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开车不太专心，他还是以较快速度来到了骆荻所说的“元符寺”。下车后，沈钧着实吃惊，这哪里是什么可藏身的地方，但见芳草萋萋，乱石处处，蓬蒿漫山，残碑委地。元符寺是禅宗二祖慧可大师讲授佛法之地，这寺始建于唐朝，已经有多年的历史，抗日时期被土匪一把火烧了二祖塔，到了文革时期又被完全拆毁。如今只剩下颓垣断壁，几个久弃了的佛身放在大石框中，还有个用红色砖头砌成的庙堂，堂两旁挂着两行字：禅宗初祖天竺僧，断臂求法立雪人。
    一些残破的古代建筑零零星星在他们面前铺陈，飞檐残缺，疏枝遮掩，萧条凄凉。骆荻指了指右边有一排像是旧禅房的平房，道：“自从我大哥死了，大嫂便说自己罪孽深重，来了这里苦修。”沈钧眉头紧锁，点点头。
    骆荻带领着他来到第三间禅房，木框玻璃窗是紧闭着的，骆荻走到窗外，用手拉开一道缝隙，探头进去，然后转身向沈钧使了个眼色，沈钧马上走上前去探头往里看，但见屋子里十分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桌三椅，还有个掉色的盆子，大概是洗脸用的。一个男人背对着窗口正在倒茶，还有个女人正坐在桌子前低着头好像在写字。
    那个男人就是霍冬阳。沈钧差点喊出来，他看了看骆荻，拉着她走了几步，道：“这……这霍冬阳怎么真的在这里？”
    骆荻道：“你以为我骗你的啊？看到那女人了吗？”沈钧点点头，她继续道：“那就是我嫂子，孙淑媚。据我所知，霍冬阳跟我嫂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不过我看他还真挺喜欢我嫂子的，抛下了整间公司陪着她到这种地方来。”
    沈钧低头暗忖。他在想，若是现在贸然进去了，霍冬阳未必会答应转让公司的事情，反而有可能怪我打扰了骆太太的清修，有可能一怒之下什么都不管了。何况我手里拿着的只是远景拍摄的一个小视频，筹码实在太小。他转念又想，既然他如此艰苦陪着骆太太，足见那女人在霍冬阳心里的地位，我可以从这里下手。
    他拉着骆荻往他车子那边走去，道：“我改天再来。”
    骆荻瞪了他一眼，道：“为什么？”
    他轻叹道：“我听说这寺在去年被国家列入修葺重建的项目中，而这项目也需要有人大力捐资，我当然愿意为骆太太服务，”他笑笑，“甚至可以替她找大师讲授佛法。总之只要她需要，我都可以替她办到。但这过程，要你做中间人。”
    骆荻道：“为什么要我？”
    沈钧道：“因为我怕霍冬阳对我有戒心，你要做的是，让他感觉到我在真心诚意地报答他而帮助骆太太，然后随时替我寻找机会让我说服他公司的事。”
    骆荻“哼”了一声，道：“真是小人！”
    沈钧哈哈一笑，道：“真小人可比假君子要好得多。”
    骆荻已经拉开车门坐进去，道：“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栽在你手里！”她抽出一根“More”的薄荷烟，点着了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猩红色的唇膏印印在烟头上，像鲜艳又颓唐的玫瑰花瓣。她的烟是从鼻腔里窜出来的，她乐意把烟抽进去，抽死了也许就跟抽疯了差不多。沈钧也上了车，道：“明天你按我说的去办。”
    回到向阳苑，骆荻把皮包一甩，瘫软在沙发上，她看着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发愣。玻璃杯子里盛着两天前的水，时日久了，水里会积聚越来越多的尘埃，直至这杯水不能再喝进肚子里。人呢，是不是也像水一样。
    骆荻闭上眼睛，脑袋里旋着沈钧的模样，奸诈，狡猾。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骆荻从未想过去对付他，顶多也就威胁他一下。
    在这个时代找个出家的师父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恐怕在六道轮回中都合适。通过她以往认识的一些朋友，她找来了一个算是俗家修行的师太，叫衡云师太，师太大概四十多岁，淡灰色布袍，一双鞋子烧破了六个洞，意为看破红尘六道。她眉目低垂，看上去也像是个得道的大师。
    他们再次到达元符寺的时候依然是黄昏，暮春时节，渐生的温暖盖过寒冷。元符寺周围依旧是一片苍凉。骆荻走到霍冬阳他们居住的破房子外停下脚步，她回过头看了看随后跟来的沈钧，然后推门进去。
    屋里灯火昏暗，摆设像是几十年都一成不变。转过头看她的是霍冬阳。骆荻吓了一跳，面前的男人头发蓬乱，长满胡茬，眼睛下面的皱纹比上次见到他是更深了，一双眼睛有些深陷，空洞无比。他盯着骆荻，道：“你来做什么？”
    骆荻一时间说不出话，她看了看仿若什么都听不见坐在书案前的孙淑媚，轻声道：“其实我来看我大嫂……我看她这么样折磨自己也不是办法，我……我给她带来了一位师父，免得再留在这里受苦。”
    霍冬阳半转过头，轻叹一声，道：“媚自从来了这里，就一心想着苦修赎罪。我比她的心更痛。只要她愿意，她去哪我都陪着她。”
    他顿了一下，道：“上次你来了，她很激动，你大哥的死对她是很大的打击，其实我也想你来陪陪她。可是上次你很快就走了，你知道，其实她就是想不通，你带来那个师太呢？”
    骆荻忙走到外面，领着衡云师太进来，师太见了霍冬阳，低首合十，行了个礼。霍冬阳也立即还礼，转身走向骆太太，在她耳边低声道：“媚，骆荻来看你了。”
    骆太太没说话，点点头。霍冬阳又道：“她……她带来了一位师父，你不是说要修行吗，让那位师太陪你说话好不好？”
    骆太太不说话，从书案上拿起一根狼毫毛笔，在一叠白色纤维纸张上抽出一张，用一个塑料小碟子倒了点墨汁，便写道：“机尽心猿伏，神闲意马停。应知此来客，身世两无情。”
    师太走上前去，看了看纸上字迹，道：“女施主想要与贫尼说些什么呢？”
    骆太太缓缓起身，走向房门，道：“既看不透，又何来看透？师太请回。”
    她说完便径自走出房子，外面的沈钧马上躲到山石后，看着骆太太一个人走到小佛殿那头。他见霍冬阳没有追出来，便跟着走了过去。
    但见骆太太一人独立那个破旧褪色的佛前，仿佛神不守舍。
    沈钧突然低声吟诵，“千生万死凡几生，生死来去转迷情。不识心中无价宝，犹似盲驴信脚行。”
    骆太太没有回头，却喃喃道：“千生万死凡几生……”她静静地转过身，抬起眼睛，她乌黑的软发挽成一个简约的发髻，面容清丽，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脱俗。她看着沈钧，冷冷道：“这是寒山的诗句。阁下是什么人？”
    沈钧低头行了礼，道：“我是霍先生的朋友，多日不见，实在记挂，听闻他到了这里与夫人修行，便随骆小姐来看望。希望没有打扰夫人清修。”
    骆太太轻叹一声，道：“原来这样。你是冬阳的朋友，为何不去见他呢？难得你也诵读禅诗，有些佛性。”
    沈钧来此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准备，自然应对得当。他本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叹了口气，道：“冬阳对我可能有些误会，而现在虽然冬阳愿意陪伴夫人，但也想跟冬阳谈谈公司的俗事，就怕……”
    骆太太缓缓道：“我会跟他说说，你放心吧。”
    沈钧道：“其实我对佛道之事也略有研究，夫人若想找人聊聊，我倒乐意奉陪。”
    骆太太抬眼看了看他，道：“难得你这么年轻也能静下来谈佛论道，是个聪明的男子。”她说完便慢慢走出佛殿，沈钧马上尾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