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大地大 第五章 往事何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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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先帝崇文二十七年,我推算出了翔朝将会在百年之后面临一场浩劫,而这张浩劫,很可能将会改写翔朝的历史。
乱世的苗头早在那个时侯就已经显现。普通的民众尤其是人族不满翔朝的暴政,他们在黑暗的角落之中低声地诅咒着我们,因为是我们侵占了他们的土地,残害了他们的亲人。”
步惊鸿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的确,现在,翔朝已经风雨飘摇,民怨沸腾,战火硝烟已经笼罩了整个大地。翔朝八百年盛世已去。”
鬼谷子默然,他低下了头,良久才缓缓抬起来,声音中夹带着一丝波澜:“没错啊,但我们是天神的后裔,天空才是属于我们的家园,大地原本就不属于我们。但是孩子,你知道吗?”他黯淡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纵使你能够飞上万丈的高空也是会累会疲惫的,天空虽然宽广,我们,始终都需要一个地方憩息。”
步惊鸿此时却分外外向地摇了摇头,她对这个与自己有着生死仇恨的王朝没有任何好感。
“但是穹窿星图是神赐予翔族的宝物,神以此为证,启示我们说翔族才是这个天地的主宰——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
提到穹窿星图时步惊鸿震动了一下,按在剑柄上的手也稍稍地松开了,但又立刻重新握紧。
鬼谷子将她的紧张看在眼中,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是当时天下公认第一的占星术士,所以景帝召我卜算翔朝的未来,他赐予我使用星图的权力,而我,则倾尽一生心力为他测算了一百年之后的未来,以此为报。”
说到这里时他停住了,埋下头思索着什么,神色变换间,一会欣喜,一会又悲伤。
“后来呢?”等待了良久,步惊鸿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后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鬼谷子没有抬头,声音却莫名地冷厉了下来。
步惊鸿无声地颔首,算是默认。
“世人相传,智者与景帝忘年之交,知音情重。”
“的确啊,相见恨晚。”鬼谷子叹息着抬头,正对上了步惊鸿那双眸子,不知为何,他此刻只觉得一阵心惊。他一生钻研星象,对于宿命以及天命了如指掌,现在,他隐隐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已经踏入了轨迹,而这轨迹却是连他都无法把握的,是神的意志。
“你的眼睛……”他迟疑着开口。
“眼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转换了话题,步惊鸿摸摸自己的眼睛,蓦地苦笑:“很奇怪吗?据说我生来眼睛就是这样,带着浅浅的金色。”
“你的眼睛很像景帝的眼睛。”鬼谷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这么说。
步惊鸿毫不吃惊,因为诸如此类的话,她已听过了太多太多。
甚至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曾避讳,因为金色的瞳仁是皇室的象征。步惊鸿曾经向老师问起自己七岁之前的事情,包括她的父母亲人,但是老师只是含糊其辞地告诉她说她的家族死于一场宫廷的政变,她的家族本是皇室的旁支,而在那场灭族的屠戮之后,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因为老师救了她,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一直跟随着老师,直至今天。
但是,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直觉告诉她,她总有一天会离开老师的,而这一天,也的确是不远了。
二十四年之后,站在青塔之上的步惊鸿重新想起了这一段往事,猎猎的风将这一切从她的心底吹开,然后再渐渐地撕碎,融入了苍茫。她只是微笑着,轻轻地拂去了所有。
二十年的光阴,足够将一切都打磨光滑。那些爱过的,恨过的,原来都是一场梦,只是,梦醒之后,却无法从头再来。因为那些已经死去的,终究是再也无法活过来了。
只是现在的步惊鸿,还不知道这些。
“智者果然风华过人!”翔朝景帝羽端坐天翔殿,而殿下,却寥落地只站了一个人,只是因为,那个人说他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景帝便屏退了所有随从和侍卫。
“陛下过奖!”鬼谷子一身玄色长袍,青丝披肩,却丝毫不老。白玉一般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的皱纹,没有人能够看出他其实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难道星辰的力量真的可以令人青春永存吗?”景帝唏嘘着,言语之中无不是艳羡。
“陛下想要长生?”鬼谷子摇了摇头,“翔族的生命已经比之普通的人族多了整整五十载,难道陛下还不满意?”
“生命无穷,是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企盼的,更何况于我。”景帝缓缓起身,他在位仅仅二十年,正值翔族的青春韶华,但眉宇间已经有了倦怠。
“听闻陛下精研星象,已经是一代大家,应该知道,天命不可改。”鬼谷子负手立在殿下,然而却仿佛比那个高高在上的一代帝皇,都更加高大。
“如果本帝偏要改呢?”景帝毕竟年少,自负中甚至还带着狂妄。
“那只能提前不幸的到来的时间。”
“智者,毕生钻研星象,只是为了了解苦难何时到来吗?”景帝一阶一阶走下白玉铺就的高台,“掌握着天下兴亡的秘密,却无法更改,就算是你,也一定心有不甘吧。”
鬼谷子摇头:“陛下,修行如我,是已经不会再在乎什么,更不会对什么再有不甘的了。”他顿了顿,望着眼前脸色微青的王者:“陛下,天命不可违,您又何必强求呢?”
那之后,景帝果然没有再提过此事。
但是,不提,不代表不想。
鬼谷子日夜不眠不休,只是为了推算翔朝的未来。他并非能够洞悉天地命数,反而仅仅只是能够窥探一斑而已。可是,只是这浅显的表象皮毛,就足以令那些被命运束缚的世人景仰和朝拜。
曜月教成为了翔朝的国教,而鬼谷子,也赐封了国师。教内众长老喜出望外,他们并非是如鬼谷子这样的能够看破功名利禄,反倒是生在凡尘中,也注定要死在凡尘之中。
鬼谷子渐渐忧虑了起来,因为他感到了厌恶。
厌恶教中的那些小人们的趋炎附势,厌恶身边的奸佞朝臣的溜须拍马,厌恶滚滚红尘中的繁杂扰攘……可是,此生得一知己,足矣。
这个知己,就是忘年之交,翔朝帝皇——景帝。
景帝少年登位,口碑却不佳。翔朝积威日久,民众不敢私下议论,但是,民怨沸腾,却是始终瞒不住的。
凡是皇帝,无不好大喜功。翔朝疆域辽阔,又是翔族夺得的人族的大好河山,自然得意,加之皇帝年少,无心征战,是故天下才免于战火荼毒。但是,景帝自幼最喜天象占卜,一心要占破天机,兴趣所致,当然有所建树。
鬼谷子初次与景帝讨论天象,当即就三声感叹“吾老矣,老矣!”二人彻夜畅谈,就连景帝,都放下了新封的贵妃美人,与之长谈三日,连早朝国事亦都免了。
景帝狂放,自认天神后裔,对待星象诸神自然不比鬼谷子这般敬畏,言谈之中屡屡冒犯,鬼谷子虽然不喜,但是景帝常有新奇思路,看待天下万物也不同于常人,视野开阔的亦令人耳目一新。
月明星朗,丹桂飘香。
“哈哈,国师,今天的星分外明啊。”景帝斜倚着玉榻,手中摇晃着琉璃酒觞,姿态中极是放浪。身旁的宠妃殷勤地将葡萄去了皮,一颗颗送入他的口内,娇笑着晃动着柔软如蛇的腰肢。媚眼如丝,却是在偷看一旁的鬼谷子清俊的面庞。
那个据说是这个帝国最负盛名的智者,看上去竟然这样的年轻。玄色的长袍广袖博带,白玉冠将墨黑的长发收束得纹丝不乱,面容那样俊美绝伦,丝毫没有岁月流逝的痕迹。如果他的手中再握着一把帝都贵族世家公子常佩的那种折扇的话,绝对就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了。但是,他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沉寂,从中隐隐透露出几分难以掩盖的苍老和倾颓。
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年轻了。
远坐在一旁的鬼谷子注意到了她暧昧的眼神,不禁皱起了眉,但是依旧眉目清朗,风神俊秀。他理理自己的玄色长袍,不经意地回答:“陛下仁厚,诸星当然眷顾。”
“仁厚?”景帝忽然笑了,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往常的那样淫逸和颓靡,反倒是有一种看破人心和宿命的清澈。“智者终究是被这十丈红尘浸染了啊,居然连这等的奉承和吹嘘之话都学的入木三分。”
见皇帝不再称呼自己为“国师”,鬼谷子知道景帝的这番话,的确是有所指。
“陛下难道不是如此以为?”他的神色不变,用上了质问的语气。
“智者啊,难道没人告诉你吗?本帝生平最不喜人们用反问句来质问本帝!”他和颜悦色地说出这句话,但是话音未落,那只琉璃酒觞就已经被他狠狠地掷在地上,在清越的破裂声中摔得粉碎。
他依旧嘴角含笑,但是那样的神态却令人不寒而栗。一旁的宠妃见了,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猛然刺破了葡萄的外皮,血一样的汁液沁出来,沾染了她柔嫩的指尖,她不敢再上前,反倒是下意识地连退了几步,全身颤抖。
鬼谷子毫不胆怯地看着当今天下的主宰,心中暗叹,果然是君临天下啊,不怒自威。
景帝顿时没了兴致,料想这个活了一百三十岁的人看起来年轻如同壮年,但心终究应该是老了的。一个从心里开始老迈的人,毕竟还是会害怕的吧。可是,他反倒岿然不动,神色一如平常,当真是不负天下第一智者之名。
伸手招回了宠妃,景帝一手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却在她丰满的胸脯上上下游走。宠妃早已忘了眼前皇帝的诸般残暴,却禁不住调拨,面如桃花,口中嘤咛着娇笑呻吟。景帝笑着抚摸着她白嫩柔美的脸颊,轻轻褪下了她的半边衣襟。
“陛下!”虽然是受用的很,但是毕竟是女人,要顾及几分矜持和脸面。“国师大人还在呢!”宠妃佯装着要推开景帝,却不料被抱得更紧,景帝单手扣住了她的腰,几乎要生生将她捏成两半。
“啊,陛下,啊……”这次却并不是因为娇羞,反倒是疼痛,宠妃感觉那只箍住自己的手有如钢铁,几乎痛到了骨子里。
听着她痛苦地尖叫,一旁的鬼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景帝仿佛已经忘记了他良久,这时才注意到了他似的,不再管怀中的佳人,反倒是问他:“国师以为她如何?”
鬼谷子看一眼在他怀中深情痛苦却又不敢挣扎地女子,有些不忍,微微摇头,但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如实回答:“国色天香,倾城绝黛!”
“的确是国色天香,倾城绝黛!哈哈……”景帝大笑着松开了手,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瞬间跌在地上,不住喘息。
“本帝就将她赐予国师如何?”重新靠回了玉榻,景帝半眯起了眼睛,手中又取了一杯酒慢慢摇晃着。
“陛下,曜月教向来清心寡欲,而教主则更是要洁身以侍奉月神,对于男女之事,本座早已禁绝多年了。恕难从命!”鬼谷子离席,躬身行礼。
“国师真是迂腐。”景帝有些不悦,仰首喝干了杯中的酒,斜着眼睛瞥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妃子,“对于这等庸脂俗粉,国师自然不会放在眼中,那我大翔朝的公主,国师可觉得能入得法眼么?”
“公主?”鬼谷子微微蹙眉。他略略想想,开口问:“陛下难道指的是琼华长公主?”
“自然是她,国师以为如何?”景帝的眼中略带玩味,仰头又将一整杯酒都倒入了喉中,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品味酒的滋味。
“琼华长公主是当世第一美人,但……”鬼谷子摇头。
“国师又要推辞!”景帝倏地大睁双目,似乎是真怒了。他剑眉横竖,天地仿佛也被其威严震慑,瞬间变了颜色,方才轻拂温柔的微风,也变成了低低的怒吼。
“如此……”鬼谷子似乎有些为难,静思了片刻才恭声答道:“陛下美意,本座一个老朽之人,难以从命,不若由我的弟子,来承托圣恩罢。”
“噢,弟子?本帝从不闻国师还有弟子。”景帝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那国师的高徒现于何处呢?”
“就在这里!”
“这里?本帝倒是没有看见!”
“陛下没有看见,那是因为,他一直作为我的影子,存在了很多很多年。”
“还真是韬光养晦!”景帝有点赞叹地拍了拍手,金色的眸子中闪过了一瞬的期待。
鬼谷子再次躬身行礼,微微闪开了身形,一个黑影从他身后缓步踱出,那个黑影看起来甚是清秀,只是将全身都裹入了一袭黑色的大氅之中,甚至于连头面都包入了风帽之中,令人看不清楚样貌和身材。
“墨文宣见过陛下!”那个声音出奇的稚嫩,犹如孩童,但是身量却是颀长的。
景帝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是却没有发怒,他伸手招来了内侍,耳语几句后那个小侍从便退下了。
“国师高徒,不同凡响!”景帝望着当中的那个全身漆黑的少年,很是不自然地夸奖着,眸子中仿佛隐藏着什么。
高空之中,不易觉察的乌云已经压境,清明的月光渐渐涣散。
“王上!”少女的声音总是甜美而柔软的,就如同萦绕的风和渐次开放的花朵。
景帝再一次的皱眉,这已经是他今夜中的不知第多少次皱眉了,他年轻的额头和眉梢都皱出了细细的纹路,而且,也没有人能够说得上他见了自己最心爱的长女为什么还会皱眉。
长公主的驾临的胜景确是空前绝后的,这位公主年仅十岁,但是美貌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那样一个精致美丽得犹如满月和花团的小娃娃,比她高贵的身份还足以被人津津乐道,大为传诵。有这样的女儿,不好好地珍藏起来,留着长大后收买王公重臣或者是他国王子结盟,反倒要便宜了年逾百岁的老头子和他那个脸黑的见不得人的弟子,这景帝的心思,任谁都是猜不透的。在场陪坐的一些王公大臣也都不解地摇摇头,满脸疑惑。
十二名宫女在前清扫,艳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铺成了一条锦绣大道,小公主端庄地坐在一架十二人抬着的华贵锋辇之上,足不染纤尘地走在这条专为她铺出的花径上。小公主虽然年幼,但的确是有了几许成熟少女的风韵,美貌当真不负盛名。她身着一条绚丽的百花千褶冰纹裙,上面用轻密的金丝绘出了淡淡暗纹,数百朵各色鲜花盛开其上,脖领高耸,衬托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莹如白玉,乌黑的发绾成小髻,在耳后还轻轻垂荡着几经发丝,斜斜的发髻上嵌了南珠朝冠,两条白玉的流苏从冠旁擦着脸颊落下,衬着蓝宝石璎珞赤金步摇,发色竟然还微微泛着绯红。额心弹着一星朱红,耳畔两根银丝织就碎钻点缀的羽毛在风中摇曳着,衬着她的盈盈笑靥,美不胜收。
小公主并不知道,今夜父皇的突然传召,奠定了我们这个故事最早的离合纷纭,乱世的种子就在那一刻,深深植根于这片土地上。
“王上!”另一个孩童的声音突兀地响彻耳畔,刚才只顾欣赏小公主美貌和仪态的众人不禁一怔。
这边的小公主却笑了出来,她突然一改端庄,径直从辇上跳了下来,一路跑着,沿途甚至撞翻了一个宫女手中乘着花瓣的金盘。
一个清秀的男孩从花丛后敏捷地转了出来,头戴金冠,身披金袍,俨然皇子的打扮。
“哥哥!”琼华长公主笑着扑到了他的怀中,似乎二人极其熟络。
“长冥!”当朝景帝的大皇子翔羯的眼睛也笑得弯弯,伸手抱住了妹妹,亲亲热热地叫着她的小名。
当下无论站着坐着的众人都笑了起来,这样兄妹情深的场面在皇家稀奇少见,景帝也露出了笑容。他远远地向着两个孩子伸出了手,露出了宽阔的胸怀:“长冥,羯儿,过来!”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跑向自己的父亲,扑到他的怀中撒着娇,景帝也哈哈大笑着一手抱着一个高兴不已。
只是这时,独立一旁的国师和他的弟子,仿佛被人们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