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一轮残月挂在天际。
    狄歌静坐于黑暗中，眼神冰冷而锐利。
    远处的虫鸣，乃至风吹过遥远荒野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清晰可辨。
    玛丽埃尔。庇休在床上昏睡着，肤色浅淡如纸，泛着犹如白蜡的光泽。即使置身黑暗，狄歌仍能看清她脸上散布着的青色血管。在他催眠术的作用下，她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虽然被吸血者的反应因吸血鬼的等级而有所不同，但大多数受害者都会沦为被吸去灵魂的呆滞人偶，受到掠夺其血液之“主人”的精神控制。他们的结局通常有两种：一是最终被“主人”吸光全身血液成为死尸；二是“主人”数次饱食之后赐予鲜血让其成为自己的伙伴。这并非由吸血的次数决定，而是取决于吸血鬼喜不喜欢受害者。
    但受害者的命运并非不可逆转。即使被吸过血，只要他们还没有接受“初拥”，如果掠夺其血液的罪魁祸首被杀，他们就能逃脱厄运，恢复为常人。
    这也正是狄歌在此的目的。
    他猛地望向窗外。
    低吟的风声里，还多了别的声音。
    自玛丽埃尔颈部的伤口中，两道红线悄然流淌。
    “来了！”低语的同时，狄歌的身影飞鸟般掠出房间。
    果园边上，一个黑发男人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月光下。蜡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赤红的双眼燃烧着贪婪与渴求，一个曾经是人类，如今每夜徘徊游荡于黑暗中寻求鲜血的行尸走肉。
    在传说中，只要人类接受了“初拥”——被吸血鬼给予鲜血，体验到两种血液融合的奇特过程之后，人类就可以变为吸血鬼。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人类都能因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血族。有的人因为无法接受初拥导致精神紊乱，而有些意志脆弱者在接受初拥之后，完全被嗜血的疯狂所主宰，沦为感官的奴隶，终日只以寻求鲜血为唯一目的。
    在黑发吸血鬼迟钝而疯狂的头脑中，此刻也感受到了迎面袭来的强烈杀气。或许不曾想过末日这样快就来临，本能的恐惧令他全身僵硬，他掉转头，试图逃跑。
    还未跨出几步，他的去路被从天而降的身影截断。
    吸血鬼畏缩地抬起头。
    望着默然伫立的黑衣青年，他的血液也为之冻结。
    不仅因为对方惊世骇俗的美貌，还因那双紫色眼眸中的森森杀气，已然抚上了他的背脊。
    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黑发吸血鬼獠牙突显，十指化为钩爪，双足蓄力直扑狄歌，发出垂死一击。
    然而，吸血鬼的动作突然停止。
    笛声，婉转而悠扬的笛声随风飘至，在这幽静的夜中透着分外的诡异。
    狄歌循声望去，淡漠的眼神中竟多了情感的色彩。
    而在这优美诡异的笛声中，吸血鬼的身体开始痛苦地扭曲，赤红的双眼欲滴出血来。中蛊一般，他如钩的手指抓扯着自己的胸膛。片刻之后，随着一声湿濡的闷响，他的指爪贯穿了胸口，从碎裂的肋骨间，缓缓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心脏，粘糊、丑陋而冰冷。伴着如泉喷涌的血花，他的嘶吼窒息在了喉中，身体沉重地倒在了地上。
    笛声渐止。
    吹奏者，一个少年的优雅身影出现在夜色中。金色的长发用蓝色发带束在脑后，白色短款礼服考究别致，右手持着一支反射着月华的银笛。他的翡翠色眼眸冷漠地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幽幽说道：“蝼蚁之辈，岂能脏了你的手。”
    他转向了狄歌，俊秀的面容上已是泪痕交错。
    “可恶的家伙，终于找到你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余音未落身影已扑进了狄歌的怀中。
    “修罗……”
    时间悄然静止。清冷的月光下，黑与白融为一体，月光草的香气飘动游走，夜风在四周低吟浅唱。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狄歌轻抚着少年纤弱的肩膀。
    少年兀自紧紧抱着他的腰，把头深埋在他的胸口，仿佛一松手，他又将从面前消失。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少年抬起头，凝视着眼前那双光华流动的魅人紫眸。
    “你还好意思问我？！当年，你不声不响离开了帝都，我以为你只是去散散心而已，没想到你却一去不回。我到人类的国度去寻找你，却听说了你跟人类圣女的事情……”他的声调变得苦涩，“我想你已经找到了幸福，不会再回帝都了，所以我也决定离开。但是就在那天，撒伦堡的毁灭惊动了整个帝国。直觉告诉我，那一定与你有关。后来，我辗转找到了一个幸存者，他说出了一切。”
    “……”
    “虽然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就这样丢下了我，但我却狠不下心，放任那么痛苦的你不管。我没日没夜地找你，到过任何你曾经去过或可能会去的地方，可是，你就此消失，没有了踪影……”
    “对不起……那件事之后，我陷入了沉睡，在静谧乡的墓地。”狄歌低声解释。
    “你这一睡就是一个世纪！是你自己不想醒来吧？因为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吗？”少年大声责问，泪如泉涌。
    “你知道吗？这漫长的岁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虽然看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你的声音，心里却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你的存在！可恶，混帐……”
    少年口中骂声不绝，声音渐渐化作了低低的呜咽。
    绝美青年默默无言，只是左手更紧地搂住了少年，右手轻抚那熟悉的金发，维持着这个姿势，良久。
    “有人来了。”他忽然低声说。
    少年站到了树下的阴影中，背对着夜色中闪现的火把光亮。
    “狄歌大人！”从果园的尽头，伊芙洛远远地跑向他们，身后跟着雷诺德和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
    “您在这里啊！”伊芙洛涨红着脸，气喘吁吁地说道，然后瞥见了狄歌身后一丈开外地上的黑影，发出一声惊呼。
    雷诺德走上前去，用火把照亮那具吸血鬼的尸体，露出惊惧的表情，几个孩子害怕地躲到伊芙洛身后。
    “都结束了，玛丽埃尔小姐很快就能恢复正常。”狄歌的语气平静。
    孩子们欢呼了起来，一直凝视着他的伊芙洛露出了灿烂的笑颜。
    雷诺德走向狄歌，把手伸入上衣内侧掏出了一个小袋子。
    “我们无以为谢，这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点心意，虽然不多，请您务必收下！”
    “……”
    狄歌从里面倒出了几枚金币，然后递还了钱袋。
    “足够了。”他朝雷诺德扬了扬钱币，后者惊愕地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伊芙洛注意到了树下的白色身影，不由“咦”了一声。
    “哎呀，被发现了啊。”修罗应声从树下钻了出来，高举的手中攫着两只挣扎扭动的小黑虫。
    “你们这儿的虫子是变种的吧？不啃果子，专啃我。”他皱着眉头，那幅神情不禁让伊芙洛笑出声来。
    “狄歌大人，这位朋友是？”
    “我弟弟，修罗。”狄歌简短地回答。
    修罗的身体难以自制地颤动了一下。
    ……
    凌晨时分。
    赛瑟尔城郊的木屋中。
    身体维持着熟睡的姿势，金发少年的眉头悄然拧起。
    一个熟悉的精神意念试图闯入。
    “又来了！”他在心底嘟哝，同时封锁起意识。
    “修罗，不要嫌我烦！我说几句话就走。”意念的声音固执地传达进脑海。
    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修罗放松了意识，一个幻象随即在他的头脑中显现。
    一位容貌秀丽、长发曳地的女子带着无奈的表情，注视着他。
    “修罗……”女子的嘴唇开合，声音传达至他的脑际，“你还想等多久？”
    “阿加纳，今天我终于找到那个人了。”修罗的心语回复给对方。“这一次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休想再像上回那样消失。”
    “你啊，真是犟得象头驴！你还能等多久？即使现在他回到了你的身边，他就能爱上这副样子的你吗？他对你，始终只有兄弟之情，一百年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一样！你已经为他荒废了近两个世纪的光阴，仍旧执迷不悟吗？”
    女子痛心疾首，恨不能拿根大棒把他砸醒：“别忘了，我们是妖族，作为幼体存在的你时间不多了，这样下去，你不但无法破除封印成为女性，还将失去生命！”
    “阿加纳，从决定追随他的那一天起，我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不管能否解开封印成为女性，也不管上天留给我多长的时间，我只希望能够待在他的身边。如果，能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是件幸福的事啊……”
    “修罗！不要说这样的蠢话！你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女子的话令修罗的心底酸溜溜地不是滋味。
    “既然你选择了这条不归路，那么你必须竭尽全力在剩下的时间里让他爱上你，成为他的唯一！”
    修罗没有回答，或许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要忘了，我们大家都在登提加布，随时等着你回来……”女子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在哀婉的表情中，她的影像渐渐模糊，最终伴随着声音消失。
    修罗睁开了眼睛，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双眼渐渐模糊。
    “睡不着吗？”
    颀长的身影来到床边，俯下身来凝视着他，紫眸煜煜生辉：“怎么哭了？”
    “没什么……陪我躺一会儿好吗？”
    “……”
    狄歌和衣上床，坐到少年身旁。
    修罗钻进他的怀里，依偎着他坚实的胸膛。
    轻抚着少年柔顺的金发，狄歌望向窗外群星寥落的寂寂夜空。他的体温略低于人类，但是在他的怀抱中，修罗却感到无法言喻的温暖和安心。
    逐渐流逝的静默中，只剩下修罗怦然的心跳。
    “你还是跟过去一样啊，不爱说话。”修罗轻轻发出了声音。
    “……”
    “不过，你的笑容比过去多了。”
    “是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修罗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问道。
    狄歌没有出声。
    两人的思绪，不约而同地回到了遥远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