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人之将死其梦也贪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623  更新时间:21-05-13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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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了我多久了?”商吟问道。
    溪川低下了眉头,说道:“回禀公子,有十年了。”
    “十载了。”商吟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日子过的很快。”溪川以为他是想起自己身体不好怕是没多少日子了感慨一番,不想冷了话关,便接了这么一句。
    “你可知十载光阴下来,有些东西深入骨髓。”商吟忽而又说起了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属下不知公子何意。”溪川回道。
    他没有那般傻,听到商吟说的这番话自然是起了疑心,但事情他都已经做了,如今也只好打死都不认。
    “为何要说谎?”商吟抬眼看他,冷厉的目光直逼他心底一丝才按捺下去的慌乱。
    “属下知错。”他跪了下去,却并非如他口中所说的那般知晓了犯错。
    “阿巳怎么了?”商吟皱着好看的眉头,语气之中有几分怒意。
    “辛巳公子他……公子为何总是将关于辛巳公子的事挂在嘴边,就算他躲避您如洪水猛兽,惹您劳神忧心,好像您永远也不会觉得不耐烦?”
    他话到辛巳身上,又生生转了一个弯儿,你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他能看不出来吗,他无非就是想要个说法,既然心之所向,又为何不能为了私欲让自己好过?
    如若他真的喜欢虞辛汜,又为何不肯好好活着?倘若他不喜欢,又何必再去招惹人家,苦了自个儿身子。
    “先前在这世上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直到遇见他,我才有个牵挂。”商吟说道。
    他不想骗人,如今虞辛汜不在这里,他倒是也能吐出些没同人说过的。
    “公子当真喜欢辛巳公子?”溪川问。
    所有人都知晓他没多少日子活不长了,所有人也都知晓他对待虞辛汜非比寻常的不一般,可没有人信他是真的舍不得虞辛汜。
    倘若,他不喜欢,便不会活到今日,任由自己夜夜遭受噩梦了。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商吟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了,他总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辛巳公子昨日夜里一人去了风月楼赴约救人,风月楼楼主也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打算永绝后患。”
    溪川瞧不明白他家公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但人活着确实要有个牵挂,既然虞辛汜能叫他牵挂着,喜不喜欢劳不劳神似乎也没那般重要了。
    “你!调派人手!咳,咳咳咳!”商吟气的剧烈咳嗽了起来。
    溪川连忙起身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你倒是欺瞒忤逆起我来了,滚出去!唤经年过来!”他气的站都站不稳了。
    虽然挨着上司怒火,但该禀报的事他还得禀告完:
    “昨日夜里,琳琅居掌柜薛琳琅前来求援,属下擅作主张将一直暗中护着辛巳公子的人都借了出去,怕公子知晓便没告诉经年,此刻他心情应该依旧不怎么好,公子这件事之后您大可随意处罚属下。”
    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调派人手!”商吟扔下这么一句便进屋将轮椅调了出来,他这副虚弱的身子虽然能勉勉强强站起来,却也不能撑太久,倘若坐着去,大敌当前好歹能持几分威严镇镇场子。
    说起来,虞辛汜这边早深入了敌窝,昨夜月黑风高之时,灯火通明的风月楼中,他一人义无反顾地前去,堂中、却只有一椅一人一小案等着他。
    正堂上座就是他那效忠了十数载的公家——楼主风蚩。
    “辛巳,别来无恙啊。”
    先开场的到底是风蚩,他言语之间洋洋洒洒,安逸悠闲的极了,仿佛当真将迎来的虞辛汜当作一个约定好要秉烛夜谈饮茶的老朋友。
    其实…对于他自己对辛巳的判断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当初叫辛巳留在这风月楼里,也确实是他瞧中了虞辛汜一身侠骨和上好的本事。
    他做的这不干净的生意,总得需要几个热血云义的敞亮人混在明面上遮着掩着,虽说对他来说,若真要深究,好坏实则并不重要。
    但他是替人办事,选择做个场面生意人的时候,好歹面子上同人说起来的时候要过得去。
    说到底,过不去也没关系,反正他们这一辈子死生才是打顶重要的东西,揪着这几个场面人咬死不承认,便也可以叫人没什么辙。
    虽常嘴硬说着的是场面,但左右仔细琢磨,他们这样的人无非也不想叫尘世的人,用是非黑白那一套一棒子给他们打死罢了。
    “银辰呢?”虞辛汜没空跟他废话,眉头一皱,冷面一副摆出来,腰间的长剑锋芒毕露,好像已经做好了要出鞘的准备。
    “急什么,这一时半会儿本座还不会对他做些什么,毕竟主仆一场十数年,本座就算再怎么秉公执法、也得念着旧情不是。”
    他倒是脸皮厚的很,秉公执法,一个满手冤孽的杀伐之徒,凭他也配!
    风蚩笑了笑,拿起身旁小案上的茶壶往茶杯里倒了两杯茶,抬眼瞧着虞辛汜问道:“可否共饮一杯?”
    虞辛汜:你还别说,他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确实有些口渴了。
    但这般精于算计,城府极深的人,定然心里没憋什么好水。
    虞辛汜听见这话眉头又是一拧:“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你误会了,本座既然邀你喝茶,定然是想同你谈些知心的话。”风蚩继续装模作样地说道。
    不过他这样说也算是给了虞辛汜多磨的时间,他正好来的急切匆忙、以为自己这次没机会逃怎么着也是个九死一生的下场,不过现下对方态度不怎么咄咄逼人,他也好顺水推舟地耗着,便旁敲侧击问道:
    “楼主观我十数载,难道还对我有些好奇的事情?”
    他挪揄地看了风蚩一眼,并没有急着真跟他面对面坐下,先探探话再说。
    风蚩听了话却也面不改色地同他坐着,说道:
    “你我二人从未如此听茶细谈过。”
    那是肯定的,毕竟也是上司,谁他娘的会整日里闲着无事同管着自个儿差事的大哥瞎聊天,这不就是缺心眼撞枪口上么。
    “楼主您日理万机,我可不敢轻易耽搁您的时间。”虞辛汜四两拨千斤。
    反正他两人中,一个等着对方说,一个等着磨着时候,怎么都不着急。
    大抵瞧出了虞辛汜的意图,也到了话关之上:“今日是个好时候。”
    风蚩看着虞辛汜,又接着说道:
    “你我二人之间既然不再是主仆关系,那我是不是得唤你…虞辛汜?”他特地在虞字之上加重了口音。
    虞辛汜也不蠢,这些日子细想从被逐出风月楼的种种,将前后不对劲儿的细节联系起来,怎么着也知晓是他瞒了数十载的身份给他惹的祸。
    他这前任上司向来是个见利眼开、为己可以天诛地灭的主,如今知晓他手下身上还有这么一桩未曾了结的孽债,还是多年前算在他头上的,他再怎么运筹帷幄也不会心里舒坦,自然是要问一问满足一下自个儿的求知欲的。
    “楼主做庄,自然是随您的意。”虞辛汜笑着抿了口茶水,忽而觉得有一丝熟悉。
    这是上顶的庐山雪雾,市面上千金难求,听说京都之中那些跟天子沾边儿的权势富贵一般都喝不上。
    他舌尖回味,却半分也体会不到旁人品茶的乐趣,好像舌苔之上叫苦味笼罩了个满,铁了心地要苦到他的嗓子眼、肺里胃里去。
    他不喜欢茶,一直如此,只是这茶的味道叫他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商家的小公子喜欢茶,那日,他以为的初见时,商吟泡的茶同这个差不多,应当是同一种,反正味道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刁钻古怪。
    他总说他记性极差,可如今却连他几月之前闻的茶的味道都记得,好像他的记性也不错。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你虞家的事的?”
    风蚩拂了拂袖子,将手里的茶杯送回到了小案上,眸光不偏不倚刚刚好对准虞辛汜那一双侠骨丹心、嫉恶如仇的瞳子。
    虞辛汜应当是好奇的,但现在人面对面地问着他,他反而不好奇了。
    右他既然这般问,定然是想要说的。
    “我如若说我很好奇,你就会告诉我?”虞辛汜反问道。
    他其实对于事情的经过也没有那么多的疑问,权势高位之人想要做的一些事,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难如登天,可在他们手里眼里,就如同轻轻抚掉一片叶片那样简单容易。
    他随意想想其实就能猜到经过了。
    “数十载前,你虞家满门的命皆是我一夜之间拿的,如此,你也不问?”
    他这番话说的轻飘飘的,前面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半分也没有铺垫,真问下来只是叫虞辛汜有些不舒坦。
    任是你任何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悠哉地坐在你面前同你品茶,同你轻轻地问了下你藏的最深最底的恨怨,你就算再怎么释怀再怎么想的清楚,也不可能做到泰然自若的,更何况,虞辛汜压根儿就没放下过往事。
    “问,我自然要问。”他紧紧捏着手指,倘若手指上有多余的指甲话,此刻定然是死死嵌进了肉里。
    “本座还以为你真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笑了笑,总觉得这是一件不怎么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茶后谈资,又像是多年里“丰功伟绩”之中的小小一件。
    “为何是虞家?”虞辛汜问。
    那个时候,朝野中的最高位善流偏偏就属虞鹤鸣,想要善世道的清流有很多,可只有他一个人做了最显眼最扎眼的那个。
    这些虞辛汜都知晓,眼中钉肉中刺有时候长成型就是一般简单,只要有那么一个可以怪罪的人,所有债所有不快所有不顺,都可以顺理成章、毫无理智地归结到他一个人身上。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形形色色,但不管是什么骨头,只要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的那个,人们只看得到他,也只愿意看到他,不论是仇恨、嫉妒,还是羡慕。
    “他挡了别人的路,自然要除。”风蚩悠哉地回答道。
    说起来,他这般悠哉倒也没错,过往这般的生意他做了不少,倘若每一个他都有番感慨的话,那他早就成了一个流芳天下的骚客诗人了。
    “当时,也是为了钱财?”虞辛汜捏着青白的骨节,整个人崩成了一柄箭在弦上的惊弓。
    他脑袋里很多画面重叠,飞速挤在一起之后又迅速炸开,总叫他觉得眼前之景不像是什么真实的场面。
    你说,他藏了数十载的事情,怎么一朝就忽然叫人发现了,怎么他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仇敌、在追杀了他数月之后还能同他闲逸无比地品茶?
    怎么他尚且能同他仇怨的恨不得吃肉饮血的仇家谈笑风生,怎么他还能忍得住杀人雪恨的冲动,怎么他藏了数十载如今叫人发现却依旧是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废人模样?
    “人生在这世上一辈子,哪里有不为了钱财权势地位卖命的。”那就是承认了。
    “倘若能过的上寻常富裕的日子,又何必将自己推进那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血海刀路里,一辈子沾着鲜血怨鬼过日子,生时担惊受怕,死后下到十八层地狱里,这就是你们不惜一切所求的?”
    他确实是不大理解,他做杀手的这么多年,也杀过人,可以说是杀过许多,但他杀的都是些做了恶的穷凶极恶之徒,这是他份内他可以选择的事情,他什么也未曾求过。
    只要初心还活在过去,那些藏着的苦恨将他缠着,便叫他想不来现下的事情。
    “死了进十八层地狱?哈哈哈本座倒是没想到你当真是这座楼里最纯粹天真的杀手。”
    他笑的无比酣畅淋漓,充满了嘲讽和放纵,这是他的地盘,他可以肆意妄为,就算他破口大骂虞辛汜就是个极其天真、又自以为是的傻子也没人敢反驳他。
    “我总觉得只要相信地底的黄泉之下有那十八层炼狱,我就可以暂时做一个善恶昭彰的人。”
    他也笑了笑,无奈的神色在冷清的大堂之中显得有些可怜。
    从风蚩谈到虞家灭门那句开始,他就输了,手无寸铁、输的像个没人要的笑话。
    他又不傻,他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不知道人死了就是一座枯坟,他怎么会不知晓人死了会腐烂在泥巴里、混同那些又脏又臭的泥土被地底下不见天日的老鼠啃的渣都不剩!
    他怎么会不知晓!
    可谁来告诉他,倘若他不信黄泉之下可计量生前因果,倘若他不信恩怨情仇入地狱分明,倘若他不信他所遭的苦难有朝一日都会有个说法,他能够怎么办?
    善恶是什么东西,善恶分明只是这世上最不值钱最轻贱的东西,是那些脏苟之人一两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身外之名,是这世上自以为是救世良方的毒药苦草,是人一辈子都要困顿到死的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本座惜才,第一眼见你便知晓你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区区几载你就坐上了镇楼的位置,不仅将楼中几位执事拿捏地极死,还过的像是一个道义凌然的侠客,古道衷肠初心不负悉数叫你做的滴水不漏,不过你命不好,摊了个倒霉的家世,想必后来也不曾过极为快乐自在的日子——”
    “生死有命,我且从未觉得是坏事,你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他怒目,直接同风蚩呵斥道,半分没有顾及彼此身份颜面。
    “你别忘了,你此行是为了什么!”
    大抵风蚩是叫他一句没资格给堵的有些不舒坦了,面子上没怎么挂住,忽然就沉了下去。
    先前那小案品茶的风雅悠闲,此刻荡然无存,剑拔弩张的锋芒在他二人之间不断蔓延,仿佛要冲破了最后的屏障阻碍,要横行割破了对方的皮肉筋骨,叫他们知晓疼是如何的令人忌惮。
    虞辛汜被他拿捏住了七寸,原本也没有机会赢,此刻更是没了底气,他说道:
    “放了他,我任你处置,他做了十数载的执事,也算你半个心腹,反正我今夜来此他并不知晓。”
    风蚩观了他十数载,可以说是很了解他,但他在风蚩手下数十载也同样没有放过可以揣测楼主心思的机会,他又何尝不知晓风蚩的手段。
    他给的传书说的确实没错,银辰在他手里,哪怕没有被他谩骂责罚、没有被他关进那玄铁做的笼子里挨鞭子,只要银辰在这风月楼里一日,他就在这楼的楼主手里。
    无论怎么忠心耿耿,既没有前路更没有半分退路。
    “你猜对了。”风蚩并没有赞赏他的意思,知晓他的手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向来不是什么善人,也从来说话不算话。
    “你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命,不干旁人。”
    有朝一日,他的命终于成了他能掺合往事谈判的筹码,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说他这半辈子,是为了求个什么?求个明明白白有始有终的一死?
    “放心,他毕竟还是我楼里的人,至于你…”
    “你效忠的人是谁?”虞辛汜忽然发问,这问题算是有些触及到风蚩的底线了,他面色怒转,锋利的眼神如同豺狼扑食一般凶狠。
    “你一个将死之人,也配问?”
    他们好像都比较计较配不配的问题,其实他们都极为在乎旁人对自个儿的看法,却又不喜欢承认。
    “是朝中哪位贵人?能叫你堂堂一个京都生意最好的杀手楼的楼主俯首称臣那定然是朝中了不得又数一数二的高位权贵——”
    “虞辛汜,你找死!”
    他被人踩到了最不能冒犯的尾巴,一时气急便一掌使了全力出去,虞辛汜原本也就没想躲,站在原地生生挨下了这一招。
    肺腑如同被重物碾碎一般,又极为不情愿咽气地最后在人的胸膛里挣扎翻滚一番,尖锐和刺疼接踵而至,他有一瞬间甚至不知晓他这是中了刀剑了还是什么。
    碎肉连同着腥锈的鲜血从嗓子眼儿一路逼到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一阵剧烈咳嗽之后,那鲜血和碎肉涌上来的更多了,像是止不住一般。
    他疼啊,好疼好疼啊,比起小的时候娘亲抱着他逃亡那日,摔倒在地上头一次被锋利的刀剑割破了手掌还要疼。
    那之前他没吃过什么苦,但那一道口子超过了他先前体味到的所有的疼,叫他颇为难耐,就算是如今想起来,也极为忌惮。
    可好像就是自从那之后,他好像吃的苦就越来多。
    久而久之,就什么苦也都能吃了。
    从恶如崩,从善如登,他从未辜负过任何待他有期望的人和事,要说有的话,大抵应当要算上一株他不怎么听过的七苦树。
    他现下有些后悔走之前同那人闹的那般不愉悦了,其实他一直都心知肚明,那人极好,只有待他向来都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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