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道奏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5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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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漠漠春晖,最是柔和,徐风拂过人面,夹杂着桃花的粉红气息,让人衷心生起一种慵懒,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此时的御花园早已是姹紫嫣红的天地,群花与草木争春竞妍,蝴蝶与蜜蜂追逐嬉戏。
    淡淡的阳光从御书房的雕花窗照进来,斜斜地恰巧落在云妃高挽的发髻上,那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发簪将这一线亮光折射出去,不偏不倚地刺激着年轻的天子那对漆黑的眼珠。天子微微侧过头去,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侵犯,睿智的眼睛一瞥间,便看见了云妃那张绝世倾城如风物的容颜,她那两条未经描绘而色韵天成的淡淡娥眉,一如九月之夜的下弦月,紧紧勾住了天子年轻的心,古老的欲望再也不能被书房里的那一道宁静和安祥压抑,仿佛远离了战争已多年的大将军日夜企盼沙场点兵,痛饮敌人血。
    门是虚掩着的,掩住了满园春色,却不能隔绝红尘,幽幽花香从敞开的窗口随风飘来,天子拿着奏疏的左手便僵顿在空中,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英俊的脸上露出种欢愉和陶醉的表情,如此的从容,却又如此的贪婪,一如昨夜吸食云妃醉人的发香。
    两年之前,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恰逢流寇横行,肆虐民间,年轻的天子本欲先安天下而后成家立室,但太后以“未成家何以安天下”为由,迫使天子先选妃继而立后。母命难违,遂以王宫望族之女多骄纵为由,放榜民间广选美女入宫为妃。那一年,经太后与天子亲自钦点,千百佳丽只选十二,或为容颜出众,或为文采斐然,或为能歌善舞,或为品德兼优……
    云妃出身低微,双亲早逝,年少时曾几经辗转,流落江湖,但意志坚决,博学多才,加之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常能为天子分忧解愁,于是在十二佳丽中脱颖而出,深受太后与天子的宠爱,假以时日,便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皇上,想什么呢?”云妃眼波流转,轻拢洁白宫纱缓步过来。她的语声毫无黄莺鸣叫般的娇嫩,更无如珠落玉盘的清脆,但句句圆润,字字清晰,令人心生安定,纵然心头愁绪百结,也能如云般舒展而去。
    天子轻轻放下手里的卷宗,回头对云妃笑了笑,柔声道:“爱妃,你陪朕批阅奏疏已经整整三个时辰,累了吗?”他的语声犹如春风,虽极温柔,却依然能够吹皱一池春水,细细听来,便让人心泛圈圈涟漪,久久不能散乱。
    云妃展颜一笑,一对柳月眉如弯月般弓起:“能与皇上相伴,臣妾别无所欲,这疲劳便也忘却了。”
    “春光正好,岂能辜负?朕陪你出去走走……细想起来,我们好像已有数日未曾扑蝶了。”天子望了一眼窗外,又回过头来,右手轻轻握住她软若无骨的柔荑,用左手在雪白的手背上来回摩挲,眼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怜爱。
    云妃闺名“小蝶”,自小便与蝴蝶结下不解之缘,入宫以来,两人常以扑蝶为戏,聊解国事之烦愁的同时,也使得二人情感日夜升华。自古侯门深如海,皇宫尤其如此,太多的束缚和羁绊,让天子常常生出种金丝鸟困于牢笼的无奈,看着蝴蝶的自由漫飞,便能坚决他鹰击长空、翱翔蓝天的抱负。
    “臣妾收集的蝴蝶累积数千,于愿已足,皇上心系苍生,日夜为天下和平与否而操劳,为了臣妾小小的无聊之趣而延误了江山社稷,反教臣妾于心难安。”
    “这些奏疏大都是些令人烦心的琐事,朕看着气闷,正好出去散散心。”
    天子尚未起身离座,“笃笃”的叩门之声倏地响起,接着传来他贴身太监张公公的声音:“启禀皇上,平南王求见。”
    天子皱了皱眉,脸色大是不悦,闷声道:“八皇叔?这时候他来做什么?早朝有事不奏,非要来书房私下商议吗?不见。”
    “是!”
    耳边听得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天子缓缓站起,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下有些麻痹的筋骨,携着云妃的小手,正欲做出某些亲昵的动作,谁知那种熟悉的脚步声又已传来,只听张公公诚惶诚恐地说道:“启禀皇上……平南王说有要事禀奏,非见不可……”
    天子怫然不悦,一甩衣袖,脸上已变了颜色,沉声道:“不见又如何?八皇叔仗着剿灭流寇,平乱有功,便能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么?说不见便是不见,叫他请回吧!有天大的事也待明日早朝再奏。”
    “这……这……平南王已在花园之外候旨……”张公公的声音变得更加惶急,近乎濒临绝境时发出绝望的呼救。
    “放肆,八皇叔那老匹夫竟敢擅闯皇宫,当自己是什么了?传朕旨意,速速叫侍卫将他拿下。”天子怒不可遏,森森威严中又透出一股刀锋般的冰冷,与他日夜相伴、耳鬓厮磨的云妃从未见过他如此大发雷霆,此时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余音歇处,许久仍然不闻张公公的回答,只隐约传来一阵时而粗长时而短促的呼吸之声,想必是因为皇命不可违,却又惧怕平南王的威望和掌握兵权的强大势力,一时委决不下,进退两难,便站在门外发起了颤抖。
    “再有半分迟疑,将你也拖去一并斩了。”这一来,天子反而越发恼怒,左手紧握,“砰”地,狠狠在桌案上捶了一拳,震得层层叠起的奏疏“哗啦啦”散落了一地。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善于察言观色是云妃最拿手的本事之一,她将温软的娇躯依偎在天子宽厚的怀里,“平南王是军机大臣,掌管着生杀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身份和地位,举朝上下,的确无人可以与之分庭抗礼,难免有些狂妄。但他本非恃宠取娇之人,此番前来,兴许真的是有要事相商。以臣妾愚见,见一见也无妨。”
    云妃的轻言细语无疑深具镇定作用,天子余怒渐渐被压制下去,右手环抱住云妃的细腰,用力地勒了勒,缓缓点了点头,大声道:“宣!”
    平南王身材高大魁梧,双目顾盼之间不怒自威,虽一身文服,但那种将帅的凛然气势依然如刀尖上的杀意,纵是世间万物皆不能掩盖。他天赋异禀,聪明过人,六岁能作诗,七岁即善赋,八岁起习武,九岁时熟读兵法,到了十六岁,文韬武略,博古论今,已成为众皇子中的佼佼者,就连朝中大臣也只能望其项背。据说,因为他英骁善战,征南伐北,身上流动着天生就不安份的血液,终非国君之相,是以才屈居“平南王”。但他虽未执政,却手握兵权,统领三军,挥一挥手,便令风云变色,跺一跺脚,纵然先帝在位,也难免让他三分。当今天子虽勤于朝政,毕竟太过年轻,尚无作为,对这位久征沙场、叱咤风云的八皇叔颇为畏惧。
    平南王刚及知天命之年,但自年少起便辗转征战,饱受岁月之苦,此时两鬓生华,额头皱纹纵横,隐隐露出种倦意。他站在门外,昂首静候,却不踏入书房一步——这是本朝开国皇帝立下的不成文规矩,但凡臣子,皆不能近皇体一丈八尺之内。
    虽未近身,天子仍然感觉到了从平南王身上发出的锐不可挡的锋芒,心里先自怯了三分,方才那种“初生牛犊不畏虎”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但念及自己毕竟是一国之君,终不能失去天子威严,于是正襟危坐,缓缓道:“八皇叔,何事禀奏?”
    “回皇上,微臣据悉,如今岭南一带,流寇四起,渐成气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尤为可恨的是,当地官府非但不知抗压,反而与匪徒相互勾结,欺压百姓,弄得民不聊生,一片混乱。微臣得知此事,立即前来,好与皇上商量对策。”
    “竟有此事?当年八皇叔不是已经将岭南流寇杀得片早不留,斩草除根了吗?就连当年八大寨的总寨主吴霸天也被你连根拔起,时隔十二年,竟又有人敢扎寨安营,占山为王?”
    提起吴霸天这个人,平南王眼中竟似露出一丝愧疚之色,脸上肌肉微微**,表情相当痛苦,良久无言。
    “这伙流寇是什么人?”
    “据密探来报,那流寇头子也姓吴,名讳……名讳上诛下天。”
    “吴诛天?反了,反了,这大胆狂徒居然想诛灭我朝吗?”天子勃然大怒,伸掌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叭”地一声脆响,震得云妃禁不住地娇躯一颤。
    “这人非常年轻,但心思缜密,足智多谋,武功高强,威信极高,许多强盗头子都甘心供他差遣使唤,”平南王双眉紧锁,沉吟着说道,“据微臣猜想,这人也许和吴霸天有莫大的关系。”
    “什么关系?”
    平南王摇摇头,想了想:“或许……这人乃是吴霸天的后人。”
    天子呆了呆,道:“当年八皇叔率兵平乱,不是已将八大寨夷为平地了吗?不是已将所有的流寇尽数剿灭了吗?吴霸天哪来的后人?”
    平南王又摇摇头,脸上痛苦之色更为明显,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此事别有隐情,当年吴霸天确实已经答应招降,若非先帝那一道密函……咳咳……”说到这里,一脸无奈,竟不忍再说下去。
    天子疑窦顿生,追问道:“什么密函?先帝怎么了?”
    “事过境迁,不提也罢!”平南王不愿旧事重提,“皇上,这伙流寇日渐猖獗,万万不可等闲视之,欲决从速,请皇上赶快定夺,假如流寇策兵谋反,局势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到时只怕又是一场血淋淋的大仗,那便害苦了庶民百姓,天下苍生。”
    天子虽未亲尝人间疾苦,却也知自古以来,战争无情而残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问道:“八皇叔,你认为该当如何?”
    平南王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呆呆地出了一会神,重重一叹,道:“此事可谓是燃眉之急,本该由微臣亲征平乱,只是……微臣年事渐高,承受不住这颠波之苦,难负重任,但举朝上下,却又实无合适人选,所以微臣草拟了三套方案,献给皇上可供参考。”
    “八皇叔已有对策?”天子眉梢露出一丝喜色,“快快,呈上来。”
    平南王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本奏疏,递给身边的张公公:“张公公,有劳了。”
    张公公伸手接过,碎步走入书房,哪知脚下一滑,整个人突然仆倒。他的身子本就矮小肥胖,立即像个圆球般“咕辘辘”地接连翻了几个筋斗,一时半刻,竟无法站起。
    云妃瞧见他那副狼狈模样,不由“噗哧”一声娇笑,嗔骂道:“自己都伺侯不了,还怎么服侍皇上?”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接过奏疏,娥眉微蹙,又骂道:“狗奴才,满手油腻,把东西都弄脏了。”说着把奏疏用力在云袖上擦了擦,这才交给天子。
    天子见她心思如此细腻,心里忍不住生起一阵感动,抬头报以温柔一笑。但当他打开奏疏,笑容便立即变得僵硬,凝结在他脸上,那种神情便如被一棒子打死的狐狸。
    云妃见他神色异样,问道:“皇上,怎么了?”
    “没……没什么……”天子倏地合上奏疏,定了定神,抬目瞧着门外的平南王,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八皇叔,这就是你所说的对付流寇的方案?”
    “是!”平南王似乎也察觉到了天子的神情有些慌乱和愤怒,“皇上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天子脸色苍白冰冷,似乎正在怒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缓缓道:“妥不妥当,八皇叔自然是心知肚明。朕想知道,这里面说的,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主意,还是经过文武百官的附和才做出的决定?”
    “时间紧迫,微臣顾不得召集群臣商议,这里面的每一句话,俱都出自微臣肺腑。”
    “好,好!”天子忽然仰天一声长笑,笑声却掩不住他神色的凄厉和愤慨,“八皇叔果然是天之骄子,谋略处处高人一等,只怕当年的诸葛武侯、司马懿、曹孟德诸人也不过如此而已。”
    平南王只觉天子这番话竟似隐含讥刺之意,心中纳闷,口中仍然淡淡道:“不敢,微臣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微尽绵薄之力而已。”
    “嗯!八皇叔的启奏,朕一定会仔细考虑。此间事了,你先退下,静侯答复。”
    御书房的门重又阖起,将满园春色再次隔离在天子眼前,脚步声渐渐远去,估计平南王已经走出了御花园,天子倏地站起,拿起奏疏狠狠一丢,突然像一只猛虎般狂吼起来:“这老匹夫,果然心怀叵测,假借剿匪之名,不动声色地来这一手。”
    云妃蓦然一惊,怯怯地小声道:“皇上,你吓着臣妾了……”
    天子瞧了她一眼,眉间郁结犹未散去,轻叹一声,喃喃道:“爱妃,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云妃冰雪聪明,目光落在奏疏上,“难道……难道是平南王说什么惹恼了你?”
    天子苦笑道:“你自己看吧!”
    云妃拿起奏疏,触目之下,花容惨变,几乎站立不稳,险险跌倒。
    “天子无为,理应让贤;大好江山,能者居之。燃眉之需,事急从权;时限三日,势必兵变。”寥寥数语,勃勃野心昭然若揭。
    “平南王居然欲待逼宫篡位,好大的野心。”云妃瞠目结舌,缓缓合上奏疏,美丽的容颜也已变得惨白。
    “八皇叔兵权在握,三日之内,朕如不能作出决策,一旦他发兵用强,集太内侍卫三千也不敌御林军八百,如今流寇四起,伺机而动,未能攘内岂能安外?难道……难道吾朝这百年江山,今日便要毁在朕的手里了吗?”天子神色凄然,双掌合在一起不停地磨擦,心中忧虑无以言表,双目之中亮光闪闪,泪水竟似已忍不住掉落下来。
    云妃心中不忍,叫了声“皇上……”声音便已哽咽,于是抓起天子双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企图用自己的心跳和那一份柔情来换取天子一刻的安宁和冷静。
    天子见她泫然欲泣,知她关心自己,不由大是感动,心情便也舒缓了些,轻轻吻了吻她额头,道:“三日之期,转眼即过,此事迫于眉睫,一刻也耽误不得,朕这便告知母后,商量对策。”
    云妃摇摇螓首,叹道:“事已至此,绝不可自乱阵脚,如果太后得知此事,必然会引起宫中慌乱,只怕……只怕反而毫无裨益。”
    天子顿足叹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难道真的要朕乖乖的交出玉玺,退位让贤么?”
    云妃忽然狡黠地笑了笑:“办法也不是没有……”
    天子眼睛一亮,急切问道:“爱妃有何妙计?”
    “兵贵神速,先下手为强。只要我们在平南王发动兵变之前,设法夺回兵权,他便无计可施。”
    天子摇头苦笑道:“先帝在位时,便已想尽千方百计夺回兵权,但奈何八皇叔连年征战平乱有功,声望极高,又擅长拉拢人心、驾驭小人之术,便是先帝御赐名捕,有‘神捕’之称的龙御飞也对他大力维护,所以一直未能如愿。朕继位时日短暂,满朝文武百官都尚不能臣服,想要夺回兵权谈何容易?”
    云妃轻笑道:“皇上不必多虑,臣妾此刻便有一计,皇上只管依计行事,保险马到功成。”
    这时窗外忽然百鸟啾鸣,将云妃的声音掩盖了下去,终不可闻。天边泛起一片嫣红,血也似的残阳欲落未落,天子年轻的脸便也在这片红光中笑成了一朵灿烂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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