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桐推着购物车穿行于货架之间，身旁，杨啸紧紧相随，头却转向另一边和筱淑说着话，手不时扶在购物车的把手上。
    “晚上你想吃什么？”苏桐看着一排的蔬菜茫然地问。
    “我随便，看看咱们筱淑想吃什么。”杨啸拍拍筱淑肩膀。上一次带她买东西时还能一手抱起她，现在也只能拍拍她了。
    “我随便，你做什么我都爱吃。”苏桐无奈地看着一老一少，蓦然发现他们的笑竟那么相似，嘴角带勾，眼中亮光一闪而过。
    苏桐推车继续往前看，杨啸要跟去却被筱淑拉住了衣袖，待苏桐走出一段距离，确保她听不到他妈的对话了才一脸期待地问：“杨叔，过几天我是不是该叫你‘爸爸’了？”
    杨啸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搂着筱淑亲了亲：“现在叫也行。”
    “爸爸！”“哎！”“爸爸！”“哎！”两人一呼一应，丝毫没注意到折返回来的苏桐，这个场景来得太迟了，其实筱淑的第一声“爸”叫的也是杨啸。苏桐偏着头，含泪笑着。
    筱淑同意了，后面的一切似乎就一马平川了。晚上，苏桐来到乔鲲的西餐厅。
    “苏桐，我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你要结婚的？”乔鲲一脸不满，一副被忽视的愤恨，苏桐怔住，不知如何回答，乔鲲见阴谋得逞，一转脸又得意地笑了：“昨天筱淑来告诉我了。”
    苏桐知道他又开玩笑，松一口气：“吓我是不是？你太坏了啊！”
    “筱淑终于有爸了，”乔鲲拿着果汁絮叨开来，“她当我是干爹的时候，也想叫我‘爸爸’，后来干脆叫我‘爹’，她一直想有个真正的‘爸爸’。”
    苏桐捋了捋头发：“是我亏待她了……”
    “苏桐，我问你个事，你别不高兴，”见苏桐点头，乔鲲才继续说，“筱淑真不是你和杨啸的孩子？”
    苏桐一听皱着眉看他，最后气乐了：“我从海南回来时你见过孩子，她才多大？难不成一年前我就为弄出这么个小东西偷跑回来过？”
    乔鲲一想也对，嘴上却抬杠：“那可说不定！”
    “你……”见苏桐瞪眼睛知道她又当真了，忙伸手拦住，“我错了！婚礼那天我一定备份大红包！”
    苏桐要回去了，忽然问乔鲲：“乔鲲，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大姨姐！”乔鲲脱口而出。
    “不算惠子那层关系！”
    乔鲲这回略想了想：“第一号家人！自从我父母去世后，你是唯一能让我舍弃胳膊甚至生命的人。”
    “乔鲲，谢谢你！”
    “甭谢，早点弄出个孩子让我玩玩就行。”
    苏桐沉下脸，还忍不住想笑：“想玩自己弄去！”
    杨啸发誓要给苏桐一个最美的婚礼，要等到出暖花开，所以俩人也都不着急，急的是旁的人。
    “妈，你又不好好吃饭，等我告诉爸爸，让他管你！”筱淑从小姨家刚回来，一进门看见妈妈吃着开水泡饭和辣酱，就忍不住生气。
    “筱淑，不许胡叫！”
    “反正你们快结婚了，叫‘爸’是早晚的事。”
    “你就那么喜欢杨叔吗？”苏桐心里还是没底，不知道孩子是否真的从心里接受新来的爸爸。
    筱淑没有正面回答：“你爱他，我不烦他，就行了呗。这个世界上适合你的只有他一个人，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将就自己，而父亲这个角色，适合的人却又很多。杨叔对我不错，一直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得出来，他能接受你的一起，包括你的水泡饭。我有点担心，你们俩结婚以后会不会一起这么吃。”对这个有点早熟的丫头，苏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年初，警队组织体检，杨啸狡黠一笑，苏桐知道他又有什么想法了。杨啸悄声对苏桐说：“这下好了，连婚检都省了。”
    几天后杨啸在市局开会，给苏桐打电话：“苏桐，你亲自去取体检结果，我看之前谁也不许看，尤其是老刘。”老刘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杨啸担心他有什么毛病，自己知道了又胡思乱想。
    苏桐夹着电话在那边讨价还价：“让我亲自去，又什么好处啊？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秘书。”
    “晚上我请客，去你家。”
    “一猜就是。”
    杨啸开会回来就一头扎进办公室，迫不及待地看体检结果。重案组的都正常；技术处小刘心脏不太好；华法医的肺部有一小块阴影，可能因为最近感冒了；几个支队长都没事，不过老刘毕竟上了岁数，身体大不如从前，应该换个轻松点的职位；几个副局除了有点酒精肝都没问题；最后看自己的，杨啸乐了：“和荣戈的结果差不了多少嘛。”
    饭桌上，杨啸狼吞虎咽，周昊的父亲来了。“苏桐，你……”
    “周局，正好，我有事找你，”杨啸拉着他坐下，苏桐只好去收拾碗筷，“老刘身体不太好，我想给他换个轻松点的地方。”
    “南园派出所正好缺个所长，那儿离他家不远。”
    “我看行……”杨啸兴奋地计划着，全然忘了周局是来找苏桐的。最后两人搭着肩膀一起离开了。苏桐苦涩地关上门，周局为什么事来，她不是不知道。
    很快，杨啸就接到了上级指示：苏桐抽调到专案组，一星期内报到。
    杨啸黑着脸看着波澜不惊的苏桐：“你早知道了？”
    “我猜到了。”苏桐眉毛微皱，很快恢复了淡定。
    “能透露多少？”
    “经济案，我是养尊处优的董事长夫人，这次靠的是这儿。”苏桐指指自己的头。
    杨啸点点头：“我等你回来。不过你可注意点，董事长夫人是假的，局长夫人才是真的。”
    苏桐神情一凛，淡淡一笑：“我不在的日子，筱淑就托付给你了。”
    “这个你放心，老人那儿也不用你操心，对苏榕还是实话实说吧。”
    苏桐缓缓点着头，暗暗清点着她放不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忽然想起什么，在脖子上摸索了一阵，拉出一根红绳，用力一拽，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印：“我知道你把自己那颗给了筱淑，这个你留着，我想这次用不着靠它辨认尸体，我的任务不难。”
    在杨啸眼前摇摆不停的，是埋于鹿回头的带血的木星星。
    距报到的最后日期还有三天，苏桐在杨啸办公室帮他整理堆积下来的文件，两人四只手都忙得不可开交，苏桐直抱怨：“你三百年没收拾了吧？我估计牛局的东西还留着呢！”
    杨啸直起身，桌上的电话随着响，他冲苏桐一挑眉：“接电话。”
    苏桐瞪着他按下免提，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对方一愣，接着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苏桐？你怎么还没走？这都几天了？有没有点纪律性？不服从命令……”
    “嘿嘿嘿，”杨啸叉腰喊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不还有三天呢嘛，到……”
    “杨啸你闭嘴！”周局近乎咆哮的声音吓到了二人，“苏桐，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回家收拾东西，一个半小时后我去你家，‘亲自’送你过去！”说完挂了电话，狠狠的一声让人一激灵。
    “你自己收拾吧，我走了。”苏桐眼睛微热，这个“谢”字一定要对周局说。
    原以为周局能让自己再见见筱淑，却没想到他开车直接到了目的地：“等你回来再见吧。不许乱跑，别忘了你可是卧底，万一让队里的人看见了……”
    “我就说我是惠子！”苏桐开着玩笑。
    周局没笑，长长叹一口气：“如果当初我没提这个建议，惠子也不会……”
    “如果不提，这案子就破不了，要怪就怪我差点暴露身份，还受了伤。我一直不明白，你在市局，怎么会知道惠子的？”
    “我儿子——周昊说的，他从你家回来就一直说，筱淑家有两个苏阿姨。”
    “所以趁筱淑过生日，你就来侦察？”周局点头，苏桐一笑，“这小子！当卧底正合适。”
    “我走了，有事就给我打电话。你……真的不再告诉什么人吗？”
    苏桐摇摇头：“好了，我自然就回去了，要是回不去了，也免得他们现在就开始担心。你把钱按时打上啊，可别让我被人家撵出去。”
    看到苏桐依旧乐观，周局放心地回去了。他没有看到，在关上门的一刹那，苏桐眼中涌上的忧伤。
    当天晚上，杨啸就搬到了苏桐家，尽管筱淑叫“爸爸”叫得起劲，可真一起生活了还真不适应。十二年里，从没和男人一起生活过，唯一在这里住过一段的男性就是庞元，却只是个小男孩，连大男孩都算不上。第一晚，杨啸躺在苏桐的床上，两眼望着窗外，半宿没睡。
    一天、三天、七天、十天……苏桐走了半个月了，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苏桐，又一次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杨啸把玩着手机，不抱任何希望地拨通了苏桐的手机。不是关机，更没有停机，几秒钟后竟传来了一声“喂”！
    杨啸愣住了，没想到真的能联系到苏桐，只是……她的声音没有以前有力，也不是温柔，似乎是——无力，粗重的喘息，微弱的声音……“苏桐，你怎么了？”
    “我反胃，刚吐完。”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完就呆住了，这声音不是周局的，像是……杨啸。“杨啸？”苏桐试探着问。
    “不是我是谁？你怎么吐了？还哪儿不舒服？吃什么东西不对了？你……不会？不会不会！”
    “什么‘不会’？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会有了吧？”
    “有什么？”苏桐擦干净嘴角抬起身，忽然反应过来，“我跟你有啊？乱说什么！我有事，挂了。”
    “那不有个董事长嘛，哎，我怎么找你……”回答杨啸的是一串忙音。半个小时后，杨啸又一次拨出了这个号码，这次回答他的是一个甜美的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此后，这个号码再没打通过。
    又一个月过去了，三十多天理没有苏桐的消息。去市局开会的时候，杨啸曾几次向几位局长、副局长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苏桐的案子，除了周局，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回家的时候，筱淑正打电话：“我问的是具体怎么弄！亏你还大我两岁呢，白叫你‘梦欣姐’了！”
    “我和你同岁，为了上学改的户口，你不早知道了嘛！你妈不在家就问你的新爸爸……”
    “不是你傻了就是我疯了，这种事怎么好意思……”筱淑一抬头，惊慌地看着不知何时进门的杨啸，“那个，明天再说吧。”
    “那你今天怎么办？”不等梦欣说完，筱淑就挂了电话。
    杨啸没有干涉她的意思，正要回自己房间换衣服，偶然瞥见筱淑扔在地上的一堆衣服，转身进了筱淑房间。拎起揉成一团的裤子刚要叠，一块暗红色让他吓了一跳，看看位置，似乎明白了什么。探头看筱淑，她还在客厅抱着电话本翻看。
    “姨夫，小姨呢？去外地采访啦……哦，我没事。姨夫再见。”筱淑无奈地叹口气，电话本上的人不少，可女的没几个，程阿姨、林阿姨都在案子上，别的人……筱淑此时直说妈妈是男人！
    杨啸拿着筱淑的裤子走出房间：“筱淑，你这是……”
    筱淑一看，忙转移了视线，脸涨得通红，也不说话。“你妈以前不知道？”筱淑摇头，依旧看着别处，连耳朵都红了。
    杨啸转回卧室，打电话给可莘求助：“可莘，你来一趟苏桐家，筱淑有点小麻烦……没开玩笑，我真处理不了，你快来吧。”
    渐渐的，筱淑开始冒汗，脸色也不好，双手抱着肚子直喊疼，最后干脆躲进卫生间不出来了。杨啸在客厅坐立不安，又不好问她。
    可莘终于来了！还没等她换完鞋，就被杨啸往里拉。“筱淑到底怎么了？你也不说明白点。”
    “你自己问她。”把她推进卫生间，杨啸这才安心。
    好半天，可莘才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一出来正迎上杨啸探寻的目光。可莘点点头：“苏筱淑同学成大姑娘了！哎，当初也没见你这么期待过。”
    “当初？”
    “我生孩子的时候。要是倩倩活着，碰上这种事，你怎么办？”杨啸语塞，这么多年，可莘一直没忘了那两个孩子，可作为父亲，他竟几乎将他们遗忘了。
    可莘见他发呆，只好收起自己酸酸的心事：“别愣着了，去把筱淑书包拿来，她自己买了。”
    “这个鬼丫头。”
    “你做饭吧。有红枣吗？最好做个羊肉汤。”
    “我去买，家里没什么东西了。”
    可莘眉毛一拧：“苏桐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你？再弄个热水袋。”
    折腾一晚上，筱淑还是不舒服，可莘只好留下来照顾她，顺便给她上堂课：“这个时候不能吃冷食，多喝热水，最好加红糖，至于为什么肚子疼，观察观察再说。”
    “夏阿姨，我妈也会这样吗？”
    “当然了，她也是女人啊！”可莘笑看着躺在身旁的女孩，稚气，正渐渐消退。
    “可我从没见过她……”话说一半，筱淑的脸又红了。
    可莘微微想了下：“可能怕你不懂，会吓着吧。”
    “谁不懂啦？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班同学都比我大——除了梦欣。”
    “梦欣？”
    “我同学，和我同岁，也和我一样，为了上学改了户口。”可莘心里一动，梦欣会不会是自己的女儿？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十二年前的夏天，孩子已经不在了。
    “夏阿姨，倩倩是谁啊？”
    “倩倩是我的女儿，如果她还活着，你就有个小姐姐了……”筱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可莘也不再讲那个古老的故事，目光落在筱淑的脸上，久久离不开。
    第二天筱淑的肚子就不疼了，可莘检查了她的书包，确保她不会出意外才让她上学。第一次，筱淑由杨啸、夏可莘护送上学，这种感觉很奇妙，以至于她没有看到站在暗处的妈妈。
    苏桐想孩子想得半夜做梦直哭，于是一大早偷偷跑回家，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等筱淑七点从家出门去上学。为了不到一分钟的相见，苏桐在初春的清晨等了近一个小时。
    七点零五，筱淑还没出门，苏桐担心她迟到，却见她和可莘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夏阿姨，你今晚还住这儿吧……”难道，可莘昨晚住在了家里？杨啸呢？
    “可莘，筱淑要你不要我了，你说怎么办？”杨啸在两人后面慢悠悠跟着，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初为人父，那是一种新生的喜悦。
    三个人的对话随着汽车的发动越来越远。苏桐愣在原地迈不动腿。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杨啸反悔了，还是……她应该离开了？
    体内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应该离开了，她，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