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交接，广州的暑气逐渐收敛，行人的脸都显得清爽起来。李南枝自从跟着哥哥回来之后，便跟黄露露说，给他些时间找房子。李南枝回到之前住的房子，他停在门前闭上眼睛。两行热泪从他脸颊流过。
    开门后，他看到王边坐在窗台上抽烟。他没说话，王边也不转过头。
    “我结婚了。”
    “我知道。恭喜你。”
    李南枝静静地走进房间，房里竟然没有他想象中的凌乱，床头放着一罐绿茶芬芳剂，用到一半，正是香气浓郁时。被子摊开了，显然不是离去时的模样。桌上放着一封信。他拿起信封，听到王边在身后说话，“等你走了再看吧。”
    李南枝没回过头，只是紧紧抓住信封，双唇紧闭。
    此刻他心乱如麻。他把衣柜里的衣服逐件拿出来，放进行李箱。每做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都显得举轻若重。当他不得不转过身面对着王边的时候，眼睛已经红了。王边一手扳过他的肩膀，“真的走了？”
    李南枝点点头，“我已经找了房子。”
    王边低声道：“我们还会联系吗？”
    李南枝沉默了很久，道：“相见不如不见。”
    王边把烟头扔掉，“你真的这么想？上次你说走就走，落下话说你要去结婚。自从上次出差回来，你就一天到晚往外跑。……”
    李南枝一把甩开他的手，“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王边大声道：“妈的你现在才这样说，你忘了以前……”
    “我忘了。”
    李南枝拿起行李便往门口走去。王边轻轻的象征性的扯了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王边的脸庞满是泪水。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李南枝再忍不住，转身拥抱他。
    时间就在拥抱的缝隙里溜走。拥抱没有缝隙，所以时间停顿。就在这一瞬间。
    感情与道德的较量，在这个国度里没有输赢，只有黑暗中的缠绵。
    入夜，他们就坐在能嗅到绿茶香气的房间里，互相窥探，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王边轻轻地说，“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你就不该找到我。”
    李南枝似陷入沉思，开始在回忆里搜索，搜索他们一起的时光。谁也没有提到他们的感情，在充满藩篱的社会里，无论爱与不爱，都只是困兽之斗。他们也不忍嘲笑自己，或许这是他们惟一的真感情。如果连这都失去了，茫茫人海里，不知道哪里是归航。
    李南枝坐在玻璃窗旁，看着迷茫的夜色，淡淡道：“你也不应该帮我。哪怕在我被追债的时候。”
    王边吐了一口烟，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帮你，当初你哥让你来找我，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直到你真在北京找上我，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衬衫，干净清爽，像个懵懂的少年。”
    李南枝目光迷离，仿佛被带回从前。“然后你给我介绍工作，一下子就替我还了炒股票亏的三万块钱。我真的很感激。我没想到你会二话不说就帮我，老实说，你那时候到底怎么想的。”
    王边笑笑，道：“都是爷们我也说不出那种肉麻话，反正说了你也不信，我就是想帮你，可能也因为你是李南风的弟弟，咱俩以前也算是兄弟。”
    李南枝回过头去逗他的烟，道：“就吹吧，谁信你。跟我哥哥那会儿，你怎不对他动心？”
    王边抓住他的手，道：“动心也没用，人家和学校里那女孩打得火热，根本就没那兴趣。而且那时候也不太觉得自己喜欢男人，倒是跟一个小师妹一起过。”
    李南枝凑近他的脸，“那小师妹呢？”
    王边笑道：“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的老婆了，可能生娃了吧，”他低头摸摸自己的胡子。
    李南枝微微笑道：“可能还惦记着你呢。”
    王边道：“那你不吃醋？”
    李南枝道：“我吃什么醋，难道要我跟你这臭老爷们过一辈子？你放心吧，我半年内把钱全还你。你，你也赶紧找个伴儿。”他说着说着就往屋里走，走进厕所里，“砰”的一下关了门。
    王边快步走到厕所门外，道：“你给我找，他妈的臭小子你给我找个，我没你本事，转个身就娶了媳妇！”他越说越激动，一拳捶在门上。
    李南枝在里面没说话，当两个人都沉默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静悄悄，互相猜测对方，却又无法抵达内心深处。李南枝隔着门道：“我哥跟我说，在邯郸的酒吧遇见你，你可以再去那些地方找，管他男的女的，找到了总比孤单单一个人好。”他的声音响亮得让人更觉哀伤。
    王边骂道：“你脑子进水了是吧，你还真把自己当那些人，我他妈的是个人都爱啊！”
    他拼命踢门，李南枝受不了便把门开了，王边冲进去拿起花洒头就往李南枝身上洒，“我叫糊涂，他奶奶的！”李南枝被浇得头发衣服都湿了，一把将王边推到墙上，“现在需要醒醒的是你啊！我爱你又怎样呢，能跟你结婚生子吗？你能给我什么？钱还是前途？”
    他们俩打成一团，在并不宽敞的浴室里推撞，打翻了不少东西，王边抓住李南风的胸襟，“你还记不记得是谁帮你报复那个流氓客户的，是谁为了帮你连公司都做不成的，是谁跟你到广州一起找工作的，是谁在冬天给你买被子，在你最落魄的时候请你吃火锅，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地方住，买好吃的给你，帮你洗头，夜里一起看电影一起睡觉……”
    王边说着说着已经倒在一边掩面痛哭。李南枝也停下手，哽咽道：“还一起收养了一只流浪狗……”
    他慢慢走到王边身旁，蹲了下去，伸出手抱着他。
    或许人与人之间，并不是爱上一种性别，或者其样貌、性格、甚至品德，仅仅只是爱上那共同经历的种种。
    直到某一天，不舍的也只是自己珍藏多年的回忆。没有了这些回忆，深爱的这个人就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不会爱他的容颜，因为容颜总会老去，也不会爱他的品性，因为与己无关。
    哲学家说，人总是绝对的孤独，皆因彼此是独立体，绝对的不相连属，从生至死。
    就在他们拥抱的瞬间，他们便开始回忆，回忆与这个拥抱相似的经历，感到熟悉，感到温暖，感到习惯，感到理所当然。
    李南枝没有走，就在摊开被子的床上睡着，王边就睡在他的身旁。他们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开始聆听对方的呼吸，王边道：“你走了之后，我很快就会找个新的。”
    李南枝道：“要多快有多快吧。”
    王边道：“把你的臭被子都拿走吧，上面有你的味道。”
    李南枝道：“拿不了那么多，洗洗就没了。”
    王边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洗被子，是洗脑。”
    李南枝转过身，看着窗外熹微的灯光打在王边的脸上，一根根胡须的细影子布满整个下巴，他伸手轻轻摸着，“怎么不剃剃胡子？”
    王边道：“这样比较吸引人，你说呢？”
    李南枝微笑着道：“吸引谁呢，少女还是少妇？”
    王边打掉他的手，一下子翻过身，被子掉在地上，黑暗中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与肌肤的摩擦碰撞。
    天亮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王边一个。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面无表情。许久，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他走到镜子前，拿起剃刀，慢慢从左到右的剃胡子，然后用清水洗脸。洗脸的时候，心里发疼。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撒了些盐，一口喝下。穿起衣服，走出房门。
    其实每一种伤心欲绝都不以嚎啕大哭的形式表现，悲伤就像尘埃一样，就在生活里最平常的举动，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在空中荡漾，充斥在每一个你我都不注意的角落，直至堆积到无法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