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祈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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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风刀霜剑,淌过千沟万壑,涉过千山万水。如今越过千年风月,可却未曾和你说过一句朕心欢喜。
*
自打开张到现在,我永远记得我的第一单大生意。那时我初到这里,店才开了没多久,没钱宣传,地段不好,更很少有人知道我做着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生意自然不算好。
说起我的生意,倒不是我指着买这些檀香肉桂花胡椒之类的玩意发家致富,而是我可以凭借气味通阴阳、知人事。无论你是仙是妖,无论你生前死后,只要我闻到你的味道,就知道你是何人,爱过何人,又将去往何地。
别问我为啥有这样的本事,问就是我牛x。
我挑了个黄道吉日开张,没成想这老祖宗推荐的大吉日竟然是个雾蒙蒙的雨天,而且仿佛是洋洋洒洒下了一夜,估计这破天气也没人有闲情逸致出来。于是我睡到午时才倦起,坐床上坐着发呆良久,罩上外衫后才懒洋洋地走到窗前去看雨停了没有。
这一定又是没有生意的一天。
我正坐在窗前神游,突然闻到一丝飘忽却异常香甜的气息——这味道专属于我的心上人,我在五百年前闻过,直到他消失于天地万物之后我便再也未曾见过。
我在天庭冥界夜以继日找寻了五百余年都没找到,刚来人间的第一天就找到了?
我扑棱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推开窗想仔细闻闻这味道到底来自于哪里。可甫一开窗,雨味扑面而来如神子轻吻,我一低头便看到有个男人垂头倚靠在店外的墙壁上恍若熟睡。他一身锦衣华服贵不可言,都被雨水打湿悉数贴在身上,看起来异常落魄。这是个古人不假,且周遭人来人往又好像都看不见他的样子,十有八九非鬼即妖。
先别管我心上人的事,单看眼前这家伙,我好像闻到了大生意的味道。
我赶紧把他叫起来。大粮票悠悠地转醒,长发湿透,那是一张英俊却沧桑的面孔。
“……现下开张了吗?”
我点点头,指指门的方向:“您请从那边进来。”于是那人就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好像因为在这里等了一夜而疲惫不堪。我站在窗前看着他那身好像挺贵的袍子,一边心里悄悄琢磨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人从店门进来,一股阴森森的鬼气夹杂着贵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冷颤,只听他很自觉的说明了来意:“朕名白琼玉,自一千三百年驾崩后一直不肯往生,皆是放不下一个人。昨日听黑无常说这里有位半仙,闻息便可通阴阳知昏晓。于是朕便连夜赶来。”
窗没关,风登时呼啸着吹满店里。我心里咯噔一下,膝盖条件反射似的一软:第一票生意就来了位皇帝,天皇贵胄的龙气不会影响我接那些牛鬼蛇神生意吧?还有我用不用给跪安行礼啊?等下万一发挥得不好他发火了我能不能撑得住啊?
白琼玉自顾自坐在专门用于接待客人的圆桌前。虽是一身湿透落魄万分,可那气势却是我未曾见过的磅礴端正,顿时就感觉我这小店好像快装不下他了。他倒是没端生前皇帝老子的架子,小心翼翼从袖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雕花小盒,双手捧着交到我手上。
“她叫华银鹤,素日里不爱着粉黛,这是朕前些日子千辛万苦托无常寻回的一块她的胭脂。可毕竟沧海桑田,也只有这么一小块了。”
说罢,白琼玉垂下眼睑。神情悲怆却隐忍,可能是他从未习惯喜怒行于色:“好像是她的心,也是被朕伤得只剩一小块了。”
我倏忽一惊,心里暗自纳闷,然后小心翼翼打开小锦盒。看见里面是小半朱色胭脂,有些风干。表层有被指间轻轻压过的痕迹,很浅。
我看着那一点轻微的按痕:“您是想问我什么?”白琼玉听罢,沉默良久,微垂下头道:“朕是想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救了朕,两次。”
还没等我将那胭脂靠近鼻子,就听他又说道:“其实这么多年,朕只想要一个心安理得。朕希望不是银鹤,这样便能没有牵挂的入轮回了。若是朕负她至此,朕愿自此灰飞烟灭,再不为人。”
他再沉吟:“可…朕又希望是她救了朕。”
我想这便是爱了吧。得到怕倾负,不得又痛苦。世间男男女女都逃不出情这一字,尊贵的陛下亦复如是。
一迹胭脂,一点绛唇。施朱者倾尽爱意和柔情,可其香却是苦得让人双眼潮湿。
凄苦,寂寞,又悲凉。好像万千的爱和痛苦,都融进不可说的眼泪里。恍惚中仿佛望见白年前的风雪漫天。皇城未曾离开过风刀霜剑,有人抚着破碎的容颜却没有哭泣。她仍言笑晏晏,她还柔情似水。她挽着古琴缓缓走来,一步一息,一笑一滴泪。
如一滴落在水里的朱砂,洇开这千年的霜月和风骨。
*
[壹]迟暮
“民女不知小妹去了哪里。”
十月初冬,大雪竟又是纷纷扬扬的一夜。地面寒凉锥心,我只能屈膝跪在他怒极打翻的瓷杯碎片上,有血结成鲜红的冰晶,刺痛了伤处。
满院的人皆屏息跪下,如同等待何人的最终判决。
我闭了眼睛,横心又重复了一遍:“启禀皇上,民女不知小妹去了哪里。”
白琼玉眸色深沉,一抹血色悄无声息从眼底渗透成杀意:“华银鹤,你可当真是个好长姐。你并非不知朕喜爱银月多年,却还一意孤行放她与旁人私奔。”
既已铁心便没有什么好怕的。我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怆然一笑:“如此,除却这风雪山庄,民女唯有一命最贵重,皇上想要便拿去。”
雪压月桂枝头,积得太重,只听一声枯槁脆响,断了。
白琼玉看着我膝上血渐渐浸透一方雪白,忽的唇角带笑:“你若求死,朕偏不准。”
他踏雪,明黄衣袍下摆浅浅拂过一层肃杀。那脚步又近了一分,我的胸间便愈痛一分,直到他在我面前三尺停住,然后缓缓蹲下身,扯住我长拖在地的长发,逼迫我仰头与他对视。
“朕要你换上银月的装束,画上银月的妆,即日与朕回宫。”
他手心已攥了一缕一缕扯断的发丝,如那恣睢的折辱一刀刺穿我胸口。白琼玉唇薄如纸,满地冰寒雪色衬他神色邪肆残忍。只抓紧我头发,死死不肯松开。
我已分不清是哪里痛得我鼻尖发酸:“是。民女与小妹同胎双生,模样一般无二。若皇上看上这副皮囊,自然没有不给的道理。”
白琼玉盯着我漆黑如棺木的眼,他正欲再开口,只见他身后不远处沉默良久的带刀侍卫突然走近下拜道:“皇上,她头上已流血。在这样撕拽下去,怕就不成了。”
白琼玉听罢僵持了几十秒,然后放开,掌心是我的血肉斑驳。
那一声冷哼,鲜血蜿蜒流过脸颊鼻梁。他仿佛是嫌脏般的移开手掌:“即是如此,你收拾妥当,便与朕回去吧。”
冰天雪地,隆冬刺骨。那一日的我在寂寂大雪中的碎瓷片上跪满了三个时辰,有血流进我的眼睛。从此天上人间百年须臾,皆成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