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四章(修)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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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兰园里的兰花静幽幽地开放、凋谢,每当碧绿枝叶于风中摇曳,粉白的娇嫩花朵散发清香,他总在想该用何种词汇才能尽述这花儿的美丽。一年年过去,花开花谢好似都只落进了他的眼里,但那潜藏在心底的惆怅依旧挥之不去。他仍是困顿的,哪怕成家立业之后也仍觉心中盘绕着什么,分不清也辨不明。
    终于,他看到了。那是雪,是如珍珠般莹润的一点白雪,即使周围是灰暗的瓦砾,是土黄的街道,是黯沉的天空,那点点白雪也像他的花儿一样,拥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静美。
    心底虚空的某个角落被慢慢填满,他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重担,欣慰地笑了。
    只是……因何她也在此?
    沈如也静静地望着前方的女子,忘了所有言语。心中有一根琴弦被牵动了,沉寂许久的乐声骤然飘入耳中,他听到了那一道久违的声音。
    是他……
    我惊讶地望向那抹白色身影,他也正同样惊诧地望着我,望向我的眼,那卸除面纱后的容颜,还有耳边的……耳洞么?我不觉羞赧垂首。雪仍就小小细细的,却极具耐心,好似它期望一点一点吞噬掉整个世界。手心里出了细汗,攥着的轻纱却将汗水都吸了去,好像在为我掩饰心底的尴尬一般。
    真是冤家路窄了。
    曾预想过不止一次可能相遇的场合,在沈家、李府,又或者某次酒宴,哪家酒楼之上……可我万万不曾想过会与他单独相遇,我以为再见之时必会有钱落谷在场,又或者有小娴小静陪着我,要么就是一众行人……街上忽而清静好多,那些淘气的孩子呢?唉,不知何时竟已逃得没了影儿,真是诡异得让人不禁怀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觉。挎在胳膊上的篮子仿佛越来越沉重,压得我的肘窝一抖,几乎要将它脱了手。
    我总要说点儿什么的,可要说什么?他挡在我的去路上,我不可能装作视而不见就那么擦身而过。心念徘徊不定,谁知偏偏雪上加霜,在他身后的小巷中忽然又多出一个人——
    钱落谷!
    我登时心慌,眼看钱落谷望着我一步一步走近,神色凄凄惨惨的,好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场多大的误会中,头皮一发麻,平时的胡搅蛮缠、伶牙俐齿早不知哪儿去了,连句正常的话儿也说不出来。
    “金荷,是你……”
    “好巧啊,落谷,你们夫妻一起上街啊!”我抱着菜篮扯了个僵硬的笑,一径只盯着她。钱落谷迷茫地望望我,而后以复杂的眼神看向她的相公。沈如也却神态自若,兀自吁出口气,将微微含笑的目光指向我身后的街道,不知对谁勾起了唇角。
    身后有脚步声缓缓靠近,我几乎以为那是落雪的动静。凝神再一听,差一点儿就要激动得蹦起来。
    “心儿,怎么还未回去?”李斐停在我背后,轻轻环过我的胳膊取过篮子。我不禁屏息回首对上他的眼,见他对我挤眉笑了笑,又将视线转向前面的一对人。“这位是……”
    他是明知故问,我也只能故作镇定为双方介绍一番。余光中瞥见钱落谷的神色仍有些犹疑,只是比方才要安定许多。
    “你出来这么久,只买到这些?”李斐佯装责怪,却体贴备至地为我掸落肩上细雪。“你看,都落雪了,不如我们先回家吧?”
    呜呜,我几乎要感动得扑上去抱住他。他平日里待人虽然也是这般温和,我却只道他是情非得已之下故意做戏给人看的。任由他将我双手包紧在掌心温暖,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口中呵出一股股热气,缓缓地全都渡到我的手上。哪怕这不是我和他最亲密的举止,可他从未将这般宠溺姿态展示在外人眼前,即使我再嘴硬强说这是做戏,也禁不住红了脸,一时满心甜蜜。这下子,不止我的手暖了,浑身上下也都沸腾起来。
    钱落谷本就不是多疑之人,她见我与李斐光天化日下就这般卿卿我我,自然认为今天只是一场误会。只是她不知如何化解这僵局,下意识伸出一只小手,揪紧了沈如也的袖子不放。遗憾的是沈如也并未看透娇妻的心思,以为她也嫉妒人家夫妻恩爱情长,于是袖子一翻,将钱落谷的小手满满抓握住,惹得身旁女子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脸娇羞地贴在他胳膊上。
    呃,这场面怎么这么别扭……我暗暗松了口气,抬眼与李斐对对眼色。他便大方开口道再见,拽着我越过对方快步离去。
    他的手好热,烫得我的手心好像着了火。
    待走出那条小街,绕进另一条巷子,牵握的两只手松开,我忍不住抬头望向他的侧脸,细雪纷飞中正见他微微松了口气。
    他也不喜欢做戏吧?唉,我又麻烦他了。
    “师兄,多谢……”那个“谢”字才出口,我立时想起他曾说过不让我说谢谢。“那……我明日一定老老实实待在房里,绝对不出门了。”
    他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只笑着看我一眼,好似在说“那我就看你表现了”。
    “把菜送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不觉已走到了吴家院子。他将菜篮推到我手里,篮子把儿却是热的,而且热得诡异。我笑着挎着篮子跑进去,桥生正一个人,抄着两手窝在台阶上等我。长话短说交代一遍,我立马就跑了出来。
    刚走出门口时,李斐正仰望着天。天上阴霾不再,隐隐透出一片青白的光,雪竟然停了。
    “生哥,姐姐咋走了?”
    “要叫二小姐。”桥生绷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孔,故作生气地瞪着清儿。
    “嗯嗯,清儿没忘的。”她的小手里正攥着一只朴素的钱袋,清儿哼哼鼻涕再看一眼。
    “二小姐还有自己的家,自然是要走的。”虽年少却已显现老成的桥生淡淡道,眉宇间笼上一丝无奈,乍看下竟有些他家公子的风范。“还有你,下次出门要带着脑子,知道吗?”
    “嗯嗯,清儿一定不会再忘的,下次出门一定记得带钱。”清儿撒娇般甜甜一笑,怯怯地将小手勾上桥生叉着腰的手臂空当里。“清儿学得很快的,生哥,你不要生气嘛……”
    “你呀,学得快,忘得也快!”少年无声轻叹,弯起食指刮一下清儿的小鼻子,两人不由得呵呵笑起来。
    这场小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未等我发一发感慨,一回到家,门房就告诉我说齐管家在大厅等候多时了。我心中一惊,再也没有心力去计较其他了。
    王爷只转告我一句话,说明天黄昏会派人来接我,去某个地方探视哥哥。等我想再问些细节,齐管家却只说哥哥安然无恙,其他一概不知。不过,这也就够了,不晓得王爷花了多大力气才帮我争来这一个机会。而且得知哥哥没有受到伤害,这已经比我的预期好很多了。
    回来时刚好正午,我以为平日李斐难得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家里,怎么也会一起吃饭的。谁知他一进院子就径直回了书房,还留话说不要打搅他。茹婶凑到我身边念叨几句,暗示我他的气色好像差了些。我只当茹婶大惊小怪,笑说刚从天寒地冻中回到温室里来,谁的脸色又会正常?挨过下午到了晚饭时间,书房竟然再次传话出来,说他想在书房里独自进餐,要我不必等他。
    事情好像真的有些奇怪。
    廊下有几个人正在低声聊天,见我在用餐时间出现在那里,都不免愣了一瞬。我不觉感到一点儿难为情,大手一挥催赶他们快去吃饭,这才给自己解了围。来到书房外,门却关得紧紧的。我心中怀疑再也压不住了,李斐体质好到从不知“冷”为何物,平常书房的门都是虚掩着,如何今晚就关起来了?
    “师兄。”我敲了敲门,听到他回应,便挂了个笑脸推门进去。哪知一推没能推开,再使了好大一把劲儿才将门推开。
    “师兄……”探头一望,书桌旁没人。
    “师兄……”再走近扫视周遭,还是没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灯烛还亮着,刚才也明明有人应我,只是他人呢?房间最里面垂挂着整面墙大小的青莲色帘幕,仔细看了看,分明有两扇帘子交错重叠。也就是说,它是可以拉开的咯?我蹑手蹑脚走上前,心想师兄或许就藏在后面,伸出手轻轻摸上那布料——
    “啊——”
    呃——尖叫立时被我咽回肚子,因为李斐正好笑地看着我被吓得又是跳脚又是抱头。他一只手轻撩起一幕帘子,我这才终于看到那帘子背后小小的一方空间。只是仅有一只残烛晃着微光,无法看不出那里面都摆设着什么。
    “呵……进来吧。”他轻轻道,话音里含着那抹熟悉的笑。我忽而打了个冷战,跟着他走进这神秘的小天地,心头只觉局促不安。头顶上方阴风阵阵,一抬头,房顶上竟然有一个方形的小天窗,夜空中几颗星星正一闪一闪。月光投不进来,烛光也如一豆,本就狭小的空间愈发让人觉得憋闷压迫。等我慢慢看清了这房里的摆设,也不过只有一桌、一椅,外加一张床罢了。
    “师兄,你窝在这里干什么?咱们还是……”我想说我们出去好了,却发觉他自刚才就一直背对着我。空气中凉凉的,我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为何又潮湿得很呢?何处有微弱的闪光,我直觉低眼去看地上,竟发现椅子下方积了一滩水。
    “我没什么……”他犹要狡辩,只是他浑浊的喘息声泄露了某种信息。我下意识探手去摸他的额头,霎时被烫得弹了开去。
    “好热,你病了!”
    椅子上搭着一件湿透的外衣,定睛一看竟是他那件红色的官袍。我一时着慌,三两下拉开那两幕帘子,外间书房的光亮便透射进来。
    “不行,你得跟我回去休息。这里这么阴冷,怎么能住人呢?”说着,我已一手搂过他的腰,不由分说就要强拉他回东厢。
    “心儿,你放开……”他脚下不动,却也不敢和我硬来。“这……我并没大碍,不用……”
    “什么不用?你不知道你病了吗?”我急得直想好好数落他一番,他这么固执做什么呢?借着外面亮光,一眼瞥见里面床上被褥枕头一应俱全,明眼人一看就是有人常住的样子。心中一时泛酸,于是我不再说话,强拖着他离开了那里。
    他远没有虚弱到走不动的地步,只是我明白地知道,他的倔强必不允许他在伤风感冒这般小病面前倒下。若不是我生拉硬拽,他铁定又要窝在他的小密室里自舔伤口了。上次他受伤,我只是袖手旁观。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被他推开。
    “静姐,小姐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小娴攀在小静肩头磨蹭一下,向着刚刚气冲冲走进房里的两人望去一眼。
    “是和好,不是吵架。”小静笑嘻嘻地纠正她。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的茹婶已笑弯了眼,只是她并未出声,很快又悄悄走开了。
    房里炭火烧得正旺,因我怕冷还在外厅与内室卧房分别放置了一个火盆,所以每个角落都被烘烤得暖暖和和的。李斐半推半就坐上床,衣袍一沾被褥就不由自主躺了下去。我说要找人去请大夫他却不让,说他那药箱里备有伤风药可以对付。
    “你不是天生不怕冷的么,怎么也有今天?”我以为他是夜间着凉进而发烧,顾不得男女有别,三下五除二脱掉他外面两层袍服,然后只管将棉被一层摞一层往他身上叠。小静不一会儿就取来药箱,又端过一碗热水才退下。李斐显然对被人这么伺候感到不知所措,更是对这样殷勤周到的我觉得陌生,尽管有些话想说,却终究抵不过肉体的疲惫,躺在那儿久久无言。
    依他的描述寻到药丸喂他服下,我这才想起不对劲的地方。
    “你那件红色的袍子怎么会湿的?”
    “……是白日在宫里,我不小心落入湖中……”
    “师兄,你确定那是‘不小心’吗?”
    他李斐是何许人也?即使武功再不济,岂会“不小心”落入湖中?
    那道目光飘忽着总在回避我的注视,他一副顾虑重重、三思又三思的模样,莫名望我一眼,却还是想闪烁其词。
    “那是冰融了,我一时不察……”
    “话说明日呢,我可以去找王爷问个清楚。再或者,就去找罗暂开罗大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吧?”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念叨我的盘算,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上,等看他的反应。那烧得火红的面颊好像又多添了一抹血色,他沉默片刻,终于如实招供。
    “太子殿下的手炉掉进湖里,身为臣子,我……只能遵命。”
    听到他那声自嘲的笑,我忽而只觉得心疼。赵凛必定知道他那晚受了伤,才故意让他下水——可恶,这家伙真是够歹毒的。
    “那你也不该硬撑啊,你不知道发烧也能烧死人吗?”望着他迷蒙的眼,我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的存在对我来说有一种很深刻很重要的意义。
    “我还没那么娇贵。出去寻你之前,也已做过处理。现在只是有些累罢了。”像是让我放心,他很快回复那张温和笑脸,轻眨一下眼睫,无力地别过头去。刚吃下的药似乎也开始起作用了,他的额心慢慢渗出薄薄一层汗珠,烧红的脸也好似没那么烫人了。此时的他在我眼中分明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难道还要我向他讨安慰吗?我倏地生出一种想要照顾他、保护他的念头,想到自己身无长物,又不得不一笑置之。
    赵凛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要到何时才会天下太平呢?我不禁感到沮丧。
    “师兄,太子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很快看我一眼,显然明了我的话外之音,却不懂我如何会得知内情。
    “你不用看我,我知道就是知道了。不过我可是很讲义气,谁都没有告诉哦!”我仍旧笑嘻嘻的,想减轻一些紧张的气氛。笑着笑着,竟又止不住失落地陷入静默。
    上回见到付远鹏,在临走之前我曾问过他李斐的身世,他当时只含蓄地回了我这么一句话——“五十年前,前朝天下也是姓李的。”
    于是,脑子不灵光的我只想到了一种解释——李斐所谓的仇恨,只与皇宫里的人有关。历来王朝兴替之间总会发生类似这样的故事,可又有几个人能成功呢?我向来鄙视那些一辈子只幻想做皇帝的庸人,如何李斐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个?他的复仇之路注定不会有出口,我要如何让他明白呢?我实在好迷茫。
    “心儿……”
    “呵呵,师兄平时很少生病吧?是不是觉得提不起力气来?”将那满心的忧虑暂且忽视,看着眼前的他,恍惚觉得像在做梦。“师兄,你说……如果我存心要害你的话,现在是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笑眯了眼凑近他的脸,故作认真地巡视他面上每一寸红光,伸手摸了摸,还是烫得很。
    他早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了,可奇怪的是,无论付远鹏还是信王爷都对他心存善意。他明明已经暴露了身份,为何还能若无其事继续待在朝廷里呢?我几乎以为我会错了付远鹏的话中之意。
    “那你用什么兵器?”他也学我的样子眯紧了眼,嘴边的笑靥不曾淡去,似乎即使我真的心存歹念他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威胁。
    “兵器?我不用兵器呀……”说着,我拉起最上一层的棉被一直盖到他的眼下,假意按住被子去堵他的呼吸。“这样呢?你还有力气还击吗?”只要他稍微偏转头,鼻子立刻就能得到解放。可是他没有,那双眼竟也像发了烧似的,连看人的视线都热得烫人。
    我不自在地笑笑,自讨没趣地拉下被子。
    “跟你开个玩笑么,你一点儿都不懂配合……那个,不用那么看我,我可只当你烧糊涂了。”
    他无声笑笑,面上的红晕铺展得更开。
    “睁着眼不累啊?病了就快睡呀!”索性亲手帮他合上眼皮,只是手心一碰到他火烫的皮肤又被震了一下。“你看,吃了你的药还是烧得厉害。总归汤药还能催催汗,不如赶紧找个郎中来瞧瞧吧。”
    “睡一觉就好,不会有事的。”嘴边仍勾着那抹轻松的弧度,他欣然合上眼睛。“终究牵连到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他是个野心家,除了事业再无可恋呢。
    “师兄啊,我发现一件挺有趣的事儿。你觉不觉得,你生了病比较会说实话?”
    “是么……”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我在他耳边说话。
    “是啊,所以你说……我是祈求上天保佑你平安健康呢,还是永远不说谎话呢?”嘻嘻,就看你怎么回答!见他凝神想了一会儿还不答我,我以为他睡着了,便下意识趴得近一些。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眼窝上好似种着一排长长的睫毛,让人看了既羡慕又嫉妒。唉,要是我也能有这么美的……
    不想他突然睁开了眼,只是不曾料及我会近在咫尺,望着我的眸光微微一怔。
    “你,不睡吗?”
    “呃……睡啊睡啊,等你睡着我就睡啦!快快快,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胡乱拉起被子挡住他,心口却还是扑噔扑噔的。不妙不妙,我的脸一定红得和他的有一拼了。
    “还是我回书房吧,病气传到你……”
    “别乱动!你要是去书房,我也跟你去!”
    呃,不行不行,我怎么说出这么暧昧的话来?糟糕,脸好烫!我何时脸皮儿薄到这种程度了!
    “啊呀,你又干什么!都让你别乱动了……”被子都要被他翻下来啦!
    “……那你要睡里边?”他暗暗忍笑挪向床里,却不想被一个硬物硌到肩膀。我大叫一声“小心”,上前抓过葫芦藏进袖子里,脸颊却像被甩过一耳光似的,霎时只觉火辣辣的发烫。我心虚得不敢看他,却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人家是好心,想把床外的半边让给我,可我为何直想扭头跑掉呢?
    “呃,小心着凉,你快先睡吧!我,我过会儿再说……”
    呜呜,我怎么觉得哭笑不得呢?不行不行,他现在是病人,当然病人最大嘛!
    可是,我还是觉得哭笑不得啊!
    梦里觉得好冷,我好像在爬一座悬崖,冷风呼呼的吹过后背,但爬着爬着就不由自主往下滑。我怎么会爬山?我恐高的呀!可我突然又变身成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登山勇士,矢志不移地向着山顶,爬呀爬呀,爬呀爬……
    “心儿,上来睡吧。”
    “唔……”迷糊中,我像是看到山顶有人冲我招手,他想拉我上去呢!
    呀,这是什么?好暖和。我晕乎乎攀住他的手臂,刚想借力用力爬上去,忽的感觉不放心。
    “师兄……”
    “怎么?”
    “师兄……”
    “……我在这。”
    “你……睡着了么?”
    “……我睡着了。”
    “哦……那就好了……”
    啊——我的周公啊——其实,我哪里知道周公长什么样子。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早已阳光普照,甚至还能听到鸟儿啾啾的在叫。
    咦,这么好的天?我习惯地翻个身,还没翻完就觉得不对劲。再微睁眼一看,心跳登时哽在喉咙里。
    他怎么……
    飘游的神思很快又附回身,我竟在一秒钟之内惊出了一身冷汗。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未睡醒便探手摸了摸他的额,有些湿湿黏黏的,显然已经降至正常体温了。
    他啊……我一时傻傻的只想笑,心底生出一些莫可名状的感觉。
    四周静静的呢。
    大家都没起床吗?
    太阳可是老高了呀……
    猛然收回心猿意马,我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衣裳呢?呀,还在床头!
    房里正好有一盆冷水,也不知是何时放在那儿的。我顾不得许多,凑合着往脸上泼了几捧水,一待梳洗完毕就一口气跑去膳厅。
    不会吧,沿路咋看不到一个人?大家都去哪儿了?原想呼噜噜灌一碗热腾腾的稀粥,或许能冲散心里上蹿下跳的念头,直到跑进膳厅里才傻了眼——竟然没有人!
    终于终于,茹婶姗姗来迟,脸上还带着留恋不已的睡意。小静和小娴也不知从哪儿跑来了,竟比茹婶出现得还要晚,而且两人从一进门时就鬼鬼祟祟地盯着我看,好像不认识我一般,瞧得我周身不自在。
    “你们俩又干嘛?”
    啊,不好,大清早发火可不好,会提前衰老的!我讪讪地活动下两颊,心想我大概被娇养出起床气了。
    “夫人……”
    “怎么?”
    咦,不对劲,这声“夫人”怎么听着和以前感觉不一样?我一噘嘴,一皱眉,想不透便不再去想。
    “那个……今天有粥可吃吧?帮我来两碗,再要一碟咸菜!”
    小娴傻呵呵冲我一笑。“夫人,那个……马大娘还没来呢。”
    我瞧瞧外面的日头,都快吃午饭了,时辰不早了呀。
    “她家里有事?”
    “没有。”
    “那是她病了?”
    “大娘身体很好的!”小静忽的插进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嘛,难道马大娘不想在咱家干了?”该不会嫌工钱少就跳槽了吧?
    “呵呵……”这回是茹婶走过来解释。“夫人,咱们以为今天您和老爷……不会起太早呢,所以就托人告诉马大娘……今早就不必早来了。”
    “哎呀茹婶,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哪里还算早呀!我以前可是比现在起得还要早呢!”
    “呵呵,是啊是啊。”
    这些人真是怪了,怎么还盯着我看?我又不放心地检查一下自己的衣着和妆容,虽然不很讲究,可总算整洁吧?有什么好看的?
    她们三人都顶着一张为难的脸,好像在怨我起得太早了。不过我其实也还不饿,只是没事找事做。
    “咳……那就算了,等马大娘来了咱们就该吃午饭了。”我怏怏地离开座椅,想了想,又向小静招招手。“点心总还有些吧?先帮我拿些过来好了,我回房去等。”
    蛀虫啊蛀虫,蛀虫样的丁非心就是这样炼成的么?呵……
    “耶,小静人呢?”
    “她已经跑去拿点心了。”小娴对我露齿一笑,白灿灿的牙齿几乎能晃花我的眼睛。
    今天的日头好像也很大。又是个好天气,至少不会冷,我甚至能嗅到一点儿点儿春天的味道。唔,点心是酥皮儿的呢,咬在嘴里几乎能把牙都陷进去。呜啊,好香好甜啊!要是刚出炉就更妙了!我索性将手中余下半块全塞进嘴里,喜滋滋地端着点心碟子推开房门,一拐过门口,就看见那坐在床边早已穿戴整齐的人。
    嗬,吓我一跳……他起得还真早。
    “早啊,感觉好些了吧?”不好意思在人家面前吃独食,我便将还盛有几块点心的碟子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呀,手心里竟然沾着点心屑!拍掉拍掉。
    “好些了。”他淡淡回应,叫人听了觉得有气无力。说来也是,他昨晚可是连晚饭都没吃。唉,我真是糊涂了。
    “先吃点儿点心吧。”刚要把碟子端给他,忽又觉得不对。“不对不对,应该先喝水。我找人端热水来,早上起来应该先喝水的。”
    “是么。”
    “当然是啦!”真是我以前疏忽吗?怎么他还有这样一个口头禅!“令堂不曾和你说过吗?早上起来要多喝水,这样一天才不会老是害渴。”我的娘亲是不曾和我说过,这还是柳纤眉姨娘告诉我的。
    “是么……”
    又听他这样回答,我原想逗他一逗,却不想瞧见他眼里的神色,看上去……
    是我又触了禁忌吗?他的娘亲……
    “呃……马大娘今天起晚了,早饭还没有呢。要不……我找人出去买吧?鸡肉羹怎么样?”我几近讨好般观察他的脸色,生怕自己又一句话触到他的痛处。我这张嘴真是不说则已,一说就要见血啊。
    他仍将侧面对着我,维持着那惯有的微笑,像是叹气又像是呼气,眸光几转——可,他究竟是愿不愿意呢?
    “师兄,我要买的可是老牛家的鸡肉羹哦!”还不动心吗?
    病色稍退的倦容立时染上一抹羞色,转而向我无奈地绽开笑靥。
    呼呼,成功了!
    “你倒是了解我了。”
    “嘿嘿……你不像我,什么都爱吃,我自然记得住嘛!”
    话说回来,这鸡肉羹对他怎么像是死穴呢?若是哪一天老牛家不干了,他再也喝不到了,又该怎么办?我心里觉得疑惑,脸上却不觉在回应他的笑容。看来身体健康的人一病起来更是要命,不过才一晚的工夫,我竟觉得他两颊瘦了好多——看看看,都凹下去了呢……
    “呃——”要命要命,我怎么把手伸出去了!
    碟子被我打翻在地,所幸并未摔碎,点心却都滚了出来。我慌忙弯腰去捡,还不死心的想拍拍干净再装回去。谁想那酥皮真是酥到了家,一拍整个点心的外皮都掉了下来。手指捏着一坨黏糊糊的豆沙,想甩掉偏又被粘得死死的,真恨不得直接吃进肚里去。
    呜呜,天要我出洋相,躲也躲不过。
    “呵呵……”
    什么?他竟然笑我?
    “你……”我羞窘得再甩甩手,哇啊!真是背到家了,竟然又甩到衣服上!
    “气死我了……”咬牙切齿就差跳脚,我想赶紧拿帕子出来擦擦,可两只手都已是一塌糊涂,咋办?
    “你就幸灾乐祸吧!”我瞪向那自始至终都稳坐床沿的男子,看他那脸恣意开怀的大笑,玩儿心骤起,突地趴上前,将两只脏兮兮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按上他的肩膀。
    哼哼,叫你笑我,现在还笑得出来吗?
    眼看他止住了笑,面无表情地将视线调转回自己的肩头,我嘿嘿干笑一声,倒退再倒退,趁机一溜烟跑了出去。手上还粘着好些豆沙泥,我竟一时忘记了,拎着自己的衣裳一口气从后院跑到前庭,直到觉得手中粘腻腻的,才突然又想起它。
    我的衣裳,呜呜,我的衣裳!
    好丢脸。
    他哪里是会陪我玩闹的人,我却那么孩子气的……若是换作二师兄,我的耳朵早就被吼聋了吧?唉……不说李斐现在还病着,即使没生病,他也是不会和我一道玩笑的。他不是那种能令人感到轻松自在的人,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
    愣怔地搓了搓手,黏糊糊的东西却越搓扩散的越开。茹婶不知怎么会出现在对面,看见我后就走过来,顺手递给我一块沾湿的帕子。
    “就知道夫人会吃的满手泥,这帕子可是咱们正要给您送去的。”她如实说,语气中有一种娇宠的责备。
    我只好一径呵呵笑,羞赧的不知该说什么。连大家都知道我的小习惯、小性格,只可惜李斐不知道。
    难得有这么一天,他全天都必须老老实实窝在房里,不能出门。我也不知他平日所谓的公务究竟要忙些什么,只是乐得看他因生病体虚而不得不忍受被人伺候的待遇,看他在房里用餐、在房里喝药、在房里干坐着休息,莫名就觉得沾沾自喜。
    难道我喜欢看人生病?不,不是。只不过若生病的人是他,我就能见识到他任人摆布、无法再逞强的时刻。
    “这就要去吗?”
    “嗯,他们在外边等着呢。我也许回来晚些,你可得记得喝药!”我刻意把“喝”字说得重一些,是要他放弃再要抗拒的念头。白日已悄悄托人去药房买了驱伤寒和化淤肿的草药,熬好了再一齐端到他面前。见我一片好心,他也只能咽回满腹强词,勉强喝下。
    “我还能不喝吗?”他谈笑间看一眼一旁站立的小静和小娴,似无奈地叹一声,像在埋怨我派人监视他,还一派派两个。
    “你能这样听话,真让人高兴,是不?”我也回过头去看她们,三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门外正停着王爷派来的轿子,不知要将我送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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