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谦谦君子 温文尔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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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的北风冷得像刀子一样。
火车站外的陌生人群脸上都带着迷茫的神色,在广阔的水泥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不是有些外地人操着生涩的普通话问路。附近的麻辣烫熏香扑鼻,卖麻辣烫的中年妇人不由得留意一下那些少女,少女们为着青春美丽的年岁,不惜衣衫单薄地独立寒风。中年妇人怨怼而哀伤的面容,只剩下岁月的鞭笞,谁能体会她逐渐麻木的内心?
李南风忍不住买了串麻辣烫。他穿着深灰色毛衣,一条淡紫色的围巾,金属黑框眼镜。回邯郸的火车即将出发。他提着沉甸甸的行李,还有临走时伯娘给的炒米通。他轻轻叹气,他不消沉,但哀伤。也只有自己哀伤的人,才懂别人的哀伤。
他以最快速度霸占了一个仅容纳一个人的座位,他持的是站票,他不禁自觉得十分庆幸。他把米通拿出来,掰了一块大大的放进嘴里,一颗心开始安静下来。可是这安静持续得并不长。火车开动的时候,站在他旁边的人把一个行李包朝他脸上甩过来。“啪”的一下,李南风觉得右边额头一阵发烫。
他没有发火。因为那是个女人。准确来说,是女孩。
正在他要开口大骂的时候,那女孩转过身来道歉,说着一口绕得舌头打结的普通话。她皮肤白皙,脸蛋有点高原红,身材娇小。细细长长的眼睛,单眼皮。她小小的嘴巴,说起话来声音却挺响亮。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但她却对他露出微笑。他又怎么能对朝他微笑的女孩子发火呢。他要自己崇高,很多人其实并不是本身具有崇高的品格,只是他要自己变得崇高,所以为之压迫改变自己。
他说没关系。他主动让出了一点位置,让女孩子把行李放好。去邯郸的路程还有很远,他身上没有可以娱乐的东西,又不敢呼呼大睡。他偶尔看向旁边的女孩子,当一个人不能看别的,只能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那个人并不难看,最起码你的潜意识会希望他不难看。现在李南风发现,当那个女孩子抿嘴的时候很可爱。
他笑着问:“你去邯郸吗?”
她笑了笑,抿了一下嘴。“是啊。”
他又问:“你一个人去吗?”
她又点点头。
他想说点什么,又怕太唐突。便低头看着行李。这时听到那个女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李南风。”
女孩子念念有词,道:“李南风……”
“你呢?”
“温尔雅。”
李南风笑了,笑得很温暖。“温尔雅?温文尔雅?”
温尔雅脸蛋更红了,笑着不知道说什么。
李南风笑道:“古时候最早的一本解释词义的书叫尔雅,温姑娘和它是什么关系呢?”
温尔雅细细长长的眼睛里闪耀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光芒,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她抬起头,光明正大地看了李南风一眼,怯怯道:“你是什么工作?”
由于面对陌生人的紧张心理以及无从寻找话题又想继续攀谈的并不十分明亮的企图,她憋得脸都红了才冒出一句“你是什么工作”,李南风想笑又没敢笑出来。
现在他很得意,最起码谈话双方他已经是主导。
他笑道:“说得好听点是工程师。”
温尔雅微微一笑,道:“哦,那难听的呢?”
他道:“既然是难听的,又何必说呢?”
温尔雅道:“好歹是知识分子啊。”
他哈哈一笑,道:“现在知识分子是好是歹,还没能说得清呢。”
温尔雅道:“哦?”
李南风叹口气,道:“何况,我属于知识分子么?”
温尔雅道:“怎么不算?如果你不是,那怎样的人才是呢?”
李南风被问住了,到底怎样才是呢?他想了想,开始发挥他舌灿莲花之才,道:“过去那些小资产阶级哪怕念过几页书,都有可能被称为知识分子,后来中国总是以人们的受教育程度来界定知识分子,而受教育程度又约定俗成地用红本本来界定。再后来,开始有些人不同意,于是就说应该在大学或者研究部门的人员才算是知识分子,像我这类工程师只是专业人员。而最可笑的就是《纽约时报》下的定义,标准是要‘批判社会’。”
温尔雅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滔滔不绝地展开议论。当一个男人能让女人崇拜,他就不怎么讨人厌了。
温尔雅笑道:“难道你这样还不算是批判社会么?”
李南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接着道:“姑娘你认为当知识分子就只有好的份吗?且不说冒着任何时期的文化大革命都得首当其冲被批斗的危险,就是那个社会舆论也让你受不了。你要做学问嘛,得出成绩,不然就被诟病为白吃米饭的寄生虫,当然,比寄生虫还是好了一点的,因为你叫知识分子。不是原子是分子,明显有用多了吧。你要不做学问嘛,就被人说懒说贱,好不容易找了些关于提高群众精神文明的事来做,又被人说以文化之名贪图利益,强奸青少年的眼球。”
温尔雅已经笑得喘不过气。
他继续道:“知识分子算是上不及天,下不就地。想学学前辈,就得个抄袭之名随时惹场官司,要找个小辈来批判吧,反被人嘲笑不合时宜不识时务,到最后被批判的人总是比批判的人要出名得多。”
温尔雅道:“看来我以后都不敢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了哦。”
李南风笑道:“姑娘你又是什么工作呢?”
温尔雅脸蛋红红的,低声道:“刚毕业,还没找着工作呢。”
李南风道:“那你有何打算?”
温尔雅道:“我念的是中文系,想当老师吧。”
李南风哈哈一笑,道:“原来是培育知识分子的。”
温尔雅抿嘴道:“我……”
李南风道:“培育知识分子是光荣的事啊,把知识分子教育成工农阶级是终极目标,哈哈。”
温尔雅发现,她说不上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好在哪里,但就是乐意听他谈天说地。女人一旦喜欢上,就开始莫名其妙了。无论是衣服、高跟鞋,还是男人,都是一个道理。
她微笑道:“看来你这个知识分子倒是很喜欢去针砭批判哦。”
李南风道:“姑娘此言差矣。我国的知识分子每天针砭批判的够多的了,用不着我再来多嘴。他们大都喜欢拿着已有的道德体系去说别人,自己又没本事像孔老头子那样造出一套新的道德体系,但身为知识分子不干点事又觉得颇为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并且要承担失业的风险,于是不惜抛头露面,龇牙咧嘴地说东道西,看什么都不顺眼,俨然一副我识字我怕谁的嘴脸。”
温尔雅笑着道:“你倒是看得明白。”
李南风摇着头道:“嗳,这也不能全怪那些知识分子,广大的人民群众倒是对这些批判乐此不疲,于是不再责问为什么十三亿人口的中国,本应产生最多的科学文化成果,而今却是压抑萧条的局面。或许是因为现今我国的传媒仍然奉行一种‘以愚黔首’的政策,而广大民众又是好奇敏感的一群,于是能听得知识分子针砭批判大放骂词的时候便倍觉振奋人心,随声附和。人家说庸俗,就跟着说庸俗,人家说丑陋的中国人,就义愤填膺地贬低国人,恨不得让大家一起照镜子,看看黄皮肤黑眼睛能丑到哪里去。”
李南风越说越起劲。如果像莎翁说的女人天生是弱者,那么以非逻辑的推断,男人就是被弱者崇拜的,并且十分乐意去当这个角色。
以利合者,利尽而交疏。不知道以言合者,会不会言尽而交疏。又或者会不会由此推断下去,以色合者,色褪而交疏;以名合者,名灭而交疏……看来司马迁在几千年前就看透了这点,以至于说出一个恒成立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