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焚情(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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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花过无影。
秀野踏青来。
李苘仰视着废弃已久的行辕驻地,眼中透着崇敬之情。十多年前那些英勇的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今,他要用这笔湮没多年的饷银给契丹人以致命打击。
听到山下传来阵阵车马声,破旧的房舍中竟然冲出一大群手执刀剑的江湖豪客。见来人乃是官军,都愣在原地互相瞅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呼雀跃着向他跑来。
“小婉,你怎么会在这里”?李苘微笑着下马,两人紧紧相拥。
“我们在此看护饷银”。小婉开心地朝着鲁直挥手:“大家都商量妥了,等官府的人运走饷银,我们就去钟山郡王帐下听用,一起去打契丹人”。
李苘不由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左右豹骑卫军纪严明,就凭这些散兵游勇如何受的了那些军规?到时候可别白白掉了脑袋”。说着命军士取来绳索飞爪,来到那座屏障般的高山下:“叫所有人都离开石屋前的空地,李菰,我们上山”。李菰知道她肩上有伤,接过绳索飞爪,抓住悬崖上的石隙,足尖一点已然跃上。看着他轻盈跃上崖顶,众人眼中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李苘用右手挽住绳索,身体借着崖顶上李菰拉动绳索的力量,惊鸿般翩翩然落在凸起的巨石上。山风扬起他的衣袂,随时都能将他吹下绝壁。
“用力扳动锁门栓”。站在圆滑的巨石上淡然看着脚下圆柱形石条,一阵轰然如滚雷般的巨响过后,连山体似乎都在轻轻摇晃。石屋前的地面上一块巨大的石板缓缓移开,发出阵阵令人牙根酸涩的响声。看着地上露出的黑洞,又激起鲁直的好奇之心来。但见一群身着鱼皮甲的官兵,除了露出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外,就连手都套在皮甲中,只好将这份好奇堪堪咽了回去,他又怎会不知道那些惹不得的厉害?
一只只退了漆色的箱子被抬出来放在阳光下。
“你在搞什么鬼呢”?
“只要暴晒一个时辰,就能解除银箱上的惹不得”。李苘微微一笑:“还要多谢你替我守在这里”。
“那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了”?鲁直奸诈地笑着。
“你休想混进军营”。李苘用脚趾头就能猜到这老头想干什么。
“你跟钟山郡王是最好的朋友,就替我们说句话吧”。
“军中无戏言”。李苘冷笑道:“再说行军打仗是朝廷的事,用不着你们来瞎操心,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我们的身手总比那些军士强些,再怎么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就帮我们说句话吧”。
看着鲁直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李苘忍不住笑了:“保家卫国的事就交给钟山郡王吧,你们的好意我会转告给他”。便在这时,十几匹快马沿山道疾驰而来。
“内史李大人有密信要即刻转呈阁下”。信使双手将信呈上,李苘知道李通之必有急事相告,拆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笺,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凝重,连李菰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李苘闭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李菰,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回去告诉李通之,叫他做好一切准备”。说着牵过野火一跃而上,风一般远去了。
温暖的阳光西沉落暮,塞外的夜沉寂而透着寒意。野火似燎原的野火般一路北上,经过一夜狂奔,又见红日冉冉升起。
晨曦中,李苘纵马疾驰,马蹄所经处沙砾飞扬。
灿烂的朝霞撕开笼罩在蓟马山谷上空的薄雾,远远就能看见悲伤的流星跪卧在李元赫身旁。他使劲勒住狂奔的野火,淡淡看着躺在血泊中的李元赫,眼中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平淡得就像山谷里迎面吹来的晨风。纵身下马,缓步走到李元赫身旁,一支鹰羽铁弩,蓝黑色的箭头突兀在他胸前,已然气绝多时。
山谷中寂静悠远可闻鸟语阵阵,元吉一手揽着儿子稚嫩的肩膀,臂弯里躺着浑身是血的爱妻梅林,已然化作山谷中嶙峋的巨石,默然而悲绝,梅林幽怨地紧闭着双眸至死都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一眼。
李苘轻轻掰开李元赫紧握着链子刀的手指,曾经温暖的手早已冰冷僵硬。
“不要伤害我爹爹”。元昊看着他缓步逼近,立刻举起手中的铁弩,同样蓝黑色的箭簇,同样以鹰羽制成的尾翼。
李苘淡淡一笑,拿出一枚白玉扳指握在掌心中,眼中闪过一丝凄冷的杀意,指缝间洁白的沙砾飘落在梅林苍白的脸上。
“没有人能阻止战争,契丹人是雄鹰的子孙”。元昊幼小的脸上写满坚定:“哪怕是五叔也不能阻止我契丹必胜的铁蹄”。
“你五叔至死都不曾挥刀杀你,因为他在意你。今天我也不会杀你,可是你要记住就算他不在了,同样有人能够阻止你们的杀戮,让你们永远消失在千里戈壁荒漠中”。李苘负手而立淡淡看着远山黑水,手中的链子刀蓦然飞出,堪堪将元昊掌间的铁弩击得粉碎。巨大的力量一触而逝,元昊惊骇地忍不住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他可以感觉到眼前之人的愤怒,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这个人竟能率意控制喷薄而发的暴戾之气。
“把昌乐公主还给我吧,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她”。李苘推开元吉僵硬的身体,俯身抱起满怀着失望和愤恨离去的女子,头也不回走到流星身旁。
“好孩子,不用伤心了”。轻轻抚摸着流星的脸颊,亲吻着它的额头,飘逸冷峻的身影紧紧贴着曾经最可信赖的朋友:“我会带着你一起直捣西京,让契丹人永远都记住掠夺和杀戮的痛苦”。低沉的语声震撼天地。
李苘将昌乐公主的尸体绑在流星背上,抱起李元赫跃上野火的背脊,流星奋蹄而起,傲然立在他身旁。
“元吉,就让我们沙场之上见分晓吧”。
看着李苘抱着李元赫的尸体缓步而来,众将士脸上充满了哀伤。方泽骇然看着他径直走进中军帅帐,居中而坐。
“大将军,去将内史李通之大人请来”。说着随手掷下一块金牌,金牌上五条张牙舞爪的飞龙狰狞地纠缠在一起。
“请王爷节哀”。李通之早已闻讯而来。
“大丈夫战死沙场是何等荣耀之事,阁老不用为本王担心”。他悠然笑道:“本王把昌乐公主也带回来了,这件事如何对皇帝说清楚,就要看阁老的心思了”。
“王爷总算愿意回头了”。看着躺在他身旁的李元赫尸体,李通之叹了口气:“依老臣看王爷还是先让钟山郡王入土为安吧”。弄具尸体安放在帅帐中,总显得有些突兀。
“此役本王要带着钟山郡王直捣西京,让他亲眼看着本王如何退敌于千里戈壁”。李苘淡然一笑,平和的语声在帅帐中回荡,坚定而强悍。震撼磅礴的杀气充斥着每个人的心,李通之知道也只有粤王李苘才能将它变成现实。
山河影转。
烽烟浩然。
十五万豹骑卫大军在帅帐前整装待发,随着信炮响起,大营中升起一面黑色帅旗,以银线绣成的硕大“李”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李通之看着李苘一身黑色铁甲纵马来到点将台前,冷冽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今日出征,不破西京誓不还朝”。他拔出腰刀,斩下献祭的首级,坚定地看了眼身后战车上的李元赫。
北门大开,沉闷的炮声似压抑春雷,送远征大军踏上漫漫戈壁荒原。
“粤王爷,就让我们跟你一起出征吧”。鲁直站在马背上,探着须发皆白的脑袋。
李苘摘下头盔冷笑道:“只要不怕死在本王的军规下,就来吧”。鲁直大喜扬手一挥,数千匹快马从四面八方涌来,跟随在大军后一路北上。
茫茫荒漠中要找到契丹主力大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李苘知道战线拉得越长,后方军需补给压力就越大。看着他唇畔冷淡的笑容,李菰知道残酷的杀戮已在所难免。
“粤王爷,我们已经走了三天,怎么连个契丹人的影子都不曾见到”?鲁直扯着花白胡须,将地图颠来倒去地看了又看,终于气馁地将那张怎么都看不明白的羊皮地图踩在脚下。
李苘迷蒙地看着临时行辕中飘摇的灯火,看了眼身旁的赵有义等人,从鲁直脚下拿起地图,平平展开:“不知各位将军有何高见”?赵有义等人面面相絮,都疑惑地回看着他。
李苘拿起案牍上的蜡烛在火把上点燃,随手插在地图所示大军驻扎的位置上。
赵有义顿时恍然大悟,躬身应道:“末将明白了”。
“明白就好”。李苘负手立在火把前微笑道:“赵将军,明日寅时你带领三万人马迂回到天牧山口,务必于辰时发起进攻”。
“末将谨遵号令”。
“李汉,你跟随钟山郡王多年对此地非常熟悉,本王也给你三万人马,天一亮你们就动身赶往黑山,切断北麓的洪水沟峡谷,放过契丹一兵一马,便以军法处置”。
“末将谨遵号令”。那条山谷只有夏季才会有水,而在其它季节却是一条极好的南北通道。看着一拨又一拨人离开帅帐,鲁直更是一头雾水:
“那我们该干些什么”?
“您老不总吵着要去杀契丹人么,明天就能让您杀个痛快了”。
“你知道契丹人藏在哪里”?
“看到那块灯下黑影了么”?他冷冷笑道。
“你是说契丹人跟我们只隔了一座山”?鲁直浑身毫毛惊悚:“相隔如此之近,为何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引弩,节入发机。契丹兵马擅长突袭,一战而胜则气势大涨,我当然不会给元吉任何可乘之机,他也绝不会就此与我展开会战,想诱我深入祁连山,元吉会选择走相对隐蔽的洪水沟峡谷,可惜他太想用一场胜利来安慰自己。我们虽在明处,却并非他所看到的形人而他无形”。也正是元吉自以为无形,注定他此役必败。李苘悠然转身,笑道:“快去休息,明天有你累的”。
原来这就叫战场,鲁直的眼睛的确直了。近乎疯狂的对决远不是江湖仇杀所能比拟的,没有原因更没有理由,只有残酷的杀戮。因为这里是战场,漫天遍野只看到挥动的刀锋和妖艳的鲜血,在这种地方,你不杀人便只有等死的份。
鲁直非常卖力,卖力到能让李苘坐在一边歇息。小婉知道他身上有伤,始终守护在他身旁。从清晨到日暮,所有的人没有吃过一口干粮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只是不断重复着挥刀的动作。
这一战居然没有一个契丹俘虏,除了满山遍野的尸体。李苘看着自己的士兵清扫完战场,此时赵有义已带领前营出发多时了。
李汉的洪水沟之战打得很轻松,元吉的马队想通过山谷给天牧峡谷里的大军运送粮草辎重,却被李汉死死堵在沟里。最终也的确没有一个契丹人走出那条干涸的水沟,就算他们能够通过峡谷,到达前面的天牧山口一样还是去送死,剩下的马队很干脆地逃了回去。
赵有义的前营和李汉的右营稍事休整后,变换阵形呈东西两翼急速北上向契丹腹地纵向插入,左营作为接应梯队紧随其后。倒是李苘亲率的前锋营及粮草辎重不紧不慢地层层向前推进,待他们穿过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时,东西两翼已结束了大小十几场恶战。而他的到来恰好给那些痛苦不堪的士兵们送来了最需要的补给,一路上被他捡回来的伤员也得到了很好的医治。
终于轮到李苘登场的时候了,突破赤玉关,西京便再也没有屏障可以依靠,这一战他志在必得。已被春风吹绿的草原,此刻却是一片焦黑。扬起的风沙中夹杂着破烂不堪的毡布,哪里还有什么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塞外美景。
左右豹骑卫虽为精锐之师,但元吉还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对手的攻击力竟会变得如此强悍犀利。直到现在他仍未脱离丧妻的阴影,似乎胜负对他而言也变得不再重要。
风沙漫漫中战旗飞扬,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对峙和胶着、坚守及一切与战争有关的谋略,选择了赤裸裸的正面交锋。
李苘以其最为精锐的六万兵马对决元吉守卫西京的十万余众虎狼之师。
没有如雷的战鼓,只有凄厉的风声。
元吉看着战马上淡然如风的女人,立于黑色帅旗之下,一身黑色锦袍,衣襟上绣着金色的曼陀罗花,衬着她冰冷的目光充满魅惑的肃杀之意,她手中握着李元赫留下的链子刀。
一阵狂风卷起她身后的战旗,但见她一马当先,挥刀杀向元吉的阵营。契丹人是彪悍的马上民族,视战争如生命。
赵有义与李汉统领的两翼作为策应,冷眼注视着荒原上战局的变化。他们都曾跟随李元赫征战,也都知道眼前的对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大军回撤时漫长而遥远的归途,深入敌后的未知危险随时都能让他们从此湮灭于沙尘间。
看着她一往无前的身影,仿佛已化身为另一个李元赫。同样冷静简单,同样毫无顾忌,同样能够沉着应对沙场上的任何意外。
赵有义并非不想加入这场混战,但他们所率领的左右两翼必须谨防契丹人突袭粤王李苘的两肋。
这一战,两军人数虽然不多,地势也还平坦,但越是如此就越没有让对手能够利用的可乘之机,唯有凭着意志力和战斗力展开肉搏。
漫天飞扬的黄沙尘埃一次又一次掩盖住地上斑驳的血迹,荒野上的尸体也渐渐被飘落的细沙所掩埋。
修罗场上的李苘有着魔鬼般的斗志,不仅仅是为了实现他踏上征途前的誓言。原本碧蓝的天空愈发阴霾,天边笼罩着浓浓的沙尘,那是上天在为逝者流泪,试着掩盖这片人间地狱。
终于契丹大军出现一丝溃退迹象,马蹄践踏,乱箭横飞,所有人身上都染满了血迹。小婉早已疲惫不堪,稍一疏忽左臂中刀。李苘挥出链子刀替她斩落迎面射来的弩箭,纵马直追向北逃窜的元吉,关隘上万箭齐发直射元吉身后的追兵。李苘竟毫不在意,纵身跃起刺死元吉身下的宝马,铁链倏忽卷起,锁住脚踝将他拖至自己脚下。
元吉骇然地看着她,看着刺穿她肩膀的狼牙箭,看着她诡异的笑脸,这还是一个女人么?
“不要伤害我爹爹,我愿意开城献降”。元昊站在城墙上充满了绝望,看着燎原的烽火,看着在熊熊烈火中倒塌的殿宇,元吉只是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失去了那个女人,一切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元昊跪在父亲身旁,轻轻合上他空洞、安详的眼帘,清澈的眼眸充满了决绝,只这一刹间,他已蜕变为草原上真正的雄鹰。
凄凉的风送来李菰神圣而庄严的吟颂声,大军在东西两翼的策应下很顺利地南下向凉州回撤,所经处赤痕遍野,整个草原似冬季般凄凉凋零。
美丽的蓟马山谷只留下破碎的毡帐和碧蓝无垠的天空,忽然,山谷中响起一阵激扬的马嘶,流星和野火同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静静倾听。
风吹草低,一大群漂亮的野马出现在李苘的视野中。野火不安的甩动着尾巴,喷出炙热的鼻息。流行的目光则停留在不远处一匹白色的野马身上,那匹漂亮的母马也正含情脉脉的看着流星。
李苘从流星背上跃下,挥剑割断了它身上的缰绳,亲自替它卸下脊背上的鞍辔,微笑道:“去吧,好孩子,从今天起你自由了”。流星亲昵地蹭着她的身体,再也禁不住异性的引诱,欢快跳跃着离去。“好了,野火,你也去吧,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啊”。她再次挥剑斩了断野火身上羁绊,目送它们风火燎原般消失在山谷中。
狂烈的风扬起漫天黄沙,将黑色帅旗刮得“猎猎”作响。李苘看着不远处矗立于两座大山间固若金汤的凉州城门,看着城上迎风招展的锦旗,唇角不由扬起优雅而淡然的笑容。躺在战车上的李元赫仿佛也正对着她温柔地微笑,李苘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早已干涸的面孔,眼中溢满柔情。
“王爷,吉时已到,大军可以班师回朝了”。
她蓦然转身冷眼看着延绵千里的荒原焦土,淡淡应道:“本王还想陪钟山郡王在此休憩片刻,命前营开拔进驻凉州吧”。说着将李元赫的尸体抱下战车。
李菰看着她温柔的笑容,看着她迷恋地轻吻着李元赫冰冷的唇,禁不住粲然泪下。此刻她才是个真正的女人,有着最深沉的情感。
漫天黄沙中飞起一道鲜红的血色,始终留在李元赫胸前的那支铁弩箭穿过李苘的右胸落入尘埃中。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躺在李元赫怀里,最后看了眼仍在风中飞扬的黑色帅旗,安逸地阖上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