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风如今在他家那个安静的小房间里，他想到了这些，至于后来的，并不值得他静夜沉思。人总是在刚开始的时候放下最多的心力，无形中有条轨道，进入了轨道之后恐怕就难以再有心跳加速的时刻。如果说这样就是“陪你看细水长流”，那为何现在的离婚案件跟大跃进时期报上去的粮食产量一样。
    他喃喃道：“风绕铎，雨淋铃。”
    她问：“风绕铎是什么意思？”
    他微微笑道：“在王仁裕的《开元天宝遗事》中说，岐王宫中，在竹林里悬挂着一些
    碎玉片子，每天晚上听到玉片子相撞的声音，就知道有风来了。于是把这个叫做‘占风铎’。”
    她听得很认真，明亮的眸子看着李南风，小声地问：“那就是风铃吧……”
    他点头，道：“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她喃喃道：“护花铃……”
    他道：“明代的宁王爱花惜花，曾制作了一种系于花草上的金铃，蜂鸟一来就牵动金铃以作驱赶惊扰之用。”
    他边说边伸手从雨幕里摘了一枝绿叶，叶子晶莹透亮，一碧如洗。他把枝叶递给她，笑道：“古时候的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她轻轻拿着，问：“祥�是什么？”
    他说：“相传古代帝王尧的阶前就生长出�荚，每月初生长一片叶子，到十五的时候全部生长完。十五之后每日落一片叶子，到三十那天全部落完。这是种瑞草。”
    她看着他，顿了很久，笑道：“你知道的很多。把瑞草送给我，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道：“瑞草赠美人。”
    她拿着枝叶轻轻旋转，道：“但我可没有温润良玉送给你这位谦谦君子哦。”
    李南风很得意。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得意。不管自己是怎样的人，当别人如此诚挚地告诉你你是个君子的时候，人总是毫不犹豫地相信，并且日后会设法让别的人也相信。其实不过是别人话里的评价，但人们却往往会下意识地把它们当作自己的人生理想或者行事导向。
    对于道德，又何尝不是如此。崇高道德到底是自己本身的属性还是某个评价，谁也说不清楚。
    那天李南风很愉悦。无可否认，苏岚给予他精神的安慰。他是个寂寞的人，通常太自卑或者太自负的人都难免寂寞。而遇到某个心仪的女人，这种人的情感往往会肆意挥洒，也可能事如春梦了无痕。在他浑噩与狂欢交织的大学生活后，他独自一人到了邯郸，从事一份百无聊赖，朝九晚五的工程设计图工作，每天周遭看到的都是虚伪庸俗的脸孔，他早已麻木。或许并不是苏岚拥有独特魅力，只是他恰巧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她。
    对于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工作稳定，婚姻已有着落的女人，在平乏的生活里仰俯周旋，却只是为着虚浮的浪漫情怀。因为女人总是不甘心，那些明艳青春锦瑟年华终究逝如流水。她无疑感情细腻，她无疑聪慧美丽，这样的女人独独缺少了生活的情趣与浪漫。恰巧这些是李南风可以供给的。
    或许幸福本就很简单。无非供给与接收的关系。
    庞大的社会伦理有时候并不能很好地控制人性，反而激发了内心的叛逆。但李南风依旧很矛盾，在儒家思想把他吞噬的梦魇里，他只能隐约地看到苏岚的影子。他知道无法走向前去，却又忍不住步步逼近。他唯一可以做的大概就是说服自己，以爱之名把一切解说得冠冕堂皇。然而谁来作为听众，恐怕也只有他自己。
    一个君子和一个淑女绝不会缘悭一面，他们可以主宰，事实上他们也主宰了。她留了电话。准确来说，是手机号码。可见她不想失之交臂。李南风知道，他如此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所以他很愉快。
    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夜晚。
    华灯初上，百鸟返巢。饭菜香味从千家万户里窜出。虽然已经没有了上次相遇时山泼黛水浮蓝的美好景致，但城市里灯红酒绿，繁华喧嚣也是另一番感受。
    他看见她的时候，心跳快了一倍。她穿着红色紧身长外套，漆黑的靴子更显出她窈窕柔美的身姿，她的头发披散于肩上，和夜色融合在一起。
    还是她先说话，她天真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吃饭了没有？”
    他道：“吃过了。你呢？”他看着眼前比他年长的女人，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她眼波流动，道：“那李公子就赏个脸，咱们去喝一杯？”
    “咱们”这词说得李南风心里痒痒的，想笑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敢开口问及她的丈夫，他连想都不敢想。但人往往不敢想的事情却敢做。
    他们没有喝一杯，只是喝了很多杯。
    苏岚白皙的脸庞开始泛起红晕，她微笑着看李南风，道：“你想喝醉？”
    他道：“有点想。”
    她红着脸道：“想喝醉了做什么？”她的话并不隐晦，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浮想联翩，何况李南风并不是个呆板的男人。他拥有敏感的神经，无疑他早已往那方面想了。
    他慢慢抬眼，看着她，笑说：“喝醉了才有理由勾引女人。”
    她笑了，低下头，楚楚动人。她道：“你想勾引我？”
    他道：“不想。”
    她怔了一下，道：“为什么呢？”
    他道：“我想你勾引我。”
    他们一起笑了。夜色浓重，独酌无味。相信这城市里的每个寂寞寒冷的人都渴望着伙伴，无论是怎样的伙伴，至少能分得一些温暖。对于如此年轻的男女，又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呢。彼此欣赏的两个人，在这样的夜里喝着甘醇的酒，那些对生活的忧愁与对未来的彷徨，是否减少了许多。
    她道：“你醉了。”
    他看着她，忍不住用手抚摸她已发烫的脸颊。
    他道：“山简醉，屈原醒。”
    她笑着看他，眼睛里笼罩了一层忧伤。
    他道：“学刘伶当醉侯也不错。何必醒着，醒着太多苦恼。”她没笑，他自己倒笑了。他觉得这话太酸，太有诉苦的嫌疑。尽管他喜欢苏岚，但他舍不得他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觉得自己在这女人面前缺了点什么。他不愿意承认是金钱。
    她的眼中满是柔情。对于这么一个落魄的怀才不遇的男人，女人们的同情与爱总是泛滥的，但并不廉价。这些感情是真实的。只要是真实的感情，就无可忽视。
    她的怀抱是温热的，他也很想进去躺一躺。可惜他不敢。他只是岔开话题，说了一句：“《诗经》里有句话说‘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效仿古人是没错，只是今晚已太晚了，晚得不适合再喝了。”
    就在临别的时候，苏岚吻了他的额头。凉薄的唇瓣触碰到他的皮肤，让他一时间起了细微的疙瘩，顿时又觉得舒坦无比。他很想握住她的手，他知道握住了之后想发生一些事情就不困难了。他没有握她的手。他不能对不起那个“谦谦君子”的评价，不是评价，只是他心里已经根植的那个道德模范。是他自己种下的，拿着苏岚的种子。
    她温柔地道：“我要回去了。”
    他连“送你”二字都不敢透露，只是看着她美丽的容颜。他道：“我要回家几天。”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问何时归来，只是轻轻道：“路上小心，等你回来。”
    他忽然觉得他可以为这个女人出生入死。他爱她。爱她的温柔美丽，爱她的善解人意，爱她的聪慧善良，最爱的还是她安静的守候。
    每个男人都渴望着自己去闯荡江湖，而身后总有个愿意默默等他一辈子的女人。然而这个女人不能有任何怨言，不但从一而终还要为他打点一个家，一个虽不能留住他却能随时给予他温暖的家。男人如此贪婪，却美其名曰完美主义。
    今夜李南风已睡着。想给苏岚写的信就丢在桌子上。
    夜里当然有梦。春梦。梦里有个高挑的女人向他走来，她赤裸着背对他，背上搭着些柳条，嫩绿盎然。他没来得及开口，更没能看清她的容貌，朦胧中只看见白花花的大屁股。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
    梦总有醒的时候。人生呢。是不是跟梦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