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我若只初相见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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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河堤畔,聚精会神地埋头编织着手中军绿色的毛衣。
    一针一线,细细密密,柔若清风拂柳,仿佛想将我对你的浓情蜜意借着针线一同编织进去。
    手上丝毫没有松懈,只是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刚念初三,瘦弱娇小,稍微拥挤一点,人群便足矣淹没我弱不禁风的身影。
    那天傍晚,白日的炎热尚未完全退去,秋蝉依旧在枝桠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让人打心底浮生出一丝烦躁。放学后,作为学生代表的我在图书馆收集好第二天全校集会报告的资料,怀抱着厚厚的一叠,穿过廊道,打算先回教室整理好以后再回家编撰成文。
    路过拐角,还没有来得看清,满头大汗的你早已抱着篮球冲撞上来,我惊呼一声,洒落一帆帆纸片,脚下一滑,被你强壮如钢铁一般的身躯撞得顺着楼梯翻滚下去。我下意识地卷曲着身子,只觉得一阵阵天昏地暗,耳畔好似警报一般响彻嗡嗡轰鸣。
    片刻的失神,你已经大惊失色地冲了过来,我听不清你究竟在呼喊些什么,朦胧中只记得你将瘦削单薄的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抱进了学生医疗室。
    我很幸运,只有手足受了些许轻伤,其它还好。
    默默地接受了酒精与药水的安抚,我在护理病床上躺了近一个小时。你将我失落的片片资料拾回来,站在床前,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安慰我说:“没关系,你瘦,摔着不疼的。”
    我差点没哭出来。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简直混账东西!于是没好气地瞪了你一眼,愤懑道:“那你去试一次给我看看!”
    “呃,我个头大,还是不要了吧。。。”憨厚淳朴的你显得更加坐立不安的窘迫登时让我心里的气消了大半,嘴上却不肯就这么轻易饶恕你了,只作不理,折磨了你半晌后才盛气凌人地唆使道:“我资料都是整理好了的,这回弄散了,你得赔我。”
    “哦,这好办。”你如释重负般展颜一笑,借着夕阳的光晕,在一旁认真地帮我整理起资料来。
    我则乐得清闲,打了个哈欠,渐渐合上双眼与周公约会去也。
    不知过了多久,你推醒我,笑着说:“白琳,资料整理好了,还帮你编了页码。”说完讨好般将手中整整齐齐的一叠奉上来,犹豫片刻,你红了脸,又支支吾吾请示道:“那个...既然你没事了,嗯,资料也帮你整理好了,我...我可以走了吧?”
    虽然资料上写有我的名字,但是你就不能稍微避讳一点么?我白了你一眼,挣扎着坐起身来,恐吓道:“可以,留下名字,你走吧,倘若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我再找你。”
    你用比黄连还苦的表情望着我,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终于在我理直气壮的眼光中如失败的斗鸡一般坦言道:“我是高一六班的欧阳浩,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吧,我会负责...唔,我是说,直到你康复。”说完,转身出去了。
    我沉默地望着你落寞离开的背影,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讪笑。
    在这个以名次排位作为基础分班的学校,屈居第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我,身为初三一班班长,考试常年名列前三甲,你区区一个胸无点墨的欧阳浩,自然是不入我白琳法眼的。
    右脚扭伤脚踝,一时半会好不了,我叹口气,话说人被疯狗咬了一口,除了自认倒霉之外,总不能再去反咬疯狗一口吧?唉,那个鲁夫...唉唉...
    我将资料收拾进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出校门,居然发现外面好死不死地下起漫漫细雨。
    我黑了脸,忍不住低咒一声,这个该死的欧阳浩,都是你害的!
    八点多钟的光景,不知是否由于飘雨的缘故,天已全黑了,四周冷冷清清的,该上晚自习的同学依旧埋头苦读,自是不若我这个因伤逃课的病号来得安逸。
    说来伤心,我家离学校不远不近,刚好一个小站有余,家里并不富裕,自己身上也没有带什么零花钱,算起来平日里差不多二十多分钟就能走到了,今天么...我苦笑一声,活该我倒了霉。
    出门三步,头顶突然笼罩上一把阔大的雨伞。
    我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你依然带着尴尬的表情,手舞足蹈,似乎想尽力解释:“我去住校同学寝室借来的,那个,我送你回去吧,嗯,我没有别的意思,反正,你受伤了,我多少也有责任。”
    哈,我笑死,这小子!上下打量了你一翻,我气定神闲地追问一句:“多少?”
    “唔...全部......”
    “你知道就好。”冷冷地哼了一声,我掉头就走,无视你的存在。
    你辛苦地撑着伞,一路尾随在我身后,表情逆来顺受,在我看来,就好像一只会移动的守护神像。
    秋夜的雨浪漫绵延,带着几分羞涩,几分清寒,滴滴答答的,滑过长空,落进了我的心底。
    虽然我一直坚持不用你的搀扶,自己行走,可是近半个小时的路途毕竟遥远,到底耐不住寂寞,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你搭起了腔。
    那天夜里,我们具体说的什么,我早已遗忘了,只记得,从此以后,你便时常关照着我,也会经常在这样凄凉的寒夜里不辞辛劳地撑着伞,一路护送送我回家。
    半年之后,我们开始了正式的交往。
    两人之间的感情一直是朴实无华的,你用你的真诚、执着、努力和热情全力包容着我的任性与骄矜,我们两个的关系,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更像主仆。
    这一交往,就是四年。
    生为校花,我一直是眼高于顶的人,不用别人说,我自己都知道。其间校内校外追求我的男人不计其数,比你好的,比你帅的,比你聪明善解人意的,多如过江之鲫,我之所以拒绝了,只是因为他们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比你更能了解我,包容我,忍受我的苛刻。
    我可以不要礼物,不要玫瑰,不要浪漫的约会,只是不能不要你...毕竟,我只是一个需要有个人能真正呵护疼惜我的小女人罢了。
    你成绩一直不好,高中毕业以后,进入一所三流大学就读,学农业管理,说是为了以后回乡下搞生产用得着。
    我眼皮子也不撩一下,依然对着镜子佩戴一串叮铃作响的耳环,刻毒地笑着说:“你也就那点出息。”
    你无语地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欣喜的光芒陡然黯淡下去,浸入一汪沉痛的凝重之中。
    那年春节我两相伴去逛庙会,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我们许愿了,我赶紧接过主持递来的香烛,轻声叨念着:“愿我和阿浩一帆风顺,幸福美满,白头偕老;愿父母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音未落,见你接过香烛,同样在我身边叨念开了:“但愿老家那两头老母猪能多生下几只猪崽,但愿姥爷别和上次一样走田坎跌粪坑里面去了,但愿我家那只大母鸡能天天下蛋,个个双黄...”听得我差点没举起佛龛上的香炉直接往你脑袋上扣过去。
    还有一次,你陪我逛街,逛着逛着,突然看见有个小偷偷了个中年妇女的钱包,你的反应好像比自己被人家偷了还大似的,赶紧去追那小贼,结果对方同伙三五个人一起拥过来,把你堵得死死的,到底让那小偷给溜走了。
    回头又去劝那中年妇女,谁知道好心不得好报,那泼妇反而骂起你来了,说什么你是假仁假义啊,黄鼠狼给鸡拜年啊,说多难听有多难听,最后还当你是冤大头,硬拉了要你帮他买下她选好的三十个鸡蛋。
    幸亏我在一旁帮你挡驾,当下三言两语打发掉那无聊的女人,拽着你就往外走。
    天知道我怎么这么倒霉,随身携带的挎包竟然慌乱之下忘记在原地了,再回去找,哪里还见得踪影,你这会可不急了,反而安慰我说:“去财消灾,去财消灾。”
    ——话说,你刚才干嘛不这么安慰那泼妇呢!难道我就这么好欺负吗?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和你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我们除了彼此上课之外,几乎天天腻在一起。
    年前我18岁,高中毕业后保送本市重点大学X学院,为了庆祝成人,我主动提出与你同居。
    你的反应好像偷女人被谁捉奸当场一般,急忙上前捂住我的嘴,‘嘘嘘’不停示意我小声一点,脸红到了耳根,连汗水都赫出来了,支支吾吾,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只是左右为难。
    “那就算了。”我脸色一沉,转身伸手一招:“TAXI——”
    “喂喂,别走,好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成吗?”他急忙一把拽住我,跟着钻进出租车后座。
    我坐在司机旁边,告诉他我家的地址,音乐声中,这便利的工具很快载着我风驰电掣地奔驰在归途之中。
    你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你会出去找工作,会好好挣钱养活我,还有,租房子的钱自然也是你出...我听得厌烦,一边转头望向窗外流动的街景,一边嗤笑自己竟然爱上了这么一个淳朴执着的傻瓜。
    两年前老爸炒股大挣一笔,我家现在已经脱贫致富,房子三套,彩电冰箱电视机,什么没有?家里还别出心裁地养了金鱼,铺了地摊,又买来一条博美当宝贝似的侍奉着,看不出他们两口子还缺什么。
    ...不,或许并不美满吧,他们还缺一个大胖外孙。
    不过他们的钱毕竟不是我的,我只例行分到了我那份零花钱,说到与我男人同居,他们居然一点也不反对,倒是让我对二老开放程度另眼相看。
    谁知道他们竟然异口同声:“阿浩那孩子,比你中用多了,上次来家里,又是炒菜做饭又是打扫卫生的,还帮忙换了水管,你要有他一半能干啊,我和你妈就乐死了。”
    我理直气壮地说:“为了让您二老好生活着,看来我还得保持现状。”
    没多久,我们同居了,把例行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以后,我们两之间已有夫妻之实,差的,不过是那一张纸罢了。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突然觉得头昏胸闷,浑身乏力,隐约预示到凶兆的我不敢告诉你真像,只推说感冒,休息一下就好了,然后催促你去打工上课,别平白耽搁了。
    看见你恋恋不舍地出门,我心中又是甜蜜又是伤心。
    我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医生曾说我活不过三岁,不过我竟奇迹般生存下来了,居然还一直活到了现在,在这一点上,我很佩服自己。
    可是当时医生就坦白地告诉过我,如若此后复发,生存几率会更加渺小。
    当下打电话回家,即刻在父母的陪同下去医院检测。
    其实这种检测常年都有,不过一直没有爆发出来,再怎么检测,也不过例行仪式罢了。
    因为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颇为了解,在听到结果的时候,也无所谓哀伤了。
    只是放不下,我放不下你,怕的是你伤心,怕伤你的心。
    还有三个多月,最多不到半年生命的我,究竟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想来想去,决定开始学习编织毛衣。
    我休学了,理由是太累,当然,这个理由十分牵强,可是我不愿公布自己已经走到人生轨道尽头这个事实,知道的人多了,必定会传进你的耳中。
    我就是死,也不要你知道。
    而后我力劝你去参军,理由乱七八糟,什么好分配工作啊,好锻炼身体啊,好养家糊口啊,好为国争光啊,等等等等,你向来是我说东就不会往西的人,更何况我现在身体欠佳(谎称贫血,肠胃不好,我人瘦,这个理由倒不至于让你怀疑的),你就更没有理由和我争辩了。
    于是报名了,年轻力壮的你彪悍如一头猛虎,体检自然不在话下,接着,就是办理各种手续,等待‘黄道吉日’整装出发。
    我的病情时好时坏,早已避讳地搬回家里去住,你舍不得我的味道,依旧留恋在我们同居的小屋之中,还时常给我端汤过来,滋补滋补我这‘严重贫血’的身体。
    你的好我一样不落地瞧在眼里,记在心里,表面上却装作小题大做,没少给你脸色看。
    阿浩,我要走了,即使我走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
    不要太晚睡觉,不要多太喝啤酒,不要去做粗重辛苦的劳工,不要再对我日思夜想了,你...能做得到么?
    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军绿色,潇洒骄傲如我,竟平生第一次为自己一生所挚爱的人学小女子一般织起了毛衣。
    一针一线,凝聚着我渐渐飘散的生命;一丝一毫,寄托着我即将化灰的灵魂。
    此时此刻,我心境波澜不起,只是一心一意地编织着,编织着,我的梦想,我的爱人,我的人生,我的一切的一切,都这么点点滴滴编织进去了。
    毕竟太奢侈了吧?倘若知道有这个结果,回到当初,我还会这么自私地拥有你么?
    ——回到十五岁的我,那天傍晚,从容路过回廊拐角的瞬间,看见你就这么浑身是汗地冲撞上来......
    但愿往事如梦,但愿你我若只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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