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没什么反应，只是一直在对我用手比划着什么，我抬头看了一眼山崖，才终于意识到这里其实距离聋哑村不远。这么说，他可能是聋哑村的哑仆。我又看了一眼着一堆杂物，都是一些纸张，上面是写的歪七扭八的毛笔字，看来可能是万花弟子门练完字之后丢弃的废纸吧。
    我的注意力全在看杂物堆了，主要是因为，他比划，我也看不懂，所以我一直是一脸问号的样子。他好像才终于明白过来我是一个外来人、看不懂手语，他就随便扯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字递给我：
    “我是处理废纸的哑仆。”
    我点点头表示收到，又突然看到废纸堆的一角有用棉线缝在一起的一个本子，本子上工工整整写着一些字，看起来和别的废纸不一样，不像是练字后废弃的。我就在他递过来的纸上写道：
    “我能看看这个吗？”
    又向那个本子指了指。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在纸上写：“好。”
    我便把那个本子抽了出来，退到一旁去翻动着看。里面的内容很丰富，我简单翻了一下，发现好像是一部小说，便坐在了石头上，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醉生是一个城东头小巷子里长大的孩子。他的母亲，是烟花柳巷中一家不出名的妓院中一名不出名的妓女。可她不让醉生喊她娘，只让醉生叫她姨姨，并且对别人说，醉生是她收养的孩子。可醉生知道，她就是醉生的亲生母亲。
    可是妓女怎么能有孩子呢？妓女是不应当有孩子的。所以醉生，只能喊她姨姨。但醉生不想这样，所以还是叫娘，久了，也习惯了。
    从很小的时候醉生就知道了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虽然也有先生到他家里来教他读书、写字、练武，但母亲经常不在家，而且那些先生，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教他的时候也很敷衍，他每次问别的小孩学了什么内容的时候都会发现，有好多东西先生都不会教他。终于有一天他问先生为什么不教自己，得到的答复却总是“你学那些也没用，你和别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醉生不也就是个小孩子吗，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区别对待他的，不只是先生，还有巷子里那些小孩。按说大家都住同一条街，应该也不会因为家里有钱没钱而平生出什么优越感。可他们总是很团结，团结一心地对付醉生，每每弄到他衣衫尽破，到家的时候总是灰头土脸。
    也不知是上天都欺负醉生还是怎么的，他的身材也比普通小孩要矮小一些，所以，甚至那些小女孩，都以欺负醉生为乐。醉生最开始还激烈地反抗，被欺负的多了，到了最后，竟然有些麻木，在能打赢的时候，多半也选择了逃跑，只有在不得不还手的时候，才会打的那一群小孩子落荒而逃。
    那些孩子被醉生打回去了，便会回家找家长哭诉，然后小孩带大人，浩浩荡荡几十口人，全部堵在醉生家门口，他不出去，他们就朝他家的大门吐痰，门上常常挂着恶心的人类口腔分泌物。
    醉生在家里躲着，心里很害怕，他很希望母亲赶紧回来，这样的话，他也像，门外的那些孩子一样，是一个有大人宠着的小孩子了。
    为什么他们都有家长护着，我没有？
    为什么明明是他们先欺负我的，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正当防卫罢了，可他们的家长还是会无条件站在他们那边？
    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呢？
    我明明也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
    他每次都这么想着，然后在屋里抱紧自己的双腿，把脸埋到膝盖里面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丝的、像是妈妈会抱着他那样的温暖。
    外面的人见他不出来，开始高声用言语来刺激他：
    “醉生，别躲在里面不出来，你那个婊子妈就是这么教你做缩头乌龟的吗？“
    “这么喜欢做缩头乌龟，你也去你娘的妓院里做男妓，岂不是更美？“
    “你再不出来，我现在就去你娘的妓院照顾她的生意，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就做了你的便宜爹？“
    “呵！就醉生他娘，那模样，狗都不上！“
    一时间醉生家的大门外哈哈笑起来，屋外充满了快乐的气氛，仿佛是在过节。
    也许他们是在过节，只不过，是建立在一个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小少年的痛苦之上的，而这些人，通过欺侮醉生，达到了一种盟友一般默契而愉快的关系。所有人都获得了快乐，除了醉生。
    时间久了，他们站累了，也得不到醉生的回击，觉得怪没意思的，也就各回各家，门外便不再那么热闹，又恢复了平日的静寂。
    醉生还是那样抱着自己，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母亲终于回到了家，带着一身的冷气、花香、酒臭和男人臭。
    她一回到家，先去打了井水洗手，因为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了那些脏东西。醉生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弹。等她收拾好了，就过来要抱着醉生睡觉。
    醉生用力甩开了母亲的手，侧躺了下去，面对着墙壁，用背后对着母亲。
    母亲倒是不生气，只是靠过来，柔声柔气地问他：
    “醉生，怎么了，又有人欺负你了吗？“
    醉生不说话。他看着黑黑的墙壁，看着黑暗中无限的空虚，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如果，他想，如果出生前有得选择的话，他一定不会选择成为一个妓女的儿子。
    可他并不忍心怪母亲。她已经为他提供了父母能为孩子提供的一切，供养他吃喝拉撒，怕他不适应学堂所以请先生到家里来给他讲课，言语上对他也总是温柔，长这么大从来不曾打骂过他。他也知道，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不知道受尽多少苦痛和羞辱，可不管经历了什么，到家后对他，总是那个温柔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