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大结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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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了,我知道。
风停了,我也知道。
在那清浅的衣香飘过鼻翼时,我已经醒了。
毫无预警地睁开眼,那身影仍坐在我身边,默默地,似是在反思什么深远而刻骨的哲理,想得那么入神。我不发一语坐起身,看他一眼,看到的却是陷入黑夜中的隐约轮廓。心中登时一痛,我突然拔下发髻上的木簪,对准他的胸口狠狠刺下去。
“啪”——是木簪断裂的声音。我丢开手中残存的半截木柄,颤抖着推开他,拉开房门便跑了出去。夜色仍是熟悉的黑暗,黑得望不到尽头,也望不到曙光的希望。我这又是梦吧?梦醒后的痛苦我怎么会忘记呢?不,我不能再被梦境束缚住!
“心儿……”
不,不要叫我,我不是那个心儿,永远都不是!
“我说过,我能认出你……”
我说不出话来回答他,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当初是他选择离开,是他选择放弃这一切,为何还要回来?
“心儿……”李斐试着上前一步,我则下了决心逃得更远,跑到走廊尽头,一口气冲下楼梯、冲出碧红馆,直到看见前面宵禁巡逻的卫队,再也去无可去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不,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啊!老天,你怎能和他一起来逼我!
“心儿……”
他追上来了,他追上来了!
“我已经没有那些包袱了,所以我回来……为了你回来。”
哼,现在说这些好听的话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稀罕了,一点儿都不稀罕!
身后突然钻出一只手,将我拉进小巷中一个黑暗的角落。我忽而忍受不了他的碰触,挣扎未果,便固执地背转身不去看他。
“心儿,难道我这般丑陋,让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吗?”
是的,我不敢,我的确不敢。
“我昨日原想光明正大去见你……”
昨日……昨日的粟修言,真的是他吗?可他为何会是……
“还记得……你的巾儿姐姐吗?她也是我的姐姐……至亲的姐姐。”
我的心倏忽沉落几分,两手握紧成拳。
“你是要怨我又骗了你吧?可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这个天下第一号的大骗子,我再也再也不要看见你!
“若是你还记得一个叫‘争春’的人,他才是众人要寻找的李氏后人。我……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我无声笑笑,忽然松了好大一口气。原来真是如此,真是如此……
“心儿。”他捧起我的脸,目光深邃的对上我的。“你是心儿吗?我宁愿你骂我打我,也强似这般对我不理不睬。”
打是吗?好,那我就打!握成拳的双手直管往他身上砸,我拼尽一切力量发泄心头怨气,强忍着眼泪不流出眼底。我再次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何方,又如何落得这般窘境,只知不消多久两手便已锤得生疼,心也疼得快要窒息。他却真的丝毫不反抗,静静站着让我打个过瘾。难道他以为这样就行了吗?他明明体格健壮,挨上我几拳又会怎样?我好恨,好恨自己不会功夫,否则我一定……一定……
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我气喘吁吁推开他,仰头看一眼那张已变得模糊不清的脸。
“一会儿,你是李斐……一会儿又成了粟修言……呵,上天还真是会捉弄我……”
“心儿,你……”
“我什么?我也背着很多身份不是吗?所以上天才会惩罚我,说了太多的谎言,总还是要被别人的谎言一骗再骗,这才公平是吗?”
“只是你我的谎言都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这么些年了,你又何必再去纠结?”
“你也知道‘这么些年’啊,这么些年,你在哪里?你知道我过得怎样?你又知道我有没有出于自己意愿说谎?”
“我愿意用一生来补偿你,只要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在求我吗?”
“心儿,你若真的要我求你,那我就是在求你。”
我沉默了,片刻后,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
“呵,我差点忘了……一遇到你,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你不必求我,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好,有很多人疼我爱我,我不需要改变我的生活。我有一大堆的好朋友,我还开了自己的铺子,闲来无事也会看看孩子……”
“孩子?”
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可我知道那一定不会好看。心中不知作何算计,我竟脱口笑道:“是啊,孩子,是个男孩,今年不到两岁……”
我的肩倏忽被他紧紧扣住。“你成亲了?”那声音颤抖异常,好似他真的有多么在乎。他会在乎吗?我强迫自己咽回解释,将错就错含糊地承认了。
“是的,我是成亲了。我已经是有夫之妇,我早就不是两年前那个丁非心了。”
他沉默许久,紧扣在我肩上的双手一点一点卸去力道。
他真的信了?我不禁心虚,有一丝后悔玩笑开大了。我以为以这样的方式发泄我的不满和委屈,我会解气,会感到心理平衡一些,可事实并非如此。几年的成长,我不是成熟了很多吗?为何还要玩这种游戏呢?难道我真的想把他轰走吗?
“看来,我是不该……不该回来。”他淡淡道,闭目冥思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你……若还想见我一面,只径去柯山码头,我就住在那朱漆帆船之上。”
“哦……”
“那……祝你们幸福!”他伸手拍一下我的肩头,侧首望向远处星火。“希望,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要走了!?我紧张地拦在他的前面。
“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星点灯火终于照上了他的脸,我看见一张瘦削刚毅的面孔,下颚满是胡须,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李斐不明所以,尴尬又难堪地看着我,故作释怀地扯出一抹笑容。
“多年不见,你变得更美丽了。”
可我现在不想听他的赞美。
“你甚至不去看看我的生活,不去查一查我有没有说谎,就要这么走了是吗?”
“……心儿!”
“你笨死了!”我恨得冲他大嚷,他却警惕地蒙住我的口,两人再次隐身暗处。
“你刚才说什么?”还未等我解释,他已迫不及待揽我入怀,刹那间豁然开朗。“你说成亲是在骗我是吗?是吗?”
“就说你笨死了……”我止不住盈眶已久的泪水,哭笑着拉扯他的衣襟。“我何时说我又成亲了?我只说到‘孩子’二字,谁知道你会那么想。”
“那他……”
“他是丁家的儿子,我的小弟啦!”
“……”
“你骗我骗了那么久,我就算开个小玩笑也可以理解吧?不过,呵呵……我骗过你了吧?怎么,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你吓死我了!”
“呵呵……”
“心儿,我……”
“不要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不是你爱听的?”
“那你说来听听……”他忽的搂紧我,凑近我耳边低声细语。耳畔痒痒的,我咬咬唇,几乎又要哭出来。那熟悉的气息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再也不会与“遥不可及”扯上关联。我也再不用在回忆中寻找他的味道——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曾有多少个难眠的午夜,我想着他?曾有多少次经过李府旧宅,我脚步匆匆不敢流连?又有多少个数不清的多少次,我没来由地茶饭不思、萎靡不振,只望着那只不会倒的葫芦娃娃发呆?我从不承认自己是个痴情女子,可我为何也做了那痴情女会做的事?
“我好恨你!”发狠的锤他一拳,却只有我的手会痛。
“我任随你恨。”
“你就这么突然冒出来,让人连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你简直……对了!你怎么也在碧红馆?”
“你以为我去干什么?若不是见你乔装进去,怕你突生意外……”
“可别净捡好听的说。你这么多年总不会孤身一人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消遣的……”
“天地为证,我这些年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又怎会接近其他女色?你若不信,我们现在就回去,找那老鸨当面对质,倘若我有半句虚言……”
“嘻嘻……”
“你笑什么?”
“你又被我骗了!”
九月初六,持续十日之久、空前盛大的赛诗会终于结束。我因为近日未曾多加留心赛诗会的消息,乍听说它如期结束,不禁直叹可惜。哥哥却笑我,说我前几天一听他谈赛诗会的事就一脸愁云惨雾,何至于现在又觉万分遗憾?道理虽如此,只可惜我不能明讲——想当初,我可是抱持为他寻觅佳人的心思去的呀!
而那一夜的碧红馆之行,虽然让我对李桃儿好感激增,可后来仍不见哥哥有所表示和行动。我也曾试着让桥生在他面前委婉地提一提当日赛诗会上的事,着重再提一下李桃儿的名字。匪夷所思的是,以我全部的观察和直觉,我实在看不出哥哥对那李姑娘有何非一般的兴趣。那他当时又为何会对李桃儿痴痴看了那么久呢?难道他这几日心仪的对象又换了?唉,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又好猜到哪儿去呢!
“二妹,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哥哥好不容易有一日不用当值,却不像他以前那样约三两好友聚会联对,反而似有所指总在套我的话。“上午你出门的时候,肖大叔来过。”
“哦?他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为兄希望你实话实说。”他正色道,端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模样。我迅速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
“……我把依云斋卖给肖大叔了。当然,我没有抬高价,差不多半卖半送给他的。”
“那不是你几年的心血吗?难道你以后也不想做下去了?”他像是在为我心急,从不见忧愁的眉心此时竟凝成一道深壑。
“哥,我……”我啥呀我,难道我需要骗他吗?“还有,师父给我的宅子我也卖了。”
“你又做了什么这么急需用钱?”
“不是急需用钱。哥,是不是非要等到我的事有了着落,你才肯成家?”
他突然意料到什么,深深地看我一眼。“你是说……他回来了?”
我无声点点头,埋首不语。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像个忘恩负义之徒,哥哥养了我这么久,照顾我这么久,我却说走就要走了。可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跟着他过活,他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到了那时,我的处境岂不更尴尬?我必须做出取舍。
“所以,你不声不响,打算瞒着我们一走了之?”
“哥,我是想告诉大家的,可又怕泄露他的行踪,所以想着过几天,等我把该安排的都安排好……”
“二妹,你还把我当作兄长吗?”
我登时骇住,见他眼含泪光、眉山紧蹙,又说出这般重话,心下不禁惶恐不安。
“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我也不会忘记这几年你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是你给了我家的温馨。可是……哥,我不能一直都拖累你……”
“那不是拖累!”
“不是吗?那你为什么迟迟不肯成家?”
“我……我不需要!”他拂袖转身背对我。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理由有多么糟糕。我和他从未起过什么冲突,我也不知道哥哥生气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可他现在却生气了。
我真的伤了他的心,我真的把事情搞砸了!为什么我一开始不敢对他直说呢?直说我为了想跟李斐远走高飞、双宿双栖,把铺子卖了,房子卖了,下一步还想将变卖得来的钱分与大家——是我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吧?是啊,我自以为这样做,大家就不会过多伤感,而我也能走得心安理得……但我怎能将众人与哥哥相提并论呢?我说过我会让他幸福,幸福一辈子,可我到底还是无能为力。这世上总会有一个完完整整属于他的女子,奈何我去意已决,怕是没有机会见证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刻。
我要走,我一定要走,而哥哥他……
“王爷那边……你要怎么解释?”沉默许久之后,哥哥忽然又开口。
“我会事先写好一封信,等走了以后再派人送去。”
“你不打算向他们当面辞行?”
“哥哥……”眼前的他怎么变得这般咄咄逼人?我不觉有些害怕,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与我毫不相干。”他淡淡吐出这么一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便推门走了出去。
我惊呆了。
“老牛大叔已经不卖鸡肉羹了,去年带着全家回老家去了。”看着他失望的神情,我忍不住愈发好奇。我今日特意扮成男子,与乔装后的李斐一起故地重游。只可惜没买到老牛家的鸡肉羹,原先的摊位早已被其他商贩占了去。“你为何会对他家的鸡肉羹那么情有独钟?”
李斐微勾唇角,边走边道:“只是因为我的母亲,那老牛家的鸡肉羹与我母亲做的味道极像。”
“哦……”困惑许久的疑问终于解开,我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感觉。“那怎么办,以后就吃不到了啊。”
“无妨,那种味道已经留在我心里了,即使永远无法品尝到,我也不会忘记。”
“你……”我愕然地抬头看他。“这话好像我的语气啊!”
他回我一个浅浅的笑。“是么,那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你可别是为了讨好我,骗我吧?”
“那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在骗我?”
“呵呵……”
在垲城,我们有太多的地方不能去,照辉镖局就在前面不远处,我甚至能看见那块金字招牌,还是与李斐转了方向,往别处再逛。走着走着,前面竟是信王府,再走,又是护国寺……直到经过荒废了的李府旧址,我们才停下脚步。
“要进去吗?”我问,心中已涌起莫名的期待。自从两年前从仙鸾山回到垲城,我再也没有走进过这座宅院。李斐神色凝重地望了几眼,摇了摇头,拉起我的手便离开了。
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不止是一座建筑,更是一段难堪回首的过去。
想到了分别,我的心不免又要徘徊。那日哥哥的话言犹在耳,我不是没有听进去。我的离去必定会伤到很多人的心,他们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亲人,我为了赢得今日局面,付出了几乎全部的心力。可,我却要向这一切说再见了——我真的要离开他们吗?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爱人,我该怎么选择?唉,我讨厌选择啊……
“师兄,如果我不跟你走,你要怎么办?”
“我会留下来。”他平静道,见我眸中升起希望,不由站下了。“我会留下来,看着你平安、快乐地生活,直到我被发现、被抓走、被投进大牢……”
“不许你再瞎说!”我赌气地瞪着他。“你就吃定我会对你心软是不是?”说着用力锤他肩膀,却见他立时变了脸色,强忍着什么转过头去。
“师兄,你怎么了?”我吓得慌了手脚,立马扶他去一旁的僻静处。“你身上有伤是不是?伤在哪儿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别担心,那是旧伤,不碍事。”他抿唇笑笑,脸色已慢慢恢复正常。明了我先前心有动摇,于是轻轻执起我的手。“心儿,我们已经错过太多时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哪是我要离开?是你先要走的。”
他笑得无奈,将我的手拉至胸前。“这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了……这两年孤身在外,我经历了很多事,有些事情以前想不明白的,现在也渐渐想明白了。我不是一个敢说敢做的人,可我会学着敢作敢当。心儿,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会让你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有多重要?”
“没有你,我会死,心死。”
“……你还是那样,老是说些好听的话儿。”我红着眼睛垂下头,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多年以后听到他这么一番表白,我的心有多么激动。“可我还是纳闷你怎么会喜欢我的。我没有倾国倾城的外表,也没什么才华与智慧,我还曾一再地怀疑你,不去相信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若是说理由,也许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细细一想,又像是什么理由都没有……”他沉思片刻,抬眼望住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时爱上你,又是为何会爱上你。也许是在最初的见面,那个月下一脸惆怅的女孩儿打动了我,也许是在留云阁,你戴着面纱出现在我面前,又或许是你拔剑砍下自己的头发,交到我手里……你是第一个离我如此之近的女孩儿,我不爱上你,又要爱上谁呢?”他微笑着,再次攥紧我欲抽回的手。
“你可恶……”
“我是可恶。如果我能早一些正视自己的心,我们也许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
我又哪里预料到自己会爱上他?我的心那么骄傲,甚至在两年前打定主意忘记他,将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可结果又是怎样?我痴心地等着他,一直等着他,好像当年他离开时将我的心也带了去,除了他,我再也无法爱上其他人。
“当年是我同意放你走的,所以我不怪你狠心一个人走。何况实际来说,这几年我也没吃什么苦,反倒是我贪生怕死似的,才会选择自己留下。”
“你若贪生怕死,我岂不是苟且偷生?”
我被他逗笑了,哀伤的情绪一下子散去。
“我说正经的,你也要正经听才是。”
“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谁是你娘子?”我佯装嗔怒地甩他一眼,夺回手,抻抻袍子径自前行。男装的我与当年沁州时的“施公子”相比,少了一分潇洒,多了一分丰腴,可我在别人眼中看来总归还是男子,怎么能和另一个男人打情骂俏嘛!太不成体统了……
体统……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哥哥。
“怎么办呢,我怕我跟你走之后会后悔。”
“那我多等你几日,等你考虑清楚。”
自那天之后,我和哥哥一直没有打破僵局。他并非有意回避我,只是见了我无话可说。我一时竟成了家里最可有可无的人。旁人似有所觉,只是尚未点明。我想等我离开之后,他们自然会明白这一切。其实事后再想,同哥哥闹僵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不会再问一些让我不敢面对的问题。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走得心安理得。
我不敢将我即将离开的消息告诉给丁家人,只尽可能抽些时间同他们再多聚聚。小丁丁当然不会晓得他的姐姐有这番无奈,见我锲而不舍一再亲近,早就记不得我凶他的那回事。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他吗?他会长成一个高大威武的少年,有一天也会成立自己的家庭,渐渐淡忘他还有过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姐姐。我拿出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写了信,预备走时托人转交给柳姨娘。希望我的小丁丁永远都不要忘了他有个疼他的姐姐,一个叫丁非心的姐姐。
我还有个干女儿叫沈丽时,小名丽丽,今年正月十五出生,还不到一岁。时日尚短,我也没怎么尽到干娘的义务,便去相国寺诚心求了一对平安符,一个给她,一个给他的哥哥沈务信。在将那两个平安符交到钱落谷手中时,想到日后她或许会怪我不辞而别,我不由得心中感伤,只坐一会儿就离开了沈家。知晓内情的只有沈如洗,我万分感谢她暂且为我保守秘密。曾经的恩恩怨怨,现在想来都那么可笑,她总说当年看走了眼,以为我这样、那样,才会错过与我深交的时机。我则在心中暗暗感激上苍眷宠,让我拥有过一个这么交心的朋友。
而现在,我却要自私地抛下这许多的朋友们了。
当年在信王府结识的那帮女子,除了杳无音信的裘卓与返回故乡的炎阑雅,我们都已各自有了归宿。那日前去学士府辞别卢婉芪,刚好得知她有喜了,她便高兴地留我说了一整天的知心话。卢婉芪是一个外表柔弱,但内心却很坚强的女子,经历了那么多,她一直都咬牙扛了下来。只是她之前背负着不能生育的压力和包袱,自感有愧于罗家人,每每我去看她都难见她展露笑颜。罗暂开也曾私下央我劝她看开一些,不要因此徒增心病。可在这种时代,身为女人不能生儿育女,又有哪一个能真正看得开呢?幸而现在柳暗花明,皆大欢喜,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因为隔着一道高高的宫墙,我没能见到齐荏然。当年我逃出廷尉狱之后,钱落谷倾尽钱沈两家之力搜寻高人调制解药,终于在半月后得以成功,如约交给了齐荏然。那药自然起了作用,她和钱落谷也冰释前嫌,偶有书信往来。而沈如也托庇于太子的关系,也在生意场上得到不少实惠。
除了写给柳姨娘的信,写给王爷和王妃的信,我还写了一封信给谢云寒。不管他多么食古不化、冥顽不灵,我还是应该在离开之前给他一个交待。在我而言,我和他毕竟相识一场,过往的记忆也并非全是晦暗不堪。我承认我曾迷恋过他,只是那感觉不知不觉地滋生,却也不知不觉随风而逝。假如这些年我和他仍是朋友,那该有多好……
在我预计离开那日的前几天,哥哥突然请了媒婆来家。我一时丈二摸不着头脑,问了桥生才知道,原来哥哥要提亲!
“向谁家姑娘?”
“碧红馆的李桃儿姑娘。”
“李……李桃儿?”
“是啊,就是她。老爷还说宜早不宜迟,要那张媒婆快带彩礼去呢!”
这是真的?我没敢进去打扰他们的谈话,绕开回了自己房间。哥哥终于要成亲了,我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畅快似的。之前还以为哥哥对李桃儿没意思,现在他却真的付诸行动,打算直接将人娶回家来¬——这,不觉得太快了吗?
真的太快了吗?其实我私心里恨不得哥哥的亲事在我离开前能有个眉目,既然他已做下决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对象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哥哥能不在乎她的出身,看中她的品格和才华,这才是我更要为之高兴的。如是这么一想,离开前的头等心事终于落了地——哥哥要成家了,我终于等到我的大嫂了!
在依云斋移交之前,我曾单独留下两小匣子的首饰。原本想留一箱给自己,另外一个送给云思做嫁妆。现在知道大嫂即将过门,我便改了主意,打算将自己这一小箱宝贝赠给未来大嫂作贺礼。我还记得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模样,再联想她与哥哥两人站到一起的画面,不禁感叹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古来多少郎才女貌的故事,人间哪得几回闻?我一直都以为那是作者写来娱乐大众,是骗人的谎话。现在想来却也真实,只是三生有幸才让我遇上这么一对。
原以为剩下的几天就可以坐等着新郎新娘拜天地了,谁知第二天却传来消息,说李桃儿拒绝了这门亲事。乍听时我有些气闷,心想以哥哥这般无可挑剔的条件主动上门求亲,她怎么能拒绝呢?冷静后才又想,或许人家姑娘早有了意中人。枉我口口声声追求自主婚姻,怎么也糊涂了?对这种意外结局,我虽然可以理解,但多少还是耿耿于怀,更担心哥哥是否会受影响,毕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一个女人求婚。
爱而不可得,哥哥是不是也正受着煎熬?是不是时常徘徊彷徨不得安宁?我忖思着他每时每刻可能会有的反应,只是不得机会亲自探问。自得知求亲遭拒之后,他就一个人出了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桥生悄悄尾随其后,过了半日自己先跑了回来,笑嘻嘻的告诉大家老爷去了碧红馆。于是又过一日,又有消息传来,说李桃儿已经答应了哥哥的求亲,婚期就定在三日之后。
这近乎大悲大喜的转折不过就在三两日之间,饶是我体味过变来变去的日子,也实在有些应接不暇。刚刚培养出来的悲伤还未蔓延,巨大的惊喜就已埋伏在后。我不晓得哥哥用了什么办法俘获美人心,只看着忙忙碌碌筹备婚礼的众人,一时幸福得不敢置信。
婚礼那天,正是我预先决定要走的日子。大家一个个都喜气洋洋,忙进忙出,来回穿梭地应酬各方宾客。哥哥穿了一袭最鲜亮的红衣,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口,微笑着向每一位前来祝贺的客人们道声感谢。吉时一到,新娘子的花轿准时出现在门口,上上下下都沸腾了,倾巢而出争着去看新娘子长什么样子。我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小静等人亲眼看着哥哥踢了轿门迎出新娘,两人两双手同牵着系有花球的红绸款款步入正堂,一拜、二拜、三拜,新娘被送回新房,客人们这才欢呼着进入宴席,一席酒一直从午后吃到入夜。
我陪着女宾们吃了几杯酒,笑看一张张醉染红晕的脸,感动得竟想哭一场。哥哥被客人们缠住总不得脱身,天外却是星月齐辉,我已不能再等下去了——
觥筹交错之间,人人都醉眼迷蒙的关注着早已不胜酒力的新郎官儿,我以为不会有人注意我的离席,借口去取酒壶跑了出来。
随身衣物早已暗中送了出去,我喜欢的书籍什物之类也在今早托人悄悄运走。只是黑猫喵喵这几日突然不见踪影,我只好狠狠心,撇下它不再理会。夜色茫茫,也像喝醉了似的迷迷蒙蒙,将夜晚的一切都罩在虚虚实实之中。我牵了预先准备好的一匹马顺利走出家门,刚想上马时,突然被人由后一把抱住。
“清儿!”我几下拉开那双小手,她竟立刻又围上来。
“小姐,你要去哪儿?清儿也去!”
“你……我不是去玩儿,我有很要紧的事儿……”糟了,这小妮子缠功了得,我又不能点她的穴位把她丢在大街上。“清儿,乖乖听话好不好?现在赶快回去,你生哥说不定在找你呢!”
“他跟在老爷身边儿呢,才不会理我。”
“你要跟着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知不知道?”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小姐呢?清儿还会见到小姐吗?”她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好似知道什么似的,看得我又心虚不已。
“那你是愿意跟着我,还是愿意跟着你的生哥?”
清儿不说话了,揪着我衣裳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她这样小的年纪能懂什么?我摸摸她的小脸笑了一笑,决绝地掰开她紧抓的两手。谁知等我刚要去踩马蹬,清儿忽的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牵握马缰的胳膊。
“小姐你别走,清儿不想和你分开……我……我要和小姐一起去!”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哪儿都好,只要姐姐和我在一起,清儿只要和你在一起……呜呜……”
她真的懂得吗?我犹疑不决。抬首望望近在咫尺的家门,家啊,那是我几百个日日夜夜中倾心眷顾的家,现在就要对她永远说再见了。再低首,清儿那小小的身影已经朦胧。我以为她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习惯了躲在桥生的羽翼下避风雨。我从未想过清儿会将我看得这样重,重到让她甘愿抛下过去陪我远走天涯。可她还小,她还小啊,日后后悔该怎么办?
望着她梨花带雨的小脸,我的心彻底软了下来——桥生,我要和你说声“对不起”了。
马蹄声渐行渐远,夜色却仍是沉沉醉醉,热闹喜庆的气氛中氤氲着一抹无奈的悲伤气味。吴家大门上悬着那对红彤彤的大红灯笼,灯笼上贴着红彤彤的双喜,微风来,它们便轻轻一晃。闪动流光的红晕披染上门楣,倾泻了满地,映亮了门口的朱漆门,也映亮了门后站着的红衣人。
海边的风浪正紧,我一路快马加鞭赶至码头,寂静无声的港湾中只亮着一盏散发幽光的灯,坚定却明确地指给我应走的方向。船上众人早已睡下,我拉着清儿一路畅通登上甲板,却见一位素衣长者正站在船尾。他也看见了我,举步向我走过来。
“师父!”我惊讶地喊出口,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跟着李斐。李斐同师父对视一眼,然后向我微微点头示意,见到我身旁跟着一个小丫头,便笑着招手唤她过去。
“她叫清儿,说什么都要跟着我来。”
“清儿,哥哥领你去休息好不好?”
清儿看看我,见我同意了,这才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心儿,我会在房中等你。”李斐将这最后难得的时光留给我和师父,我微笑望他一眼表示谢意。转身再看师父,顿感一阵悲伤,心中有千万句话要对他讲,却连一句也说不出。之前辞别了那么些人,我却唯独不敢去见师父。不想他竟亲自赶来同我辞行,我心中除了感动,更多的还是愧疚。
“唉……”他叹息着摇摇头。“为师养了你们五个徒儿,结果你大师兄走了,你二师兄也走了,现在连你和老三……”又摆摆手不要我安慰。“老了老了,不免伤春悲秋的感慨人情世故……心儿啊,不管你去到哪里,安定之后一定送个信儿回来,啊?”
“嗯,心儿会的,不管我去到哪里,是天边还是海角,我一定让师父知道我在哪儿,知道我平平安安的。”
“你身子一向瘦弱,为师教你的那点儿东西能丢就丢了吧!在这海上可不比在陆地上,你大师兄那次……”师父说着说着停了一停。“对了,东川那次你也在船上是吧?嗨,我这记性啊……”
“师父,您别说了,心儿……”我忽而鼻子发痒,眼泪已不受控制啪嗒啪嗒滚下眼眶。哼哼唧唧憋了又憋还是没能忍住,嘴一张,我便抱住师父闷声哭了出来。
“好了好了,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心儿情愿您笑话……”
“那你跟我回去让我笑话?”
“这不行,大不了等我安顿以后再回来接您老人家,好不好?”
“算了吧,指望你们的孝心呐,为师的日子可就难熬咯……呵呵……”他笑得开怀,大掌“叭叭”拍着我的肩推我起来,谨慎地扫一眼四周。“小点儿声,别人都睡了……对了,过不久你师叔就来接我,我也是该回去见见你们师公了。”
“呃,师叔要来?您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呢。”我从袖间翻出一只手帕包成的小包袱,塞进师父手中。“这是我想送给陆师叔的礼物,之前一直没见到她,还以为再也没机会了。这回您就帮我交给她吧。”
“哟,只给你师叔,没什么给我的吗?”
“嘿嘿,回去看吧,我可是送了好东西到您家哦!”
“真的?”
“假的又如何?到时我已出了海,您想找我算帐都找不到啦,哈哈……”
“嘘——小点儿声……”
“哦哦哦……”
师父,请一定多多保重。心儿会在遥远的他乡一直想着您记着您,终有望一天,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天刚蒙蒙亮,我便已睡不着,翻身起来走到窗前。
“晕得难受吗?”
我摇摇头,畏冷地偎进李斐怀中。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那儿?”他拉起我的手握于指尖,细细摩挲。窗外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涛声呜咽,汹涌澎湃,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我可不喜欢将来天天都要在这种环境中度日。
“嗯……有没有一个地方四季如春,山水秀丽的?”
“一直往南,或许有吧。”
“不好不好,我还是喜欢四季分明,会下雨、下雪……对哦,我们一直往北走好不好?那里一年四季都是冬天,一年四季都会下雪啊!”
“你喜欢雪吗?”
“耶,你才知道啊?”
“倒是我不该问了……不过,我还记得你喜欢月亮。”
“你真好意思,那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你要是不记得才是忘性大呢!呶,呶呶——”我扬起下巴,嘟起双唇贴近他眼前。“看到了吗?”
“心儿,你……”
“到底看到了吗?”
“……”
“我是说我的痣!你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它不见了,是不是?哼,你根本就……唔……啊你……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