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悬崖忆断山居时  第(一)章 故人现 迷雾渐起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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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记忆,过去就如同前世,似乎我一直在做一个关于旁人的梦,如此清晰、刻骨铭心,但并不真实。
    当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间小草庐。屋前溪水潺潺,望不见源头,寻不到去处——正如我这个人和我的记忆。
    四周长满参天古木,根枝盘轧,坚定得没有什么能撼动半分。隐隐约约之间传来几声鸟鸣,显得空灵清透,直指人心。空气里蕴含着新翻的青草气息,间或还有些恬淡花的芬芳,至于是什么花,我分辨不出来。视线落在对面的山崖上,瞥见鹰鸟盘旋的身影,那是辽远天际下孤傲的飞行者留下的痕迹,只是难以定格。
    不远处,一道极其清浅的背影岿然不动,若非偶尔有风吹动,掀乱他的衣衫,我会相信时间在他身上是静止的,仿佛泼墨在纸上的画面。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我仍不相信这会是我曾经记忆的原初景象。
    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我留了下来,在这个只有两人的地方。他收我为徒,不是我拜他为师——我固执地这么强调,每次他都莞尔而笑,不置一词。我自问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只是对他不愿意太过依顺,或许是当时身边只有他,下意识地想引起他的注意,下意识地想用反驳、任性来不断提醒他我的存在。
    犹记当时情景——
    他说:“你来了。”不是文句,没有回头。
    他说:“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不必我回答,似乎这就是注定。
    但是师父这个词,对于我,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来说,实在陌生的紧。更多的时候,我愿意把他当做一个可以依赖的人,像是初生的婴儿寻求母亲怀抱一样,汲取他身上安静的温度。
    于是,草庐旁边多了同样一间,紧挨着,只剩下一层芦草障壁的距离。
    他的手很巧:藤椅、方桌、书架、木榻以及这类家用的物什尽出自他手。我曾经有幸见识过他制作的过程。光线昏聩的午后,他专注地凝视手中的木材,未加思索便信手雕刻起来。我还记得当时的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透明。在我执迷于研究他手指纹理的时候,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只半成型的木簪子,雕刻着一个微小的家的模样,家已经够小了,里面还容下了,我实在看不出来,似乎是三两个人的模样。家吗?我不知道当时我是否有感动,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轻而易举地透视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每日清晨,他都会在青石板上布好棋盘,我醒来就发现他已坐着,示意我过去。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曾入睡。为了验证这种猜测,我试着提早出去,但他总能未卜先知一般早我一步。
    开始时,我只能看着他演示最入门的棋局,一遍又一遍,直到它在脑中生根繁衍。渐渐地,我能够坐在他对面——一个对弈者应处的位置。我执黑先行,往往需要绞尽脑汁,但每局他都能赢我一子半子,不多也不少。可以说他教得很慢,按他的说法是,反正日子还长,他不愿让自己受累。说的时候,他一手揉抚太阳穴,却在嘴角露出几许笑意。
    接下来是书画,他只让我随性写意,并不像围棋那般耗费心力。我曾在他房里见到过他的作品,都是简单几笔,写山描水时勾勒出个大致模样就算完事。那天他无声地出现在我身后,似乎看透我的不解,“人越老就越懒,倘若真让我一笔一划地画,还真不合我意。”原来我们都一样懒,我很有认同感。而这就是我当初的想法,毫无保留的相信他所编织的谎言,心安理得的相信。
    琴,一直有一股莫名的期待,呼之欲出,总在提醒我什么。琴,他却一反常态,既不教我,也不在我面前提到有关琴的一切,我试着提了几次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回避。我只能徒劳地翻遍书架,既然徒劳,自然不会有果。
    时光悠然,随着来时的那条溪流流向远方,带着一段空白记忆下的平静生活。
    我不知道来到这里多久,也不知道外面在发生着什么翻天覆地的变故,我只知道,就如同美丽妖娆的罂粟,这里的平静让我上瘾,难以消除,虽然我一直有预感这里不会是我久留之处。
    没有杂质的白向来是我的最爱,甚至他,也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换成一袭白衣。
    门前两块青石板显出些记忆的淡痕,隐隐约约的几处棋纹证明我曾来过。
    外面的物什总能出人意料的出现,以一种我不曾知晓的方式。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于我无碍,我也懒得去了解,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只是没有一片湖是永远波澜不兴的,再平静的地方,也会有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或好或坏,无从辨知。
    那天,他没出现,如蒸汽般消失好久,我开始害怕,也开始后悔自己的任性,竟然会要求他寻到他画里的月形银饰,我不得不承认,是嫉妒让我冲昏了头脑。当我看到那幅画中女子,令人自惭形秽的女子,就任性的想得到画中仿佛能发出光泽的银饰。发疯一般,不顾师傅的任何劝解,甚至硬是将他逼出门外。他消失了,一连几天,我寻遍所有我能想到的地方也无法找到的时候他又轰轰烈烈地出现在我面前,满身是血。
    血,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打在纯白的衣上,往下坠落,印下道道血痕。那甜腥的味道让我作呕,神经在太阳穴里横冲直撞,突,突,突,突,几欲将我撕裂。
    “我……没事……”他苍白地蠕动喉咙,艰难地说着,又吃力地松开手,我看清被他攥的发热的银饰,他勉强地朝我微笑,像是完成一直支撑他的任务,然后人便顿然无力,直直地向地上倒去。我接住他,没感到分毫重量,回房、清洗、上药。
    心绪复杂,我不知道任性的后果会是这样,气血在体内急遽流窜,带着辨别不清的方向感,脑子被无限拉扯,像是拉得过满的弓,嘭地一声骤然断裂,全无意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昏昏沉沉,眼前总会涌出漫天的血,铺天盖地向我袭来,一碰触便是锥心刺骨的疼。心脏也仿佛一点点收缩,连呼吸都觉得异常困难。而鼻间残留的血腥味,宛如一大片血色渲染的曼珠沙华疯狂地纠缠身体,一寸一寸,慢慢吞噬,那躯体碎裂的声响一直在耳边缠绵。我拼命挣扎着向前疯跑,朝着满目昏暗的甬道跑。风,刮得耳廓生疼,石子,一次次嵌进肉里,如此清晰,却远远比不上身后的一切,猛虎般紧随的支离破碎——或许从那时起,噩梦便埋在体内,像不定期的毒药,随时可能将我的心吞噬干净。
    真正清醒时,我已在自己房中,师父坐在我床边,眉宇深锁,嘴唇也泛起青紫色,凝重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唯一庆幸的是他身上的血已止住,脸上苍白退去。
    许是太累了,他仍未醒,我也不忍打扰。偏过头,发现屋里还有两个人:女子凝眉脂润,清新雅致的脸上仍带些稚气与青涩,而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在表明主人倔强的性格,连我也不觉多看了几眼;而旁边的男子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两道锋利的剑眉透出几许傲气,骨节修长有力,仿佛能掌握一切。他们必是不俗之人,光是从装束上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更不必说是气度风华了。
    “醒了”沙哑的声音从师父口中逸出,泄露了不易察觉的激动。
    “恩”接下来又是一片沉默。
    意识一旦苏醒,精神上的无端折磨也减轻了许多,这几日,又有他们的悉心照料,身体逐渐恢复,虽然偶尔激动时仍会有心被无限撕扯的疼痛。
    这样想来,师父当时所说的懒,只是不愿让我耗神的措词罢了,我总是这样后知后觉。
    “姐姐”小意一路轻跑而来,只见她秀眉颦蹙,“你怎么又在这里吹风”顺手将风衣罩在我身上,暖意瞬时传遍全身。
    “这就回”我笑言。
    一路上,小意讲了许多,关于她,关于他们的相识,但更多的是讲她哥哥——天无绝的事。少年成名,文武全才的南萧王子,果然不是俗人。有时候我想,我何德何能有幸遇见他们还有之后出现的不凡之人呢,当时还有一点小心思:会不会我本身也是高贵的人。
    脑中突然掠过一些残碎的画面:身后晃眼的刀剑火把,眼前看不见底的悬崖……
    我摇摇头,下意识抵制这些,每个人都有不愿再次回想的事,我想那一定是原来的我想要竭力忘却的,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再度让自己为之伤神。
    从师父出事就已经开始泄露不寻常的气息,世外桃源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长久了。
    不久,我们一行四人就离开。无绝和小意往南,师傅和我朝东,各自转向不同的国度。只是在这次短暂的会面中谁与谁又形成了怎样的默契?
    很早之前我就已经预感到不会长久地平静,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的竟然会如此像一场梦,兜兜转转,连我自己也开始分不清楚我究竟是谁,他们又是我的什么人?
    暮色四合,我坐在清风轩,一阵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走向床边的檀木桌,伸手抚摸,想着:这上面本该有些什么。是的,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琴?思维一片混乱,我用力想抓住那如流星般陨落的记忆。可是,神经又开始相互纠缠,冲突着几乎撑爆大脑,不断被拉扯、错位,如此习惯还是无法忍受。我无意识地抓住桌角,用力扣进檀木里,用指尖的疼痛来抗衡体内的恶气,又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抗争……
    屋内瑞脑金兽,焚香阵阵,浅浅的药味渗透在每一丝缝隙间,我只能扯扯师父的衣角,期望他告诉我,在我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那种强大的吞噬的力量有种完全脱离掌控是感觉。
    “别怕,没事,真的,没什么,都过去了。”他一遍一遍重复着相似的话,像是在安慰我,却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心上被揪得生疼,接着,手上,脚上,全身都开始抽搐,像被带刺的利鞭抽打着,又像钝物猛击生疼,不停的颤抖,最后只能蜷缩在他怀里,那时的我竟然是这样不堪一击。
    “太医,太医……”师父慌乱地呼喊,接着几个医者模样的人迅速在我的指尖扎下细长的银针。
    “清儿,怎么了?”南宫夫人——白素,跌跌撞撞的推开门,苍白的脸色,憔悴深陷的双眸盈满泪水,她是一个温婉多情的人。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我恍然觉得有种被记挂的温暖,这样其实挺好的。
    我被安顿在相府,清风轩就是我在南宫府的处所。师父说这样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我相信。单从南宫夫人的表现中就可看出她对我确实很好,倘若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倘若只是从未相见的陌生人,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这样投入地关心另一个人。师父还说,有关我的身世,他们会慢慢告诉我。抚慰的神情似在提醒我,不要过于急切。
    宰相南宫谦与夫人白素对我俱是关怀备至,他们要我称呼他们为姨夫姨娘,我没有异议,我没什么原则,既然他们愿意给我一个家,而他们待我也确实不错,那么我还有什么好挑剔的。他们唤我“清”,白素念这个名字时温柔深情,让我有一时的恍惚,仿佛是谁在我耳边声声呢喃。我并不愚钝,他们的种种表现已经透露给我很多的讯息,而且他们本就无意隐瞒。于是随口问一个下人,答案就显而易见。南宫夫人有一妹妹白静,曾经是东琴御轩帝宠爱的静妃,不过现在已经逝世,原因不详。寥寥数字,就是另一个女人一生的概括,谁又知道,在这吝啬的文字中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爱恨情仇。白静,这名字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或许她和我的关系正如我的猜想,但是对于她,还是很陌生,甚至不如面前的南宫夫人来得熟悉。
    还记得再次发病那夜,南宫夫人,不,姨娘,守在我身边,为我理好额前的头发,目光温柔而慈爱,让人不觉沉溺其中。我想我已经说过,她确实是个温柔的女人,至少对我是真心实意的。
    夜色里倒影着不同景象。
    皇宫,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地面光滑无尘。杨远低着头,都能看见自己惊恐的神情,心里一阵苦笑:这太医果然难当。
    他害怕一抬起头,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眸,如同灵魂赤裸地被洞悉,纵有任何想逃遁的念头都会在利目下完全暴露。他压低了自己的呼吸,祈祷今夜快点过去,家里还有夫人和不满月的儿子在等待他。想到这,杨远勇气顿生。儿子已经会淘气地转着眼珠,充满好奇又不知疲倦地张望;温柔善良的妻子总是默默承受非议,一杯清茶,然后细然聆听他所遇到的奇难疑症。但思及今日所见所闻,却让他惊诧万分。那个如神祗般拯救过他们夫妻两的清姑娘,那个消失了两年的清姑娘竟会在那样一个时刻出现在杨远面前。更奇怪的是她的身体:从脉象上看,一切正常,丝毫不能找到一点不和谐,却能让她痛不欲生,意识涣散。
    几年前杨远只是原城一个不知名的郎中,偶然与南萧女子颜印相遇、相知、相恋,却遭众人排异。这也难怪他们反对:南萧颜家与原城一直势同水火,据传是百年前原城大乱互相争夺过什么。就是在那个时候清姑娘出现,她了解颜印的才情和他们的坚决,费尽心力与众人商协,从中劝解,谁从没想过一个柔弱女子竟有这般力挽狂澜的能力,虽说没有化解两方嫌隙,却让他们暂时放下敌对,赞同杨远和颜印。可没等他们向她道谢,她就已经飘然离去。这事在杨氏夫妇心中一直留有遗憾。
    杨远详细地向圣上禀告了今日在相府诊治的过程,每一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他不清楚,为何他们太医会被指派到相府去为清姑娘诊治,为何圣上要亲自过问清姑娘的病情。
    沉默了许久之后,上座的御轩帝终于开口:“下去罢。”苍老又疲惫的声音回旋在空荡的殿阁内,经久不息。
    跨出门后,杨远忍不住大胆回望。御轩帝,东琴天子正闭着双眼,谁也猜不透他在谋定些什么,但那股帝王之气还是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无形之中令人臣服。
    夜,混杂而萧索,掩藏了太多看不见的迷雾。也只有在这片纯粹的黑暗里,蛰伏于阴暗角落的一切才会开始肆意泛滥,企图占据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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