倒进去,盖上木盖,腾出手揩揩汗道:“少爷,准备好了。您快点去吧,趁热吃了不会拉肚子。”
帅龙吟感激道:“大伯,有劳您老了!”
牛头老汉却低声道:“少爷,这日本佬说来就来,你可要留心啊!”
“您老放心,我打的仗不少,晓得照顾自己;倒是您老,没儿没女的,要照顾好自个儿。”帅龙吟拍拍老长工的肩膀,“等这仗打完了,我接您老逛汉口去!”
“好噢,我等着。”老汉眼睛笑得连缝都没有,但等少爷招呼其他人时,老汉却转过背去偷偷抹眼泪,然后去伺候他伺候了大半辈子的帅老爷。
帅老爷发妻早逝,但他并未续弦,兀自守着这份产业,等着独子继承,不料独子意不在良田美宅,而在兵戎;现在连驻守家乡,要不是要红烧肉,恐怕也不会回来看望自己这把老骨头了。所以帅老爷对儿子有一肚子怨气,也懒得送行。但儿子来告别时,他又老泪横流了。
帅龙吟却没多说什么,给他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高声道:“大丈夫为忠而生,为义而死!请您老多多保重!”言毕,转身而去,不复回顾。
太阳已经被西边的山岭挡住了很多大半,挑肉的农夫连同他们的胆子,都被夕阳钩出长长的阴影。韦名流紧跟着连长快走,脑海里却回荡着那句话:“大丈夫为忠而生,为义而死!”
第九节黄梅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