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南风乡(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57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李南风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父亲李君平。他的父亲面容清癯,却仍旧一脸威严。
阳光很刺眼,照在他们家外面的空地上。空地的右边摆放着几大盘干辣椒,微微散发出辛辣的香气。院子里本来有几棵枝干并不粗壮的树,如今已在秋风中脱落掉它们最后的一层衣衫,光秃秃地俯瞰着那几栋农家房。
李南风坐在明亮的厅堂里,他喜欢这样的干净透亮。他的父亲把早餐端到他手里,切片的腊肉和着干椒,让李南风更加心情愉快。
他的父亲是个威严而坚毅的人,这样的人绝不希望永远留在乡下种地耕田。他并不老,再过两年才五十岁。他喜欢吃辣椒,湖南人都喜欢吃辣椒。他还有脾气,而且不小。此刻他正拿出一盒烟,慢慢点着,怒起嘴深深吸了一口。
李君平缓缓道:“你这次回来,把隔壁富叔家的钱给还了吧。”
李南风差点没呛到。他上哪找钱呢?每个月的工资都划拨到弟弟的生活费以及信用卡还账上,当然,一个人总得留下些许给自己风花雪月,说得好听点就是给自己一些自由支配的空间,实质是对女人作出一定的投资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羞愧而窘迫,便岔开话题,道:“爹,南枝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君平瞪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上大学,自然是放假回来了。我还没说完,你现在的工作到底怎么样了?这……这工资是升了还是降了?”
李南风实在被迫无奈,便转过脸大声道:“李白诗云,‘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啊!”
李君平一时说不出话,顿了很久,叹气道:“哎,你娘死了以后,这家里的事都依靠你了,你看着办吧。”他说完便踱步走出院子。
李南风本来还在为自己的才思敏捷窃喜,忽听父亲的话,不觉凉了半截。他看着李君平的背影,半天呆在那里。他突然想起了很多,甚至有种泪湿眼眶的冲动。
两年前,他的母亲患病,他们家便开始举债。那正是他毕业之年,在人生路途上难免失意彷徨,适逢母亲病逝,他如此敏感多情的人便更加沉郁。他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或许总要遭受些波折与贫苦。他理应惆怅,理应失落,然而,现实却没有给予他过多的机会去沉浸在惆怅失落中创造奇迹。
门外一阵喧哗,是堂伯、堂伯母来了。他只好收拾思绪,喃喃道:“真是‘春去能忘诗共赋,客来应是酒频赊’。”
走进来一个人,穿着淡青色棉袄,笑着对李南风道:“南风回来啦。”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黝黑的脸庞已被晒得有些发红,但椭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笑容十分温暖。
李南风笑道:“堂伯,伯母,请坐吧。”他招呼着去倒茶。
堂伯笑着道:“不用客气啦。南风啊,在外面发达了吧,什么时候也把你堂弟带去见识见识啊?”
李南风陪笑道:“你真开玩笑了,什么发达啊,那不就是图个吃饭的钱嘛。”他边说,边看着伯母,心里有种莫名的温暖。
堂伯接过茶道:“你堂弟也来,你得跟他说说,这赚钱跟做人的事儿,你还真得教教他。”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传来李君平的声音,“南风,你堂弟来了。”
一个少年已经走了进来,便是李云瞻。他长得眉清目秀,一进来便笑着喊:“哥,好久不见!”他的确是个让人喜爱的少年。李南风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他高考落榜,随随便便念了一所工科大学。大学里已是个不甚相同的世界,三杯两盏淡酒就忘却了那些陈年旧事。如今看着面前春风得意的少年,他心里是否有了些难为外人道的愁伤。这些愁伤只会随着年月日益加重,说不定某天结了痂,却还有着发疼的危险。
他才回过神来,笑道:“小鬼今年就高考了吧?”
李云瞻点头道:“是啊,哥,有话跟你说。”他拉着李南风便走出院子。屋内的长辈笑着寒暄,阳光照射进屋子,仿佛又温暖了些。
李南风和他堂弟就坐在院子的石阶上,他笑着问道:“小鬼有什么跟我说?”
李云瞻笑着道:“哥,我会喝酒了。”
李南风听了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男子汉是应该会喝点酒的。想当年李白进长安,拿了金龟也为了去换杯酒喝。”
李云瞻频频点头,道:“哥,你也是个人物。”
李南风听了,顿觉身心舒畅,方才那些气郁一时间烟消云散。他不由得要为自己辩护一把,他暂时确实窘迫,窘迫得连吃饭都成问题,但这又代表什么呢。是真名士自风流。他不能像颜回箪食瓢饮、曾参捉襟见肘却还安贫乐道,又不能像王右军躺着就当东床快婿,更不能像那些什么王猛捉虱谈天下阮籍驱车哭穷途。但他偏偏要把这些人作为一个个闪亮的例子,跟“感动中国”的上榜人物差不多。现在他面对着李云瞻,感觉相当愉快,他乐意去当一个领袖,哪怕旗下就只有三两个小卒,却还是心怀安慰。
他笑着对李云瞻道:“咱家就算不是个金粉世家,也是书香门第吧,云瞻,你这学习可不能落下,最好早日考到一所好的大学,那就……”他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要说以身作则嘛,他又没考上什么好大学,要说考了大学就能有个光明的前途嘛,他又实在无法解释他现在的情况该是多么恶劣。他只好支支吾吾就说到别的地方去。
李云瞻笑着问,“哥,什么叫金粉世家?”
李南风怔了一下,道:“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女子用金钿装饰头发,用铅粉作胭脂,于是便用金粉来形容那些大户人家。”
李云瞻点头道:“哥,你不如当个教授吧。”
李南风想马上终止这个话题,他实在觉得羞惭,若再说下去,恐怕自己最初的形象也被破坏掉。他笑着道:“云瞻,等春节的时候我给你买几件衣服。”
李云瞻笑着答应。
黄昏。
每天都有黄昏,只是今日的黄昏格外萧条。寒鸦乱啼,枯枝低坠。
李南风正坐在厅里跟他父亲谈话。
李君平道:“我听南枝说,他要买股票,你说这事怎么样?”
李南风道:“买股票?他年纪轻轻的懂什么。”
李君平吸了口烟,道:“我也这么想,南枝还没毕业,就贸然去从事什么金融行业,恐怕有点冒险。”
李南风不说话。这么些年,他当老大也当够了吧,这不仅仅是个称谓,也是一份责任。世上有不少东西很沉重,责任恐怕就是最重的一份。他的母亲去世后,他总是情绪低落,抑郁难舒,如今既然弟弟已有了些人生的打算,而且或许可以减轻些他的负担。
他道:“爹,其实让南枝尝试下也好,毕竟长大了总需要磨练的。何况他学的就是金融专业,也该实习实习。至于钱,我们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就还清。我相信弟弟有分寸的。”
一个中年的父亲,除了依仗他的儿女,还能靠着自己的双手打拼出怎样的江山呢。这不是李君平一个人的无奈,也是众多中年父亲的无奈。当一个男人垂垂老矣,他又怎么忍心再去回顾自己多么辉煌的过往,甚至那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情怀,也随着年月逐渐泛黄。他虽然不说,但他在李南风身上却投进了不少期望。他当然听他儿子的话,他怎么能不听呢。他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