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丹心何曾照月明 先生可好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65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宋青芝几乎是立刻驻足,呆立在原地。
他心如擂鼓,神色复杂地隔了半条街道注视着那对言笑晏晏的姐弟俩。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何时早已握成了拳,就连指甲刺进了肉里也浑然不知。
宋青芝记得前世他在应天监死牢的最后一夜,宇文晟未带亲兵,只身前来探望过他。
那时宇文已经即位,贵为新君,却亲手提了个食盒,屏退了狱卒守卫,也不顾九五之尊就那么在牢房门口蹲下,隔着狱门将食盒打了开来。
盒内什么饭菜都没有,只有一小壶新酿的梅子黄酒和两个杯盏。
“宇文……皇……皇上。”
宋青芝显是受过刑了,早已不复往日的奕奕神采,他衣衫褴褛,粘着些斑驳暗红的血迹,披头散发,模样狼狈,身形也早就枯瘦得没了人形。
见到宇文,宋青芝强睁开涣散困倦的双眼,“咚”地一下就重重地跪倒在地,拖着哗啦作响的铁链,膝行几步来到牢房门前,死死盯住宇文。
干裂的唇开开合合,抖得厉害,只从喉里滚出几声嘶哑干枯的声音。
“放……放过我……”
宇文晟没有做声,甚至没看他,只兀自打开那酒壶,狭小昏暗的牢房里霎时弥漫了浓郁的酒香。
这便是明月楼新酿的梅子酒,酒名曰今欢。亦是宋青芝以前的最爱。
前世,他常在下了朝之后就早早赶去明月楼,买了酒回去,自饮自斟。有一次宇文来了宋府见他白日纵酒,喝得酩酊大醉,便皱了眉斥责他只知寻欢不务正业。
宋青芝便笑了,说你这小孩不懂,这叫一杯残酒消了两点闲愁,我这是借酒浇愁罢了。
“你有何愁?你懂得明哲保身,还栖了我这块良木,现在更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少了皇家规矩的束缚,我看你比我这个天子还要快活。”
“你……你知道什么?”
宋青芝大概是醉了,颊上染了两层红云,不复平日里总一副冷颜厉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是显出了几分憨态。
他顾不得身份尊卑,冲宇文嚷道,“我这手上沾了那么……嗝……那么多条人命,我……我不干净的……说不定哪一天我报应来了……也会落得个身败名裂,死有余辜的下场……”
一语成箴。
牢房那道薄薄的木门,生生地隔开了荣与辱,贵与贱,还有……生与死。
“放过我……放过我……”
宋青芝眼神空洞,喃喃重复。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宇文晟服软。
宇文晟仍不理会,只拿酒的手稍顿了一顿,然后拿起一个杯盏,满满的斟上了一杯酒。
他们二人虚情假意,明争暗斗,早已撕破了脸。求与不求,又有何分别。宋青芝思及此,也放弃了,惨淡地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宇文晟倒好了酒,先是自己一饮而尽,再倒了一杯,伸着手穿过牢门的栅栏,将盛满酒水的杯子喂到了宋青芝的嘴边。
宋青芝低头,乖顺地就着宇文递过来的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下一刻却眼角一缩忽然发狠,猛地咬上了宇文的手。
他像只垂死的小兽,咬得又深又凶,直到齿舌间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也不松嘴,像是要把宇文的皮肉活活咬下一块才肯罢休。
宇文竟好像也忘了挣脱,他明明疼得眉心紧锁,看宋青芝的眼神却如一泓深泉,夹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快来人啊!护驾!”
守卫们听到牢房的动静,匆匆冲了进来。许是没料到宋青芝双手双脚都上了镣铐还能伤到皇上,气愤的守卫们飞快地打开牢门冲了进去,扯过宋青芝的头发,狠狠得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
他们生怕皇上怪罪,不解气似的一脚踹在宋青芝的腿弯处。
“朕没事,别打他了。”
将死之人,着实可怜。
守卫们这才放开宋青芝,他就那样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双目赤红地盯着宇文晟离去的背影,一口啐出了嘴里的血沫。
这便是他们二人前世所见的最后一面。
想到前世,宋青芝在这白日下的暄暄闹市感受到了没来由的寒意。待到思绪回笼,他立刻转身,拔腿要走。
惹不过就躲,这辈子他可不想再跟宇文晟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狼崽子有什么牵扯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
宋青芝前脚刚背过身,后脚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青芝尴尬地转身,却为时已晚,衣袖已被何中儿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宋…宋二少爷……?啊……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宋公子……”
何中儿完全没有注意到宋青芝铁青的脸色。此番重见故人又惊又喜,抓住宋青芝的衣袖就要拉他去自己的卜卦摊。
跟在一边的宇文晟则未发一言,只瞪了双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宋青芝看,看得宋青芝心里直发毛。
宇文晟比自己小了整整八岁,今年是明安四年,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但早已生得人高马大。
可能是从小练武的关系,身穿劲服的宇文晟身姿挺拔,他此时衣领微开,露了些淡蜜色的皮肤,颇有少年人的勃勃生气,再加之祖上有些番邦的血统,一张脸生得棱角分明,挺鼻秀目,眉眼也是极深邃好看的,愈发显得比旁人要闪耀。
只是神态总归还是跟前世有区别,前世的宇文晟心思深重,常紧绷了个脸,总有股子超乎年纪的冷峻。
今世的宇文则眉间舒展,唇角轻勾,活脱脱一副阳光少年郎的样子。
“何姐姐,何姐姐,这个漂亮哥哥是谁呀?”
待到宋青芝最终拗不过何中儿,只得无奈地坐到了她那卦摊前,宇文晟终于憋不住了,拉过何中儿就问道。
宋青芝没好气的白了宇文晟一眼,心道,小祖宗你可最好别知道我是谁。你若知道我是上辈子来找你索命的仇人,怕是要吓破你那小狼胆儿。
可还没等宋青芝开口,何中儿就心直口快地说道,“晟儿,怎么这般无礼,这位宋公子是我年少时结交的一位朋友,他跟你爹一样在朝中入仕为官,你该称呼他一句宋大人!”
“宋大人……”宇文晟晃晃脑袋,似乎不满意这个称呼。
他凑到宋青芝跟前,好奇地问道。“宋大人你是什么官啊?我叫宇文晟,我爹就是大名鼎鼎的宇文峰大将军,你有我爹官大吗?”
宇文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宋青芝与何中儿之间,像是要特意跟宋青芝挨得更近,隔开他俩似的。
宇文晟一边问着话儿还兀自伸出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了摊子上,看起来像是把宋青芝圈了起来,对宋青芝的白眼也一副仿若不觉的样子,只觉得这是哪里来了个神仙哥哥,长得如此好看,而且好像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自然比你爹官大。”宋青芝被这厚脸皮的小崽子缠得烦极了,他本来就讨厌跟人亲近,尤其讨厌宇文晟,被他这么一问便黑着脸往后挪了一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爹见了我也得下跪磕头。我如今可是昭帝新封的太子太傅。”
前世,宇文家、外戚姜家以及当朝丞相宋青芝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宇文家手握兵权,姜家专管盐运、漕运和茶运,把持财政,宋青芝则极尽拉拢之能事,挑拨离间,党同伐异,踩着不少同僚的鲜血爬上了文官之首。
这三家明面上互不来往,背地里却暗中勾结,排挤士人,迫害忠良,将国政权力牢牢地抓在他们几大世家的手里,硬生生地掏空了贺氏。
这一世情况则有所不同。
首先宇文家没落了。
昭帝收归了宇文家不少兵权,还连降宇文老将军三道军职,发配去了西南戍守蛮荒之地,很难跟前世一样在人丁充足的漠北偷偷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这中间当然少不了宋青芝的“功劳”。姜家如今倒是没什么旁的动作,但不一样的是,这一世又冒出了个宁王贺钰。
就因为这贺钰和自己处处作对,没少跟皇上说宋青芝的坏话,这一世自己虽得到了皇上的信任,前不久也确实被皇上加封了太子太傅,因着病了几日的缘故,这圣旨还没下到手上,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只是……
这太傅虽然身份尊贵,却到底难有实权。不过不管怎么看都还是比现在的宇文家强太多。
是以,宋青芝没好气地怼了宇文晟一句,但哪知那宇文晟却一点也不生气,听了这话反而笑得更开心,眉眼弯弯。
“太子太傅?!宋大人好厉害!这太子一旦继位成了皇帝,宋大人可不就成了帝师啦!我……我自小习武,长在军中,对于诗书一窍不通。”
宇文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次我爹同意让何姐姐带我来燕都就是想让我跟在后面多学点东西,长长见识。宋大人,既然你与何姐姐是旧识,又这么厉害,那就让我也跟在你身后学习可以吗?”
“而且宋大人叫起来多生分呀,我不喜欢,以后,我就叫你先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