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梦的这头(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220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秋冬之际,夜静如水。微凉。
    啾啾虫鸣,隐现于乡间草丛,稀疏的农家灯火已如晓星沉落,剩下一钩残月在天边巡逻。风里充满着孩童时夜来忘归而备觉敏感的凉意,夹杂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吹起那些房间里刚入睡孩子的额上乌丝。
    这风显然不是南风。它并不像情人的呼吸。但此刻,李南风却在想着那要命的呼吸。他笑了。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打在他直挺而瘦削的鼻子上,显得如此沧桑。他还很年轻,年轻得就像田里那些金黄色的麦穗,年轻得还能给春闺少妇无可挑剔的满足。在无人的时候,他总是毫不避讳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遥远吗。像梦一般。每个人年轻的时光总是如梦如幻,如痴如醉,说过无数梦呓,打翻多少愁觞。他还记得薛梦遥这个女孩。也许她已经不再是女孩。也许已成为别人的妻子或孩子的母亲,甚至变成一个拥有几十斤腰上赘肉,于菜市场叉腰怒骂,俨然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模样跟小贩砍价的庸俗妇女。可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心如鹿撞地抚摸她丰满的胸脯的感觉,在做梦都想着女人的少男群体中,他显然不是邪恶的一个。他自觉得有资格嘲笑那些边偷瞄路人边情难自已的向身旁伊人“上下其手”的少男。
    薛梦遥跟她名字一样美丽温顺。这样的少女总是愿意付出纯洁的关怀,善良的安慰。在李南风懵懂寂寞的少年时光,这是最好的回忆,无论他是否还记得回忆里的人长的是什么模样,那种青涩煎熬与甜蜜思念恐怕是谁也无法忘怀的。就在他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嫣然一笑,活泼而聪慧。
    “你可曾听说过‘昨夜香衾觉梦遥’这句词?”
    “没有。”
    “纳兰词。”
    “哦。”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样说?”
    “你必定要说下去的,我又何必问。”
    薛梦遥看着他,忽又甜甜一笑,“我叫薛梦遥。”
    梦一样的女孩,的确总是遥不可及。她却爱上他。与其说他没有拒绝的能力,倒不如说这对于农家子弟孤傲寂寞的李南风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有吝啬那些生而知之的甜言蜜语,却也从没对天长地久有些许期盼渴求,又或是憧憬。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当然,若是个温柔成熟风情万种的女人便更好。中国男子有着依赖的劣根性,虚浮的大男子主义,潜藏或这或那的建功立业需求,独缺西方的绅士教育和自由观念。但谁又说这是坏事。在校园中一手抓去,果子鲜嫩而酸涩,但对于一群饥渴的旅者而言,无疑已是恩赐。
    在念大学的时候,一年夏天,热风如潮,蚊声如雷,李南风半夜坐起来就跟王边说,虽说女人如衣服,但人总得穿衣服的吧。于是他招呼没打一声就穿了件新衣服。王边就睡在李南风上床,他说,我看还是不穿衣服的凉爽。他没兑现自己的话,天天出去找“衣服”。
    直到现在,王边也许还待在北京一家小杂志社那当个绘图编辑,也许已经成家,也许也事业有成了吧。想到这里,李南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渴望着隔壁能传来一些什么异动来打破他无人诉说的愁苦,只是夜静更深,他大概还不习惯这两年的生活,看尽人情淡漠,尝透漂泊孤独。他很想抬头时把自己当主席,低头时便是诗人的沉思。
    人总需要一些情怀,才能活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精辟至极,他又感到一种优越于常人的愉快。他提起笔给苏岚写信,自觉得那些丰沛的感情终究找到了寄托。他并不反感任何人认为他多情或无情。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他喜欢小酌,喜欢情调,喜欢看女人。他喜欢她。
    苏岚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有着独特的成熟魅力,体态风流却不失端庄,顾盼含春却并不浮荡。她笑的时候就像是一朵高高在上的幽兰。当然,她总是对他笑,她笑的时候,他也是无法拒绝的。四天前的晚上,她就在邯郸一个巷子里轻轻吻了他的额头,要他回乡路上小心,早日回来。
    他微笑地回忆着这些。“岚岚……”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一座小山丘的水泥路上。她就笑着仰头看天,看树,看着叶隙间的阳光,她似乎是天生如此娇媚,没有哀愁。她一袭黑色长衫,长长的影子拖沓在身后,随着她的腰肢掩映跃动。
    她看着他,笑问,“你是本地人吗?”
    他那样自负,在阳光底下却成了仰首的向日葵。向阳的生灵本身就充满着迷人的力量。他脸色有些发白,瞥见她的眼睛,亮如星辰,他只是淡淡回答,“不是。”
    她微笑,尽管不愿接受如此冷漠的回答,她还是微笑。微笑永远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他没有办法不说话,一点办法也没有。何况他本来就盘算着如何启齿。
    他说:“你是外地人……”
    她又笑了,说:“我只是随我们单位来这里游玩。”她伸手摘下一片新绿,放在鼻子前嗅几下,妩媚而天真。
    他应该问她叫什么,电话多少,在哪里居住,目前的工作是什么。可是犹如棉花在喉,一句也没问出来。就这样擦身而过了吗。没有。
    他没问的,她自己说了。也难怪他沾沾自喜,日后大可为自己的感情经验大肆宣扬一番。
    她捏了一下小巧的鼻子,道:“我叫苏岚,你呢?”
    他道:“我姓李。”
    她道:“名字呢?”
    他道:“南风。”
    她顿了一下,道:“南风……我是山里的风,你是南边的风。”
    他道:“山里的风?”他立即恍然大悟,笑道:“快哉此风!”
    她道:“宋玉说楚王的是雄风,那你的又是什么风?”
    他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他忽然又道:“我想起了‘山市晴岚’四字。”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道:“那是什么?”
    他接道:“‘山市晴岚’是潇湘八景之一,在湘潭的昭山。”
    她问道:“你是湖南人?”
    他点点头。他本不是羞涩的人,他有些优雅,有些哀愁。眼角眉梢充满宛若桃花的气息。他发现她的容颜背后有个朦胧神秘却又美不可言的灵魂。人与人之间总是有这么一瞬间。他不想终止谈话。
    他道:“你在什么单位?”
    她抬眼看他,甜甜一笑,道,“堂皇点说,我的单位叫做国家。”
    他怔了一下,笑道:“公务员。”
    她点点头,眨巴着眼睛。
    她身上没有任何“官”的气息,世上有许多肮脏的东西,其中极负盛名的莫过于政治。当女人碰上政治,这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可是苏岚是个独特的女人,看着她,李南风不由得怀疑卡夫卡小说里那些公务员的描写是否符合实际。
    此刻李南风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春风得意。他心里很矛盾,这种矛盾并没有明显得让他及时察觉,但隐隐约约之间总有那么些不自然。他乐于充当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最好拥有显赫的身份地位,可以上演一场才子佳人的好戏,却又迫于现实,在如此伟大的公务员伴侣身旁,恐怕永远要当向阳生物,在传统的男子尊严上缺了一小块,恰好这一小块就是核心。同时他也颇觉庆幸,在还没具备充分条件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当下,遇到一位比中国人寿还保险的对象,并且随时可能反过来对自己关怀照顾,给予生理和心理的安慰,的确可遇不可求。
    他没有这么揣度过自己。人总是拥有最基本的道德优越感。
    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浮想联翩。但就在苏岚说了一句话后,被打得粉碎。
    她道,“前面有个溪流的出口,以前我先生带我来过。”
    他感到好像被人火辣辣地扇了几巴掌。并且还得自带笑容,淡定自若地把话接下去。也许扇巴掌的人是他自己,他怎么恼也不能对自己发火,只好作好奇状向苏岚询问几句。心里真不是滋味。但多亏咱民族有个鲁迅先生,把中国人的某种心理特征归结为著名的精神胜利法,要不然因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而自杀身亡的人数将激增。
    李南风想到了许多。当然,先把自己定位为才子,只有才子,才有风流的特权,才有跟别人妻子花前月下还能被引为佳话的本事。就好比那个近代的徐志摩。当然,他是踏着巨人的肩膀,他自认为要比徐志摩要高那么一点点。最起码他还没怎么主动,这位苏姑娘已自报姓名,以示好感。
    时值秋冬,万物萧瑟,但山水却另有一番清冷的味道。这无疑给了他多情的客观条件,何况那天下了场暴雨。及时的。就像电视剧里那句“刀下留人”那么及时。
    他本想说一个曾看过的比喻来缓和气氛。暴雨就好比误入少妇香闺的浪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且走后一切都已被滋润。
    话到嘴边又发觉不妥,便静立在那里。李南风空手而来,苏岚拿出一把伞递给他,他便君子式地撑着,余光瞥见苏岚正用手拨弄掉发边的雨珠,鼻息间传来阵阵甜香,不觉心驰神往。她却笑着看他,道:“你在看雨吗?”
    “不。在听。”
    “哦?那它们说些什么?”苏岚边说边掩嘴一笑。
    “它们说,若再不靠近一点,两袖除了清风还有雨水。”说完两人都笑了。
    听雨的话没错。怪不得那么多人留下残荷也为了听雨声。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