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至亲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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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
     夜色都显得异常抑郁。
     淡淡的月光照见屋子里摆放齐整的红漆箱笼,跳跃的烛光映着站立在窗前的挺拔身影。小慕悄声走到他身后,忍不住牵起了他的手。黑影看着床上平铺着的大红织金盛服冷冷问道:“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还要回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是”。小慕语声坚定,可眼泪偏又很不争气地滑过她牙雕般的脸庞。
     “这一去或许你们就永无相见之日了”。李浠急道:“好不容易费尽心机脱离苦海,你竟然还要回去,莫不是疯了?再说你要以何身份回去才好”?
     小慕一言不发,泪珠滑过衣襟滚落在地。黑衣人缓缓转过身,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是最见不得眼泪的,特别是她的眼泪,静下心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那人,可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他曾经多么尊贵,都是天意非人力可逆转的,你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可他是我爷爷啊”。小慕颤声说道:“他在病中想吃一碗我亲手做的桂花莲子羹都不能够……”肩膀微微轻颤:“你知道,他对我一直都很好,很好……”
     “他对你好是因为你长得像你娘亲”。黑影大喝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自私,如果不是因为他想谋夺你的娘亲,你父亲又怎会惨死在沙场之中马革裹尸而还”?他双眸尽赤充满了愤恨。
     “你说什么?我不信”。小慕吃惊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我娘亲可是他的儿媳啊。娘临终之前把我托付于你,还央求你不要记恨于他,要你像对待自己的祖父一样对他,当时你都答应了,这些年你一心替他做事,他对你也很是信赖,可今天你又为何对我说这些话”?
     黑影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惨淡一笑:“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今长风不在了,谁来保护你的安全?我曾亲口答应过你娘亲要好好照顾你,绝不让你有半点闪失”。
     “我……”小慕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臂低声哀求:“那个地方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路径,自会多加小心的”。
     “就让我陪她一起去吧”。李浠骤然接道:“她可以用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回去”。
     “是谁”?二人同时问道。
     “粤岫郡主李清鸾”。阴冷的笑容一闪而过:“那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子,而且只要给南边送个信,管保万无一失”。
     黑影肩背微颤,冷笑道:“亏你在此刻想起了她,现在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黑暗中李浠只觉脸上一热,幸好烛火也是通红的,没有人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那我这就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起程。只是这喜事……”
     “错过的也就错过了,永远都找不回来了”。黑影幽幽叹道,李浠闪身走出屋子,外面月色明净清朗,可他的心却异常酸楚……
     漆黑的屋子里,廖恒一杯接着一杯似乎想灌醉自己。可他的胸膛里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了心又何来的痛。是他自己劝说小慕回去,看到她如此痛苦,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他苦等了十年的感情便灰飞烟灭了。今夜,他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为什么这么做”?黑影忿怒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我答应过她母亲一定会让你们在一起”。
     “我现在只是个死人,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廖恒的双眸醉得赤红。
     “那件事已经有些眉目了”。黑影从怀中拿出锦囊放在桌上:“我在景教的密室里发现一具死了很多年的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大将军李渤。你知道我时日无多,这件事关系到流放岭南的李氏后人也包括你父亲,查出真相还那些屈死之人以清白”。
     “我一定会的”。他苍白的手指握紧了锦囊。
     一个苗条而修长的婢女闪身走进屋子,小慕顿时愕然。风姿卓越的英俊公子李浠竟变成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哑巴侍女,只是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温柔。几滴清泪滚落在李浠的手背上,李浠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柔声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好了,他正在等你,把你变成真正的李清鸾”。
     迷蒙间,一双冰冷的手在她脸上来回抚摸,她觉得好睏,忍不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大街上震天响的欢庆锣鼓声吵醒了她。推开窗户带着清新花香的晨风徐徐吹来,铜镜中照见一张纯美的脸,她不由一愣,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浠丫头端着洗脸水走进房间,连比带划地示意她梳洗。小慕不由一阵心酸,她知道李浠的性情,宁可不吃饭绝不能不说话。小时候就是因为他喋喋不休,被自己用癞疮膏药封住大嘴巴,想到这些不禁莞尔:“在家里就不必如此为难自己了”。
     李浠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嘴巴缺少门神,为了小慕的安全必须这么做。
     小慕对着铜镜轻轻叹道:“久闻粤岫郡主深居简出在紫云观修行,他怎会知道郡主的容貌”?
     “这世上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他”?李浠看着一群丫鬟嘻笑着从窗前走过,小慕背过身偷偷拭去脸上的泪珠。
     “如果真有来世,无论让我变成什么,都会报答你的”。她暗暗发誓,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直奔后角门的马车而去。
     高岗上一人一马遥望着驿道上疾驰的马车疾奔向运河码头而去,心中的苦涩让他的世界从此变成灰色……
     船上的时光闲散而舒适,小慕倚在软枕上却没有看风景的心情,没有人知道自己有多么深刻地爱着他,失去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像冬季一样冰冷。
     这种痛,刻骨铭心。
     她忍不住又低咳了一阵,嗓子里有股微甜的液体翻涌。团起绢帕,抛入滚滚江水中。舱门被轻轻推开,李浠端来一盅参汤,可她什么都不想吃。
     人就是如此奇怪,偏偏有这么多欲望,偏偏只有等到真正失去时才会感到痛苦。
     李浠压低了声音道:“你再这样不吃东西,我现在就命船返回扬州,请大小姐回来”。说着将茶盘放在床边,死皮赖脸拉她起身:“这可不是产自高丽的人参,是商船途径琉球搭救了一群红毛鬼,那些人送给粤王的礼物,这种参性凉生津乃是参中的异品,快趁热喝了”。看着小慕如此憔悴,李浠的心都快碎了。明明彼此深爱的两个人,说放弃便放弃了,一个从此浪迹天涯,一个将走进那个不见天日的鎏金牢笼:“如果你想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小慕缓缓摇了摇头,两边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无从选择。
     这一日,官船抵达洛阳,寒风凛冽透骨,华丽的仪仗在码头上一字排开,显出无上的皇家尊荣。
     谁让她是当今圣上最宠信的臣子粤王所珍爱的小妹,但这些仪仗车冕显然已超越了郡主的规制。只有李浠知道,这是粤王上达天听的奏折所起的实效。
     经过一整天奔波,郡主的仪仗抵达长安已是华灯璀璨,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随着礼炮响起,烂漫烟花闪亮夜空。官轿停在朱雀门前,只听内侍大声唱道:
     “奏迎宾乐”。
     连李浠都不曾想到迎接一位郡主竟用上了亲王的规制,看来粤王这股暗流已在长安掀起巨大波澜,有了这样的荣耀就算是长安城最禁锢的皇城,也没有人敢动李清鸾郡主一根手指。
     李浠上前撩起锦绣灿烂的轿帘,满天流光溢彩的烟花照见一位从容走来的少女,乌黑秀发以白玉发簪挽起,紫色道袍将她衬托得冰清玉洁,道骨仙风。朱雀大街两旁的围观者都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如此一位不施粉黛的女子,竟将整个夜空的烟花都比将下去。小慕一只手搭着李浠的手背,缓步徐行,她既有些兴奋,又有点悲伤,更感激他为自己所作的一切。
     看到广平亲王和广成亲王两位叔伯携王妃和世子、郡主同时出现在昭阳宫前,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动,倘若这里不是讳莫如深的皇宫,所有人都是平民百姓,一家人和睦相处那该有多好……
     但这里确确实实就是宫闱,那些笑脸之下都隐藏着尔虞我诈的险恶杀机。
     回想当日广成亲王对待长平公主的情形,小慕不由浑身发冷。李浠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从他暖暖的手掌传来一种温馨的安全感。
     “清鸾拜见广平亲王、广成亲王,各位王妃”。李浠扶着小慕盈盈下拜,李豫、广李濯同时伸出手,颇为怪异的相视一笑,又同时扶住了她的手臂。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听说你在途中偶染风寒,就更不必立那些规矩了”。李豫笑道:“皇帝为了长平的事身上添了好些不自在,难为你一片孝心,这回可要在宫里多住些日子,等有了空闲,让姐妹们好好陪你逛逛长安的街市”。
     “清鸾多谢王爷关照”。
     “不过要等你的身子好起来再说,听说你前儿还在咳血,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下了病根”。广成王妃牵起她的手微笑道:“陛下听说你要来京,也高兴了好一阵子,只是今儿到得晚了,陛下已经安寝,等明早再去拜见”。说着亲领着她来到昭阳殿,只见大殿中灯火通明,筵席大开,文武百官正襟危坐,广成王妃正色道:“请各位大人稍等,待郡主更衣后开席”。
     “王妃,这恐怕不合定制吧,落下口舌之非还要累及两位王爷”。小慕对这样的吃喝最为头痛。
     “什么定制不定制的,这是陛下亲许的恩典,叔叔婶婶们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广成王妃大笑起来:“好孩子,不如就别回那蛮夷之地了,别说宫里头,就是府里也有的是地方,随你住多久婶婶亲自陪你”。
     李豫不由冷冷看了眼身边的王妃。
     小慕换了身浅绿色的烟罗软纱长裙,衣襟和袖口以纯色金丝绣着美丽绝伦的曼陀罗花。李浠在一旁不住暗叹,也只有他才能为小慕思虑得无微不至,就连一件衣裳都可以做得如此谦和婉约又不失高贵。李浠素知小慕不喜欢繁复的头饰,为她挑了支白玉飞凤簪插在发间,玉凤口中衔着熠熠生辉的金珠正垂落在她洁白如玉的额头上,高洁之中显出雍荣华贵来。
     广成王妃携起她纤柔的手在众僚惊诧而又惊艳的目光中亲领她入席,这种尊荣即便是公主都很少有人享受。
     小慕心中知道,这样一来如果再有人想为难她,就是公然与广成亲王府为敌了。李濯的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道满意的弧线。
     李豫的眼神却变得愈发阴郁,身旁的王妃提箸之手都在微微颤抖。小慕心中一激凛,缓缓起身,双手捧杯走到广平亲王及王妃的桌子前,柔声道:
     “清鸾代兄长敬王爷、王妃一杯”。跪着仰脖尽饮杯中之酒:“这第二杯酒拜谢王妃,清鸾在京城还要多多仰仗王妃费心照料,若有不周之处请王妃多多指正”。她半撒着娇,脸颊绯红再饮一杯,一下便拉近了与广平王妃的距离。广平王妃也有些讶异,连忙亲自起身扶她起来,又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微笑道:
     “说起来你父亲还是王爷的堂兄弟,若是平常人家你也该叫我一声婶婶,日后但凡有什么需求只管遣下人来府里找我,就是被人欺负了也来告诉婶婶,婶婶一定给你做主就是。
     “那就多谢婶婶了”。盈盈笑意中带着一丝狡诈。
     “王爷知道你近来身子不妥,早就替你预备了一应用度,等散了席,婶婶命人给你送到紫鄞宫里”。
     “多谢王爷和婶婶”。小慕连忙磕头,她知道这种时候最容易博得好感,日后就是嚣张霸道些,这些王公贵胄也会对自己的言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豫淡淡一笑道:“两年前你具表辞婚,本王就知道你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儿,王府里的这些姐妹哪有你这样的气魄,不愧是我李家的子孙”。说着与王妃同饮一杯,这个李清鸾如此年纪就能在大殿上察言观色,持宠而不傲,举止清雅地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即便不是人精也是个妖精。他也终于明白为何粤王会如此看重这个小妹,即便他可以不把面前的女子看在眼里,也不得不把她身后那堵坚实的靠山、镇守南海、荡平苗寨的利刃粤王看在眼中。不管将来谁主天下,这颗棋子至少在目前是没人会去碰他一碰的。
     更何况,南边每年的进贡,朝廷的花销用度,粤王一年便要贴出几百万两银子,碰上打起仗来,仅兵部和户部的两项开销就让他内外交困,若不是依仗自己的一张老脸,南边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又怎会流到长安?如今平漳节度使沈括执掌京兆府,自己只好举双手赞同,还粤王一个大大的人情。
     小慕笑意盈盈地又代兄长谢过广成亲王和王妃,大殿里一团和气,碰杯声、献媚声不绝于耳。无论是谁攀上粤王这棵大树,至少能过上十来年无忧的好日子。
     “郡主一路奔波也累了,本王看各位就早些散了吧”。李豫淡淡吩咐道。
     “多谢王爷体恤侄女”。小慕团团作揖道:“请恕清鸾不恭,先行告退了”。她实在厌恶这种场合,一大群虚伪之人的虚情假意令人作呕。
     紫鄞宫中内侍宫人穿梭不绝,李浠取了广平王妃送来的上等燕窝让随行的厨子前去炖熬。小慕泡在温暖的水中,吃着核桃酥饼,喝着清淡生津的参茶,一想到有这么多人对自己好,感动得真想大哭一场。哪怕是为了一直关心着自己的人,她也应该好好活着。等她躺在床上时,外面的天色已有些灰白了。
     阴霾的天空,让她又想起了远方那个孤单得让人心悸的身影,她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都要和他在一起的愿望。
     不要来生,只要今世,不离不弃地相随,哪怕是天涯海角。带着如花般盛开的笑靥,甜甜地入睡了。
     清冷的晨风吹起李慕华丽的长裙,李浠将白狐裘围领的织锦披风系在她肩上。
     “郡主,陛下正等您呢”。内侍总管大太监吴庸笑眯眯迎上前来。
     “怎敢劳吴公公大驾出迎”。她哪里知道,吴庸早就得了粤王的厚礼,自然要格外关照于她了,而且又有谁愿意得罪正当盛宠的粤王?
     一见捧着朱漆食盒紧随在小慕身后的李浠,吴庸笑道:“郡主也太过节俭了,改天老奴亲自给您挑几个灵便些的女孩子到紫鄞宫服侍郡主”。
     “那就多谢吴总管了”。小慕从衣袖里拿出一串金窠子偷偷塞在他腰带里。吴庸也不推辞,笑着称谢。有钱王府里的人出手就是阔绰,人跟人比只能气死人。宫里的许多公主只怕还及不上她这么个蛮夷来的郡主。就说紫怡居的庶妃和安乐公主母子还要靠他时常接济些打赏下人的金银,才免得丢了皇家的颜面。
     “粤岫郡主觐见”。今儿吴庸连说话的声音都格外洪亮,虽说她现在还只是郡主,可指不定那天皇帝一高兴就变成了公主,更何况最得恩宠的长平公主刚好又不在了,傍上了这位主子便是傍上了一位财神爷。
     小慕忍住心中激动,提起长裙快步走进大殿:“清鸾拜见陛下,见陛下安康乃天下之幸、万民之幸,更是孙儿之幸”。语声微微有些哽咽。
     “好孩子,难为你惦念着皇爷爷还想着来京城看看,朕就已经很高兴了。吴庸,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郡主拿个蒲团来,我们祖孙要好好聊聊”。吴庸将御用的蒲团取来请小慕坐下。
     “皇爷爷,您可是清减了许多”。
     “近来陛下服用了莲圣道长供奉的金丹,龙体是轻健了,只是饭食日减”。吴庸在旁接口道:“这几日又时感腹胀”。
     “孙儿在紫阳观中也曾研习了一些医术和炼制丹药的法子,皇爷爷可否容孙儿替您诊诊脉,说不定丹药里朱砂添得多了,内热大增故有此症状”?
     “郡主说得有理,陛下就何不让郡主试试。咱老家有句俗话,偏方气死名医”。吴庸笑道。
     小慕将两枚手指搭在老人的手腕上,微笑道:“果真是外寒未愈又添了内热,皇爷爷这几日可是有些积食,腹胀不思饮食,只想吃些酸汤”?
     “陛下,您瞧老奴说的没错吧?郡主说得一点不差,不知可有什么好方子解解,宫里那些御医胆小得就似兔子,煎的药都把陛下吃烦了,竟没一点用处”。
     “消食的法子多得很,如果皇爷爷不嫌清鸾多事,我这就叫人取几丸消食丹来,您先吃着试试,中午孙儿亲自为您做几味清淡软烂的药膳,根本用不着吃那些劳神子的汤药”。
     “那就让朕试试你的药膳,宫里头的东西朕早就吃腻味了”。老人大笑起来。
     “启奏陛下,刑部郝侍郎奉旨觐见”。
     “皇爷爷,清鸾午膳的时候再来侍候您”。小慕起身告退。
     服用了李清鸾送来的消食丹,着实将腹中多日的积食泄了个干干净净。未到晌午就觉有些饥饿,幸好午膳及时送到,清淡鲜滑的鱼片粥散发着淡淡的胡椒香气,有暖胃顺气的功效;佐以凉拌鸡脯、脆酸菜,当真清淡得厉害。
     “这就是孙儿做的药膳”?看着如此简单的午膳,他不由笑了起来。从南边来的密报都说粤王为人处世极为低调,虽豪富却不奢华,虽拥兵而不自重,为平定苗疆率军亲征,身先士卒,风餐露宿数月之久,终使海内承平。闲暇之时从不涉及闽粤政事,要么深居府中与美妾、术士怡情,要么就随商船出使琉球诸岛,因此得了个龙王的名号。
     “皇爷爷这几日还是清淡些为佳,更不宜多用猛药进补,待理顺了脾胃,便是平日的饮食也就足够了”。
     难得清淡的饮食倒也别有意趣。膳后,小慕亲自奉上茶来。
     “这是参茶?孙儿不是说朕这几日不宜进补么”?
     “这参不比高丽所产的人参乃是凉性的,有固本生津清火的功效,陛下尽可放心尝尝”。
     喝了一盅参茶,往日里的干渴感觉直到傍晚都不曾出现,从御花园里出来,脚步竟不听使唤走进了紫鄞宫。
     “清鸾参见陛下”。紫鄞宫里正传晚膳,跟随粤岫郡主进宫的贴身侍女从御膳房自取了四样菜蔬,一碗寻常米饭摆在桌上。桌子中央的陶罐里盛着雪白的浓汤,却不知是用什么熬成的,只觉香气扑鼻。
     “侍奉郡主的膳食也太简单了,今儿朕的晚膳就摆在郡主这里”。随行的内侍连忙去御膳房传旨。“这汤朕怎么从没见御膳房做过,清鸾盛一碗让朕尝尝”。只闻着香味就足以让人食指大动。
     小慕忍着笑容取碗盛汤双手奉上,应道:“这只是寻常的鱼汤而已,中午煮粥时见御膳房里养着些活鱼,讨了两尾让侍女用油煎后熬成了汤”。
     “有这样一罐好汤,御膳房里做的那些菜只好喂猪去了”。
     “陛下过誉了,侍女的厨艺怎敢比御膳房里的师傅们,想是陛下偶尔尝鲜的缘故,倒让陛下见笑了。麻雀,还不过来叩谢陛下的恩典”。
     李浠只好磕头谢恩,心中却在暗自庆兴,幸好装成哑巴,用不着说那些肉麻的奉承话。满满一桌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都纹丝未动。
     小慕接过李浠递来的冰糖燕窝双手奉上,两旁有内侍服侍皇帝净手漱口。小慕原本也是不吃燕窝的,只因李浠的厨子将燕窝做得实在是不同寻常的美味,她便也养成了吃燕窝的习惯。
     “明儿的晚膳直接摆在紫鄞宫”。难得吃得这么舒畅,看起来饭食的滋味倒是其次,主要还是看吃饭人的心情。面对这样一个貌美绝伦、心思缜密的体贴少女,任何人都会为之心仪。眼前的女孩令他想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也令他想起了在不久前成为权力斗争牺牲品的长平,同样知性的女子同样的令他心动……
     长平是她的延伸,看到长平就会令他想起那场毁灭了一切的惨烈情感……
     这个李清鸾有着她一样的眼神,清澈得犹如夜空里的星星……
     “陛下,粤岫郡主命人送来了人参和参茶”。吴庸将茶盅放在桌案笑道:“这位主子到底是从粤王府出来的,既有见识又有胆识。晌午送药膳时,井藻宫里的总管王惠正在墙根教训几个奴才,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被这位主子好一顿抢白还挨了个大嘴巴”。
     “那狗奴才都说了些什么”?
     “那几个挨打的奴才原是凌霄阁的内侍、宫女,自陛下下旨封了凌霄阁,那些内侍、宫女都打发去了其他各宫听用,原本各宫教训奴才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个王惠不该诋毁贞烈护国长公主的名声,幸好是粤岫郡主路过听见了,若是日后其他人将此话传到陛下驾前,慧娘娘倒要落下天大的不是,现下慧娘娘就在殿外候旨,她连晚膳都不曾用过,哭得跟泪人似的,说要对陛下申诉冤情呢”。
     “夜都深了,外面风大,告诉慧妃说这件事朕知道与她无关,让她回宫安寝就是了,将王惠押送禁事府严加处置”。
     “遵旨”。吴庸心中不住冷笑,不费吹灰之力这个不识时务的死对头的好日子便活到了头。做奴才也要厚道些才是,依仗着一些靠不住的权势就敢作威作福,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俗话说虎死余威在,长平公主虽然不在了,可吴庸仍然是她的朋友。
     看着凄凄哀哀的小梅、小岚、长生、永健,小慕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他们是生活在这座宫殿里最低层的人,他们受的苦也决不仅是身体上的。
     “麻雀带他们后去面治伤”。小慕看着血淋淋的伤痕,忍不住叹了口气。宫女小岚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之色,这叹息声是如此熟悉,恍惚中竟似主子回来了。
     难道是幻觉?迷蒙间,只觉一双温柔的手正在为自己上药,她依然记得那年在宫中与主子相遇的情形,一样的伤痕累累,一样温柔的双手,可主子就这样离开了她们,从此生死相隔,心中不由大痛,顿时又昏厥了过去……
     “小心泄露身份”。李浠低声提醒她,可小慕已顾得这么多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朋友就这样被折磨至死。
     “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握住李浠的手低声乞求。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三天后,原凌霄阁的内侍、宫女齐到紫鄞宫由粤岫郡主听用。
     连日来,皇帝赏赐的奇珍异宝、首饰衣裙堆满了粤岫郡主的寝宫,后宫的奢华夜宴大都为了消除郡主的思乡之情而举行。
     庆贺郡主生辰的酒宴足足热闹了三天,加上皇帝亲临祝酒,紫鄞宫俨然成了整座皇城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十天后,粤岫郡主李清鸾晋封为雍和公主。御花园的暖亭中,时常可见雍和公主陪着皇帝对弈,抑或是在听风阁中抚琴、品茗。
     小慕对李浠无微不至的照顾充满了感激之情。
     紫鄞宫里的内侍、宫女喝着只有皇帝才能享受到的异品参茶,吃着内务府和王府送来的上品燕窝,身上的鞭伤愈合得很快。四个人抱着小慕哭了她一身鼻涕眼泪,真后悔没有换一身旧衣服啊……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泄露秘密的后果,那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夷九族的……
     换句话说就是全家死光光,鸡犬不留。
     小慕对自己的身份倒是无所谓,郡主也好、公主也罢不就是名字前的一个称谓。可对于粤王,她不能让粤王和自己一起冒险,在这个世上想他死的人太多了,可他对于一份多年前的承诺仍然至死不渝,这是一个何等信守承诺的人。
     崎岖的山路上,男孩骑着马,载着小小的她和重重的承诺翻越崇山峻岭将她送到扬州。对于粤王,相隔虽远,但心灵却是相通的。他对自己的宠溺和放任,在短短的半年里,令她成长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没有世俗偏见,没有权贵贫贱,讨厌一切虚伪的繁文缛节。如果有一天能与心爱之人相随,她会毫不犹豫地摒弃名誉、身份、权势、地位、钱财,哪怕就是男耕女织她也决不后悔。
     粤王李苘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决不会强加给她任何负担。
     宫里的日子虽然舒适却隐藏着险恶,幸好有李浠这样的活宝相伴才使平淡的生活充满了乐趣。皇帝很少临朝,长平公主意外之死带给他的伤害也在紫鄞宫的欢声笑语中逐渐淡漠。一时间,雍和公主盛宠无比,宫中甚至传出消息说皇帝要亲自为公主挑选佳婿。
     夜已经深了,看着小慕一脸疲惫,皇帝总算离开了紫鄞宫,小梅和小岚连忙服侍她安寝。窗外下起了零星小雪,李浠轻轻掩上房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小慕的额头,那双冷酷的眼眸中竟然闪过一线柔情。李浠守在小慕的房门前,满天飞舞的雪花泛起冷冽银光,他坐在床边,目光无限依恋地看着熟睡的小脸,心中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她出阁。
     许久,他终于起身走出寝宫。李浠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她一直都盼望能有个至亲的人陪在身边”。
     “何必让她再伤一次心呢”。他苦涩地笑了:“粤王府的男人向来短命,我也不能例外,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到就一命呜呼了”。
     李浠也笑了,低叹道:“真后悔当年没死皮赖脸缠着母亲把表妹娶回家,人生苦短,得一挚爱可真不容易,回过头来名利钱财又算得了什么?我真佩服你,普天之下竟没有能入你慧眼的东西”。
     “人生苦短用在我身上倒是一点都不错,我可没有你福寿绵长的好命。就说眼下你在这里享清福、喝美酒、陪佳人,我却要跑到千里之外的大雪山平乱,这就是命啊……”
     “这也叫享清福”?李浠的鼻子都气歪了,谁能想到风流潇洒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竟成了现在的模样?那人凝视着李浠,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浠神色大变,气极败坏嘶哑着嗓子低吼道:“你敢说出去我就跟你拼命”。
     “那你何不祈求老天让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他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听到这句话,李浠的心顿时就软了,粤王家的男人很少有活过二十岁的,李苘的父亲是粤王府唯一活过二十岁的男人,二十三岁那年却因为商队很不幸地遇上海难,尸骨无存。是以粤王家的男人们很早就娶妻生子,这才使香火延续了下来。
     粤王府和平南郡王府乃是世交,从记事起李浠就很喜欢去粤王府,在那里不用受繁文缛节的约束,不必背诵恼人的诗书,还可以跟粤王世子一起疯玩,可通常他去粤王府都是为了吊唁逝者的离去。他已记不清楚这短短的十几年,粤王府改换了多少次门庭,他亲去王府参加粤王的册封就不下五六次。幸好这个最好的朋友与他一同长大成人,但愿上苍能赐给这世上他唯一的情敌一线生机……
     “我宁愿祈祷上苍打破笼罩在粤王府上空的诅咒”。李浠叹道。
     “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见小慕,现在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去替你平定叛乱,你总要想办法实现我最后的遗愿吧”?
     李浠不禁眼圈一红,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放心,哪怕就是削爵流放我也一定会替她办妥”。
     他淡然一笑,从项上解下一条挂着白玉龙环的金链道:“这条链子留给她做个纪念,但永远都不要告诉她真相”。从今以后,她又将失去一个最亲近的人。
     “圣山附近都是人迹罕至的大森林,土著人祖祖辈辈在那里以渔猎为生,苗人擅长用毒使巫,你要千万小心”。李浠紧紧握住他的手指。
     “放心吧,我和那些苗人斗了多年,属下们对付巫蛊都很有一套了”。他微笑道:“莫忘了,我家里还有一位巫蛊的祖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已交寅时末刻,一会儿侍卫们就要换岗了”。树后之人低声提醒。二人相视,同样坚定的目光,同样的自信淡泊……
     “别走,娘……”屋子里熟睡的小慕梦呓凄绝,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紫鄞宫蜿蜒的疏林花径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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