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花间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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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丝桐跪在后院的灰石地上。
    五月间的正午,日头还不算多么毒辣。如果不是眼前恰好有一树石榴花,或许她根本不会觉得热。榴花红得像火苗一般,红得灼人,红得好似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又或许,那热浪是从舅母身上喷发出来的。舅母站在院里老槐树的绿荫中,摇着一把小小的团扇,抹了胭脂的两片嘴唇不停地一开一合。她说的那些话,丝桐自小就听惯了。
    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啊?
    你不过是个贱女人偷汉子生下来的野种!
    其实舅母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丝桐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做好的事情,她却总要骂到爹娘的头上呢?
    娘是易家的耻辱,她是娘的耻辱。
    从前,娘跟着爹爹走了;后来,爹爹死了,娘也死了。
    所以她每天要做很多的活,只是为了有口饭吃,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而今天她真的很没有力气,割了猪草回来又劈柴,落下了两缸水没有挑满。
    你很有本事嘛,年纪小小就学会偷奸耍懒了。不想做事就趁早滚出去,少赖在我们家了!你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哪样不是我们供的?做一点活路就装病,养着你还不如养头驴!养头驴还能拉磨哩,养着你?将来好去偷人吗!死不要脸!
    一两年前,丝桐真的会气哭的。不过现在她只是盯着前方的石榴花。
    榴花真的好红。红得像日落时分的晚霞。
    爹爹说过,他会回来的。是她自己不好,爹爹在霞光中教她的那一招剑法竟还没有练熟。从前她还太小,不懂得那招剑法的要紧;而这三年多来,她白日里不得空闲,晚间又常常累得一睡不醒,只偶尔才能在半夜里起来偷偷练剑。爹爹说过,只要她练好了剑,他就会回来的。
    再抬眼时,哥哥易千山已站在舅母身旁。哥哥长得很英俊,又常常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更显得玉树临风。当初她刚来易家的时候,哥哥总是抱着她四处玩耍,也教她读书写字,学习琴棋书画。现在哥哥还是很疼她,闲暇时依然来看顾她。
    易千山的脸上带着明显不忍,他向着自己的母亲,想要求肯几句。但是丝桐望着他极浅极轻地笑了一笑,这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让她看上去好像是在摇头劝止。还是不要多事了吧,舅母骂起哥哥来,一样是毫不留情的。
    于是易千山什么也没说,只是哀怜地看着丝桐。有他这一点怜悯,她已经觉得很是幸福了。
    罚吧,骂吧!丝桐有些快意地计算着,清明已过了六十八天。
    2
    榴花已经谢了,阳光穿过石榴树的枝叶,斑驳的光影在一地狼藉的残红上跃动。庭院里静悄悄的,丝桐慢慢走过,很小心地捧着一盅梅雪醉月茶。
    舅母常常告诉别人,她很爱喝茶。昨日傍晚江南百草堂来了客人,送的便是这么一味秘制的茶饮,据说要用西湖狮峰产的嫩茶尖和孤山上满月夜里初雪覆盖的梅蕊方能制成。客人不知道舅母其实通常都会嫌茶叶太苦了。
    那时候,丝桐突然省悟到,她一直等待的那一天终于来了。哥哥要陪客人出外一整日,她再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丝桐轻手轻脚地走进偏院,易夫人歪在青竹躺椅上睡得正熟。等她醒来时,刚沏好的茶再怎么滚烫也尽都凉了。丝桐很清楚舅母的习性,所以她只注了三分的滚水来泡茶,剩下就掺满她早已备下的凉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缠枝莲瓣玉盏,慢慢地放到舅母身前的矮几上,生恐洒出一滴来。可怕的香甜气息一阵一阵地钻到她的鼻中,她几乎就要凑到嘴边偷偷尝一口,还好死死忍住了。
    这样地香,不知道该是什么味道呢。
    其实,梅花香味清远,哪有如此浓郁?这世上最香的最美的,那都是毒。
    就像幼时的那一树花,她见着好看便想摘到手中。她垫着脚尖指着枝头,向着爹爹撒娇:“我要花花,花花香,我要嘛!”爹把她抱起来亲了一下,胡子茬扎得她脸疼:“这叫柳叶桃,只能看不能玩的。这些花儿又美又香,但是有毒。”
    从此她就深深地记住了柳叶桃,那修长又光滑的叶子,那桃花也似的花朵,那种闻了有点胸闷的芬芳。易家的偏院里就种着两株柳叶桃,一红一白,整个夏天都开得如霞似云。可易家的人并不识得,他们只随随便便地管它叫“山桃”,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曾经很多次从花下走过,不过是偶尔会想起小时候,想起爹娘。可是自从清明那天以后,她的心思就渐渐不一样了。每一次再看到柳叶桃,她都感觉到锥心的痛苦,好像她的身体里扎进了一条根,正无可救药地随着柳叶桃一天天生长,直到终有一天会开满了灼灼的花。
    她的生命如此短暂,为什么却要承受这么多的欢乐与痛苦?
    丝桐最想知道爹爹是怎么死的,可是没人肯告诉她;最不想知道娘是怎么死的,可是一切因果都那么清楚。
    3
    丝桐本来算计得很好,但世事从来都让她始料未及。她万万不会想到,那么珍稀的一碗梅雪醉月茶,舅母就只喝了一口。
    易夫人啜了一口梅雪醉月茶,眉头不由就皱在了一处:“苦!”她并不懂梅雪醉月茶的旨趣就在于清苦幽寒。然后她随手招了一个婢女,将喝剩下的茶盏一扔。
    婢女捧着茶盅快步走向配院的小厨房,阵阵飘溢的香气挠着她的心,她真忍不住就要尝上一口。偏在这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人:“咦?翠儿,你拿的啥东西那么香?”
    翠儿不由皱了皱眉,唤了一声:“赵三哥。”
    赵三涎着脸凑上来,抓住翠儿的手腕,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翠儿大惊了一跳,手一挣,差点没把那白玉茶盏甩翻在地:“哎,这是夫人喝剩的茶!”
    “哟,那是赏了我的!”赵三笑嘻嘻地蹭过来,毫没有避让之意,又要捉翠儿的手,“好翠儿,再让我尝尝。”
    翠儿却不过,忙把茶盏往赵三手上一塞:“你倒不怕让人见着!要是夫人知道,还不扒了你的皮!”她心里慌得乱跳:要是夫人知道这腌臜人用了自己的茶盏,可是了不得!
    赵三小心地紧抱着玉盏,夫人的脾气他也很清楚,可不敢有什么闪失。不过他手上虽然占住了,嘴上可不闲着:“我怕什么?夫人发怒,先也是扒你的皮!咱们做一对没皮鸳鸯,那也快活得很!”
    翠儿暗地里呸了一声,懒得搭理。赵三咕嘟咕嘟地将一盅凉茶灌下去,伸舌一添,将茶叶渣子都卷进嘴去。翠儿忍着反感,收过茶盏便走。
    “哎,翠儿!”赵三挡住去路,“我给你买了个手镯子,你戴上看看……”
    “又是从赵大娘那里要的银子吧?”翠儿不屑一顾,闪身绕过赵三,“我可不要那作孽的东西!”
    赵三讪讪干笑几声,仍是不舍不弃地追在后面。走过两个花洞门,赵三突然觉得腹中一阵剧痛,豆大的汗珠顿时从额头上流下来。“翠儿,你慢点。哎呀,我肚子痛!”赵三忍不住大声呻吟,然而翠儿厌恶他还来不及,哪肯理会他的无赖把戏,头也不回步子更加快了。
    赵三倒在地上,五脏六腑间仿佛有无数枝蔓在生长,片刻间便痛得他面如灰土。清寂的**中,赵三虚弱地唤着“翠儿”,可翠儿早已走得远了。
    而那时,丝桐正坐在柳叶桃下,怔怔地仰望着。那红白相杂的花,总让她想起娘将死的脸。
    4
    丝桐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舅母家的呢?
    她还记得爹爹,爹爹身材很高,他总是让丝桐骑在自己颈上,高高的可以看很远。丝桐又害怕又兴奋,双手紧紧揪住爹爹的头发,娘靠在爹爹身边,笑嗔到:“你把她宠坏了!”爹爹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我的女儿,我就高兴惯着她!”他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明朗沉厚的声音却还那么清楚。
    后来,爹爹要走了,他叫丝桐要听娘的话,要好好练剑。他答应丝桐,只要她练好了剑,他就回来。从此丝桐就跟着娘四处漂泊,她常常问娘,爹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爹爹不要桐儿了吗?娘总是搂着她说:“爹爹最疼桐儿,怎么会不要桐儿呢?爹爹是遇上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他做完以后就会回来的。”
    终于有一天,娘病倒了,花光盘缠也没能治好,她们只能去投奔舅舅家。舅母说:“既会偷汉,怎么不叫他养着你们?”娘说:“若单单是我一人,宁肯死了也不回去!可是你怎么办?桐儿,娘要你好好活下去。”那时丝桐还不懂娘的话,她也不懂到底有什么事,比她和娘还要紧?
    娘在的日子里,丝桐总算是过得无忧无虑,虽然她看到娘默默垂泪之时,也会跟着伤心跟着哭。但娘的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她的脸就像绣花绷子上紧紧绷着的素绸,随着年月一天天过去,渐渐变得又黄又薄。
    舅母说娘是在装病;大夫说娘只是思忧成疾、郁气内结,只须好好调养即可。可娘就是毫无起色。最后的那段时日里,娘吃得越来越少,就好似舅母每日送来的饭菜。舅母说:“你这么瘦,能吃多少?可别糟蹋了我家的粮食!”
    娘默默地把自己的饭菜拨一半给丝桐,丝桐又拨回到娘的碗里,她哭着求娘多吃几口,可娘总是摇头。娘,你可不可以别再想着爹爹,可不可以别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可不可以为了桐儿,好好地活下去?
    娘轻轻地叹气,轻轻地唤她:“桐儿,你来瞧瞧娘的脸,是不是难看得紧?”她不知从哪个丫鬟手里要来了一小盒素粉、一小盒海棠胭脂,一面调朱匀粉的时候就一面说:“从前在你爹爹跟前,我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今次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去见他了,千万不可随便,免得教他看轻了。”
    娘打扮好了,淡淡妆容虽是难掩病色,浅浅一笑的风华却如一天繁花。但舅母说:“瞧你那脸,化得像鬼一样。哼,都快死了还要不正经!”
    5
    丝桐真的不懂,舅母为什么总要如此伤人,甚至就连死,也不肯让娘安安心心的?
    娘躺在床上,脸色蜡黄蜡黄,眼珠子里一丝活气也没有了,但她毕竟还活着。舅母掩着鼻子进来,指挥几个家仆把屋子里能搬的都搬了,能拆的也拆了,连娘床上的帐子、身上的被子也都拆走了,专等着她咽气。
    娘已经再无法与她计较,然而舅母看了一圈,竟伸手将娘头上的芙蓉金凤钗拔了下来。娘的首饰早就变卖光了,就剩下这支芙蓉金凤钗,一直到死都戴在头上。丝桐想那钗子一定是爹爹送给娘的,因为娘在舅舅家里,白日哭、夜里哭,只有看着那根钗子的时候,她才见娘笑过。
    娘果然登时急了,那双垂死的眼睛里交织着惶惑、愤怒和乞求,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举起来,喉咙里却还嗬嗬作响,像是被一口浓痰卡住了发不出话一样。那时丝桐只有八岁,但她当然懂得娘的心意,于是她追着舅母,扑到她身上想夺回那支金钗:“舅娘,你别拿娘的钗钗,你把钗钗还给娘啊。”
    舅母被她缠得烦了,一把将她摔在地上,大声骂到:“拿回去,拿回去!拿着这根钗子,马上滚出我们家去!你娘生你这个野种,要吃要喝不用花钱啊,这根烂钗子够哪样?你拿去,今天就跟你娘一起滚出去,有本事再找个爹养你们!”
    其实易家再怎么败落,也并不需要这一支芙蓉金凤钗,舅母脸上透出恶毒的得意。她把钗子就竖在丝桐面前,但丝桐最终没有拿。娘到底是要走的,就像爹爹,到底也不会回来。他们在黄泉路上终于可以携手到老,但是丝桐还生生地活在这世上。不管多么不愿意,除了舅舅家,她再没有别的亲人,再没有可以活下去的地方。
    她跑回娘身边,挨着娘躺下,浑浊的泪珠正从娘的眼里一颗颗地落下来。丝桐却没有哭,她只是拿起娘的手臂围在自己身上,紧紧蜷缩在那个越来越冰冷的怀抱里。娘,我要活下去,我要长大!她也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娘咽气了。
    那许多艰难的日子,许多刺耳的言语,早已让丝桐明白了一切。她知道爹爹已经死了,她也知道娘为什么会死。只是她不愿相信,不去相信,所以她可以不恨。但她没有料到,舅母对娘的恨,却并不因娘的去世而减少一分。
    6
    院子里纷乱的脚步声惊动了丝桐。她看着许多人跑过去,但没有人理会她。丝桐很好奇,所以也跟在大人们后面。
    还未走近庭院,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已经穿过花洞门,像一道惊雷劈中了丝桐。她赶紧跑前几步,一眼就看到了赵姥姥。赵姥姥坐在地上,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揪住身前横倒的一个人正在哭。她半仰着头,张大了嘴,眼睛却已眯得看不见,满脸都是泪水。老周伯在一旁死死地拽着赵姥姥,张妈则在另一旁扶着她,一面陪泪,一面劝到:“赵姨,你不能再哭了!”
    地上躺着的那个人,大大地瞪着眼,灰青的脸似乎扭在了一处。可不管他的样子如何狰狞,丝桐都认得他。赵三哥!丝桐知道,易家没人喜欢赵三哥,因为他是泼皮无赖。丝桐不懂什么是泼皮无赖,她只记得赵三哥每次都是笑嘻嘻的,见了她总要给几颗糖果一把松子。
    易夫人站在三步之外,大概是事出突然,竟一时懵住了。不过她只呆了片刻,便换上了一副严厉的脸色,丝毫不掩饰满怀的厌憎:“你们吵什么!”
    周围的人都嗫嚅着,张妈开口答道:“赵老三……死在院里了。”
    “他死了我看不出来吗!”易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他怎么死在这儿的?”
    老周伯是跟着易老太爷跑江湖的出身,并且见多识广,很得易家上下的敬重。他上前禀报到:“老奴刚才细细查看过尸身,赵老三并无外伤,只是脸色乌青、眼珠发暗,依我看一定是中毒暴毙。”
    丝桐听见一个“毒”字,顿时就像兜头淋下一盆冰水,寒意直从脑门灌到脚底。赵三哥会中什么毒呢,舅母为什么还好好的呢?她怔怔看了舅母一眼,而舅母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赵三的脸,神色越来越阴沉。
    她第一句便问:“是什么毒?”
    老周伯答:“这个……我也没见过。夫人,会不会是谁来寻仇?”
    “哼,正是树大招风,我们在武林中威风了百余年,招惹上什么恩恩怨怨也很平常。只是,”舅母冷笑到,“这毒能下到家里边后院子来了,本事可不小!”
    易夫人虽歹恶,但并不傻。赵三不过是个低贱的下人,再怎么无赖讨厌,大概也没人稀罕他的性命,下毒的人自然是冲着易家来的。仇家并不足畏,怕只怕自己家里的人受了收买,那可真就暗箭难防了。
    她忽然拧过头,双目炯炯地在众人间扫视,活像屠子的一双手在待宰的牲畜中挑拣着。最后,她的目光定在了惴惴不安的翠儿身上。
    7
    “翠儿——”易夫人突如其来的声音拖曳着,“你说说,赵三怎么死在这里?”
    翠儿惊得浑身一颤,匆忙忙觑了易夫人一眼,弱弱地答到:“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赵三不是挺待见你么,整日苍蝇子一样粘着你,他怎么死了你不知道?”易夫人冷笑了一下。她徐徐抬起手臂,仿佛要捋一捋鬓发的模样,却忽然又快又重地横落下来,“啪”地一声扇在翠儿脸上。
    翠儿猝不及防,踉跄着扑倒在地上,左脸被易夫人长长的指甲划出几道白痕。她还不及回过神,易夫人已掐住了她的下颔:“老实说,你知道什么?”
    “我……我……真的不知道。”翠儿抽泣着说,脸上的白痕慢慢肿了,一滴滴渗出细小的血珠来。翠儿实在是不会说谎,她的声音还算坚定,低垂的眼睫却躲闪着,泪珠混合了颊上的血渍,顺着脸庞流到颔角。
    易夫人哼到:“莫不是你厌烦赵三总缠着你,因此下毒害死了他?”
    翠儿惊恐地抬起眼,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害他!”
    “你没有害他,那是谁害他?”易夫人逼问着,狠狠扭住了翠儿的头发。翠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她的嘴唇哆嗦着,仿佛还想抵赖,而易夫人的手已落了下来,正正地打在面门。
    舅母毕竟是习过武的,一巴掌下去,翠儿立时昏了过去。舅母攥着她的头发拖起来,尖尖的指甲扣在她脸上的伤处,忽地陷了下去。
    翠儿痛得醒了过来,忍不住泣涕哀啼,眼泪滚过伤口翻出的嫩肉,顿时化作一粒粒红艳晶莹的玛瑙珠儿。又是一声惨叫,像一把利剑猛地刺进了丝桐的胸口,她觉得难以呼吸,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睁大眼睛看着翠儿的脸上慢慢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那一张惨怖至极而又姣美至极的脸,从此便不能罢休地出现在每一夜的梦靥中。翠儿的脸颊不自知地抽搐着,两片嘴唇不住颤抖,妖艳的血花就在面庞上妩媚地摇曳着。她的目光穿过眼泪,穿过重重人群,终于落定在丝桐身上。
    翠儿闭上眼,忽然凄厉地大笑起来:“他刚才还好好的!喝了几口夫人的剩茶,怎么就会死呢!”
    每一个人都知道,后院小厨房的茶水一直都是丝桐照管的。因此所有人都不能置信地望向丝桐,舅母凶狠地扭过头来,她瞪丝桐的眼神没有丝毫惊骇、震怒或是气忿,就像一个猜不破的谜题。从来丝桐都只能猜度,那许是一种刻骨的憎恨,正如自己对这个“家”的憎恨一样。
    8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根,就像一棵树、一朵花。
    丝桐的根,就深种在那一方小小的孤冢上。娘虽是死了,但只要能看到她坟头的青草,丝桐就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仿佛娘从来没有远离过。正如同爹虽然走了,但那些夕阳的光影与零乱的剑招都还时时提醒着那曾经存在过的怀抱。
    可是舅娘,为什么你连一座荒坟都容不下?
    易夫人放开翠儿,一步步走过来。
    天地间的一切都静下来了,静得好像清明的那个早晨。当丝桐在明媚的日光下看到那本该是坟墓的地方却只堆着一块块新翻的泥土时,她的心失去了感觉,只觉得身体一下子轻了,仿佛一截被人砍断的枝梢,从摩天的树顶上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那一瞬间静得可以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前臂一痛,舅母已扯住了她:“小贱人,你敢在我的茶里动手脚?”
    丝桐的眸子清澈一如往日:“什么手手脚脚?”
    易夫人冷笑着看她,她亦抬头迎上舅母的眼。彼此对望须臾,丝桐只觉光影一闪,脑袋便被重重地砸中了,耳朵里嗡地鸣响起来。她怔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哭,她的眼泪已在那个微风的春日流尽了。
    她尖叫着问那个犁地的农夫:“这里原有一座坟的,伯伯,你怎么能在这儿种地呢?”
    老农却呵呵笑到:“这片地闲着无用,易夫人吩咐垦了作个花圃。那孤坟又无主,易夫人交代说不用管它,有什么紧要呀?”
    为什么!
    她只求好好活下去,为什么舅娘却连她最后的念想也要毁去?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丝桐一路走着回去,一路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轻柔的风抚摩着她稚嫩的脸庞,拂乱了细丝般的头发,吹干了泪痕,吹不散满心的悲与怒。她浑身的血仿佛都凝住了,一寸一寸结成坚冰,她甚至能听见身体深处有冰块膨裂的咔咔声音。
    你就不怕报应么?你就不怕报应么!
    丝桐抹了一把唇角的血,整个头面都火辣辣地疼起来。易夫人哼了一声:“你还不肯认?”她单手拽着丝桐,不容她避让,另一手举到高处,便要再掴她一掌。
    赵姥姥本已是只会恸哭的石头人,此时却发疯似地滚了起来,一把扑上前抱住丝桐。她的老脸蹙缩成一条条沟壑,惊惶地看一看易夫人,又看一看丝桐,喊到:“不!夫人,你是疑心小桐呢?她才九岁哩!什么都还不懂,怎么会放毒杀人?”
    众人纷纷附和。他们平日里势利也好、凶暴也罢,却没人相信一个幼稚柔弱的孩子会下毒杀人。而丝桐只是很安静地站立着,一脸迷茫。这暮日的庭院里并没有风,只有那些哭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四面八方地迫近来。翠儿痛苦的啼叫,赵姥姥难以平抑的抽泣,恍惚间还有娘带着泪的深深叹息,那么无可逃避,一声声一声声摧折着她的心肝。
    9
    丝桐的屋子很小,不过一桌一床一柜,简陋得一眼就能看全了,但易夫人依然很仔细地亲自翻查着每一处。丝桐看着舅娘徒劳的寻找,看着舅娘偶尔会回头来迷惑地瞧一眼,这时舅娘的目光就会掠过桌上散落的柳叶桃,只是从不会停留。
    易夫人很愿意相信毒是丝桐下的,无奈却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老周伯说到:“便是茶里真的有毒,只怕也是有外人趁她不注意时下进去的,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呢?这毒看来可不寻常。”
    赵姥姥一把搂住丝桐,哭着絮叨:“夫人你真是多心了!小桐才多大点,哪里懂得什么杀人的手段?况且夫人对她母女恩重如山,她报答都来不及呢,怎会谋害夫人呢!”
    “周伯,你再好好查查,今日茶房里还去过什么人?”易夫人不肯甘愿地叹了口气,竟有点寂寥的意味。她再次瞥见桌上的花,终于问到:“这花放着做什么用的?”
    “院子里摘的。”丝桐慢慢走上前去,拿起那枝柳叶桃。光秃秃的花枝有些可笑,萃取过毒汁的叶子已经枯萎了。她轻轻捋去叶子,只剩下枝头两朵粉红的花,然后伸手挽起头发,掰直花枝簪了上去:“可以做簪子的。舅娘,你看,好看吗?”
    易夫人很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这个外甥女了。娇艳的花朵映着丝桐稚嫩的小脸,脸上正肿着几道指印,她还幼小得很,只是这一刻的眉眼却忽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丽。易夫人心里一颤,倘或女儿没死,怕也是这般的乖巧模样吧。
    这一瞬柔情未绝,记忆中泛起仍是无尽的恨。易晓琴!若不是这贱人看不起她,处处刁难,她怎会失手摔下女儿,眼见那粉嫩的生命夭折在襁褓中?她笑她未成婚便有了孩子,挑拨父母不许哥哥娶她进门,可她自己却跟男人私奔了。自己到底做了易家的女主人,到底等到了可以好好羞辱她的时候。然而她已经死了,她还能做什么呢,她的恨还能向谁去发泄呢?
    门外忽然传来喧杂的人声:“翠儿疯癫了!翠儿疯癫了!”易夫人极不耐烦地责骂前来报讯的家仆:“又在吵什么?没一点规矩!”她劈手打落丝桐头上的花朵,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丝桐依然怔怔的,如同吓坏了一般。赵姥姥的两条胳膊像铁箍一样圈住了她,胖大的身躯一抽一颤,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哭:“晓琴走得太早,留下你孤伶伶一个,桐儿啊,苦命的桐儿啊……”她哭着丝桐,亦是哭着自己孤凄的晚景。
    丝桐的眼泪也簌簌地落了下来。姥姥是娘的乳母,从小看着娘长大,后来亦处处照应着她,甚至比哥哥还要亲,可是她却害苦姥姥了。她把额头贴上赵姥姥凉湿而粗糙的脸庞,伸出小手抱紧了赵姥姥,轻轻劝到:“姥姥,别哭。”两人的泪水都流到了丝桐脸上,纵横着淌下来,她心里一遍一遍地在说:“姥姥,对不起。对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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