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如此说，李昭离的眸色微微转深，抓着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用了力，叹道：“王爷，方才之所以说这样一番话，只是不想你因为你父皇做过的事而耿耿于怀，言辞不当之处，还请王爷——”
    江碧沉打断她：“李姑娘，你根本不用道歉。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说得没错，父皇他可怜可悲、一错再错，却值得敬重，汉高祖昔日海誓山盟可依然背信弃义，父皇他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很多。。。。。。。”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吐出一口气，对李昭离微微一笑，“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再跟我多讲讲我父皇的事吗？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也好。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竟不知道父皇过去也有过这样的年少。”
    李昭离看着他几日来首次展露的毫无心防的笑容，波光在他眼中跳跃，目光坦荡，面容如水，微风徐徐拂动着袍角，温柔得叫人不敢直视。于是她低下了头，答道：“我所知也不多，王爷想听，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断断续续地聊着，本来抱有目的的谈话逐渐变得琐碎，谈彼此，谈国事，谈往昔，谈眼下，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然后不可避免的聊到了淳于明的头上。
    不可否认这是江碧沉一直在盘算、引导的结果，他想确认一些东西，甚至远在他决定如此做之前。
    “李姑娘，阿明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你是知道的。”他假装不经意地道，见她点点头，他又道：“但你不知道他为了你进了重春楼吧？”
    “重……春楼？”怔了怔，李昭离迷惑地望着他，“王爷说的是？”
    江碧沉笑了笑：“就是十年前买下姑娘的那座青楼。”
    李昭离的脚步猛地一停，脸色微微发白，“王爷是说阿明他去——”
    江碧沉平静地替她说完：“为了赎罪，做了小倌。”
    “他怎么会做这种傻事！是因为我吗？那他根本不必去做！他该知道我不会因此而开心的！”李昭离一向淡然的脸上终于现出激动之色。江碧沉含着一丝笑意瞅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之间，他决定撒一个小小的谎：“阿明一直倾慕于姑娘，在他心中你比他的尊严和性命还重要万分，又怎么会在乎做这样的小事？”
    “有这种事？”李昭离的眼睛在他脸上缓缓转了两圈，静默片刻，突然唇角一翘。江碧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抹笑意，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小把戏被她看穿了。李昭离道：“我一直当阿明是弟弟，倒没想过他的心思。不过要真是这样也没什么，毕竟阿明如今已经有了心上人了，是郡主吧？”
    弟弟？江碧沉笑了起来，“是啊，他们很般配。”
    “只是前途堪称难料，他真的太傻了，选择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李昭离摇摇头，低声一笑，“可我又何尝不傻呢？”
    “李姑娘？”见李昭离停在他身后，双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江碧沉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李昭离唇齿一动，良久摇了摇头，叹息道：“阿明一向活得自由自在，虽然为了郡主收起羽翼栖了下来，可他毕竟心甘情愿，纵然日后命运多舛，他必是不后悔的。”
    江碧沉点头：“他就是那种不做决定则罢，做了就绝不后悔的人。”顿了顿，加上一句：“让我很羡慕。”
    “那是因为他想要的不多，所以才能把许多事都放下。”李昭离看着地上的蔓草，虬结丛生，难以拆解，随口道：“王爷长于皇室，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想要的不由人，拒绝的也不由人，自然不如阿明拿得起放得下啊。”等了半晌没等到江碧沉说话，回头见他变了脸色怔怔地望着她，低声问：“那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王爷。。。。。。。”李昭离暗悔失言，唤了声却又作了罢。
    “难道真的太多了？是啊，世事如沙，强握也只是徒劳。我想要的无法得到，不想要的却接踵而来，不由人。。。。。。。真的是不由人。。。。。。”江碧沉眼中闪了一阵，冲着她一笑，“李姑娘，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王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谁若是能娶得姑娘实在是三生有幸。”缓缓吐出这句话，江碧沉笔直看着眼前的人，目光迥然，“顾萋菲对姑娘一片真心，一个愿意日日为你端汤送药的郎君，他所爱的定不只是你今日的容色，也定爱你他日的白发，得夫如此，我也为姑娘而高兴。”
    他虽笑得诚恳，李昭离却似乎不相信他的话，眉峰一蹙，半晌没有说话。湖水波光万千，她静静看了许久，似是叹了口气：“王爷，我有些累了，恕我先行告退。”
    “唉？李姑娘？”眼见她越走越远，江碧沉追了几步就停下来，迎着湖光眨眨眼，一脸诚恳转了苦笑。李昭离生气了吧？也难怪，他这满口谎言任谁听了都不耐。
    回到屋中，不意外地撞上为他等门的江毓儿。江碧沉悠然自得地坐到桌边，刚摸到茶杯就被江毓儿接了过去，随即一杯茶递到面前：“三哥，出去转了大半天，有收获吗？”
    瞥了笑得跟淳于明一样不动声色的江毓儿一眼，江碧沉抿口茶，如实回答：“很多。”
    “真的？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三日后，月晦那日晚上。”
    “你能躲得过那些士兵？”
    “只要踩实地点，就能避开他们的耳目。”
    “那太好了！我们逃出去的事就全交给你了！”顿了顿，加上一句，“除了这些呢？”
    “什么？”
    “你和李姐姐啊。”
    “哦，没什么，聊了会儿就散了。”
    江毓儿上上下下扫视着他的脸色，江碧沉越平静无波，事情越不简单。不过不简单好啊，要是你们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才糟透了。
    夜半江毓儿突然醒了过来，正怔怔的不知道为何，听到江碧沉的房间内传来响动，穿了鞋到门外一听，似乎是江碧沉在说梦话，“纭纭、纭纭”，停了会儿，忽然叫道：“因为他爱得太深、受过太多苦，让你心疼了吗！”声音如泣如诉，难以自拔。
    江毓儿心中顿时似要滴出血，明哥哥啊，三哥到底何时才能从这梦魇中清醒过来？
    究竟如何才能从这牢笼中挣脱出去？
    被人动了的情，还有没有可能再收回？
    早晨起来，江碧沉脸色如常，却比往日更沉默。江毓儿百无聊赖兼之心有凄恻，便自个儿去找李昭离说话解闷，谁知对方更是沉默寡言，眼神飘忽，江毓儿瞧着她的神色，肚子里暗暗叹气，直后悔昨天没有跟踪而去偷听个仔细。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啊啊啊！
    正觉得犹如坐蜡，门忽然被毫无预兆地推开，顾萋菲伫立门外看着她二人，衣袂无风自动。
    李昭离不由站了起来：“顾大哥？”
    江毓儿缩了缩脖子，于公于私她都不能留下了。经过顾萋菲身边时偷偷瞄了一眼，笑眼清冷，叫人望而生畏。退出屋子望着头顶一方高天，她慢慢抬手捂住了胸口。心，跳的很钝很重，仿佛全身血液尽数回流，在胸膛中积的发闷。不知为何，见了他们的神情觉得莫名心痛，究竟是为三哥担心，还是为李昭离担心，又甚至是为顾萋菲担心，早已无从分辨。
    “顾大哥。”屋内，李昭离看顾萋菲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张口唤了声，看着他脸上渐渐温和，把手中的手炉递过来，对她道：“天冷，抱着吧。”
    李昭离低声谢过，转身放到桌上，顾萋菲突然道：“李姑娘，我待你如何？”
    李昭离愣住了，手中火炉的温暖尚未散尽，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顾萋菲突如其来的问话尽管语调和善，时机却未免来得太巧。昨日才跟江碧沉散步，今日他就问“待她如何”，怎么听也有种质问的意味。
    微一沉吟，她坦然迎上他深湛的眼睛，微笑道：“顾大哥待我很好，昭离虽身在此地，心中也十分感激顾大哥对我的照顾。”
    “你怨我将你扣在这里？”顾萋菲一眨不眨，柔声又问。
    李昭离抿了抿唇，终狠下心道：“你扣我是实，以此相胁也是实，阿明是你弟弟，他以后会怨恨你，何苦呢？”
    “说的也是。”顾萋菲点点头，突然踏上一步朝她伸出手，李昭离一惊，却发现他的手在自己颊边停下，又缓缓缩了回去。她怔怔站着，顾萋菲对她一笑：“你总是时时刻刻都在意着二弟吗？”
    李昭离的唇抿得更紧，不知作何答。她一直不懂如何与他相处，不赞同他的做法，不知该不该接受他，只因她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高傲的人要成的事不会因她而做任何改变。
    然而，问世间谁又会真的为了谁改变？
    不过是一时屈从罢了。
    若是到了再不能屈从之时，会不会开始怨恨最初的决定、最初的那人？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在李姑娘你的心中究竟有几个人？”顾萋菲的笑容很淡，与李昭离的笑容竟有几分相似。李昭离的心陡然跳得急促，张了张嘴却被他打断：“二弟他算一个吧？”
    “不是——”
    “岚王他也算一个吗？”
    “我——”
    “我在你心中是否也有一席之地呢？”
    “顾大哥！”
    顾萋菲没有再说，凝视着日光下清丽难言的女子因情绪激动而晕红的脸庞，慢慢退了一步，唇边冷冷一勾：“你想出去，那我就让你出去，不要再怨我了。”
    “……什么？”李昭离一震，说话间顾萋菲又退了一步，道：“二弟还有父皇他们最迟后日就会到达山谷，你很想见他们吧？明日我来带你出去。”顿了顿补上一句：“今晚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夜晚，好好休息。”
    李昭离难以自制地浑身发颤，还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大门砰地关上，屋外传来了顾萋菲的声音：“李姑娘很累了，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她。”
    慌忙去拉门，发现已经被从外面上了锁，任她如何推拉也岿然不动。
    双手按着门，感觉到背上出的急汗在渐渐变冷，李昭离微微一笑，只是连自己也觉得笑得心酸。
    从门缝往外看，顾萋菲的背影在视野中远离消失，洞中灯火闪烁宛如星辰，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副熟悉的景象，最后一夜，离开这儿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这里度过的日子、遇到的人都将成为一场迷梦，梦醒了无痕。
    “也好，这样也好。”李昭离低声对自己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又何苦看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