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霍两家可以算得上是世交。
    希尧和霍箫两人的妈妈从小在一个胡同里长大，两家大人又是一个单位的同志，关系亲密自然不在话下。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时又被分到同一个集体户，及至结婚生子，喜欢女孩的霍妈妈便认了希尧做干女儿。
    除却和霍箫的这层关系不说，希尧跟霍妈妈感情历来亲厚，如今干妈车祸入院，她自然着急的不得了。仓促收拢了行李，希尧在等待霍箫到来的时间里向铛铛知会了情况。
    铛铛气得音高八度，连名带姓数落她道，“陈希尧啊陈希尧，你能不能有点原则？他叫你走你就走？他叫你跳黄浦江你跳不跳？现在进医院的是霍箫他妈，你跟着上蹿下跳的算什么！要是我老娘出车祸了你是不是也这么火烧火燎的？”
    “呸！”希尧忙啐道，“你怎么什么话都敢拿出来胡说！”
    铛铛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便绕过话头，恨恨道，“我就是恨你不争气！这么些年了，一个霍箫就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带这么祸害人的！”
    希尧也是矛盾不已：继续夹在霍箫文意之间实在没意思，可是又不能不顾着干妈这一层。想到这里她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跟他没关系。干妈待我比亲生女儿还好，做人得知恩图报不是！”
    “对对对！知恩图报！”铛铛气愤已极，嘟囔一句“随便你”就挂了电话。
    希尧苦笑，正想打回去，就见霍箫的蓝色马六由小区入口驶进来。车子停在跟前，霍箫接过她的行李放入后备箱，文意拉着希尧坐进后排座，“等很久了吗？”
    她淡淡笑着，“还好。”
    看着文意的希尧微微怔住：几天前还蓬松卷曲的头发如今竟已拉直，变得垂顺无比。文意迎上她打量的目光，坦然抚上头发，“好看吗？我做了离子烫。”
    反倒是希尧有些心虚，含糊的应了声“挺好”，便狼狈地移开眼。这时候她心里不禁乱了起来，不由自主猜测着究竟是那日文意也看到了霍箫错将她抱住，还是霍氏夫妻已然彼此坦诚到无所不言？毫无疑问的是，无论答案是这两者中的那一个，都不会让她更高兴些。
    这时霍箫坐回驾驶室，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头酸软不已，安慰道，“刚才已经跟我爸通了电话了，人还在手术室里，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要担心！”
    希尧心不在焉点点头，独自陷入沉默。
    汽车一路飞驰，到达浦东机场已经是11点45。霍箫订的是中午12：20的机票，飞机若不晚点，下午三点前就能达到C市。换好登机牌，托运了行李，三人气喘吁吁奔至检票口，希尧接到铛铛的短信——
    “回去就回去吧，只要你高兴就好。路上小心。”
    嘴角绽开笑，希尧觉得很是窝心，一字一字输入道，“知道啦。我会小心——”短信还没写完，手机就因为电量不足自动关了机。她急忙翻遍了所有口袋，这才想起另外一块电池还在铛铛家里充着电。
    收好手机，抬眼看见霍氏夫妻放在扶手上交握的两只手。文意双目微合着，半靠在霍箫肩上，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许是意识到她的注视，霍箫的目光越过妻子乌黑的发直抵在希尧脸上。文意的头发是那样黑亮垂顺，映得他的瞳孔更加深黑。希尧心中生出一阵恍惚，不知道是不是飞机刚起飞的缘故，她觉得胸口有些憋闷，呼吸很不顺畅。
    勉强笑笑，她垂下眼，自前排座位的袋子里抽出一本杂志——封面上的男子有着媚惑至极的一双眼，那是曾被她酒后戏言“相当漂亮”的一双眼。看着那双眼睛的主人，希尧不禁懊恼地惊叫起来——
    糟了！她竟把下午的约会忘得死死的！
    ……
    锦江乐园。
    摩天轮。
    牛仔裤，运动鞋，棒球帽，黑墨镜。
    钟司百无聊赖的靠在凉椅上，手边放着两罐可乐，被太阳晒得有些温热。
    约定的时间已然过了半个小时，而该来的人仍然不见踪影。不耐烦地扯着嘴角，他又一次拨通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眉目间涌起不耐烦，将门票捏成团，他才走到垃圾桶旁又折了回来。
    十分钟。
    他跟自己说，最后再等十分钟。
    其实他并没有等人的习惯，甚至可以说对此是有些厌恶的。然而看着缓慢转动的摩天轮，再想到掌心里曾经的微凉，他又觉得，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十分钟后又是十分钟。
    再来是第三个十分钟。
    眼见日头越来越炽，他的耐心终于彻底耗尽。
    把票根压在可乐下面，钟司站起来，才迈出两三步，迎面一个女孩拉住他，请他帮忙拍照。木无表情接过相机，镜头里现出三个青春靓丽的身影，心不在焉倒数三、二、一，照好后匆匆将相机递回主人手里。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这么一两秒种的光景，女孩突然觉得这位路人甲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兴奋地哇哇大叫，“你是钟司？！”
    钟司连忙摇头，将帽檐拉低，疾步朝园门方向走去。
    女孩亦步亦趋跟上来，“我是你的粉丝！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她的举动惊动了同伴，亦惊动了周围的游人，不少人停了下来，好奇地驻足观望着。钟司双眉紧皱，快速在本子上签下名字，哪知女孩还有要求，希望他能同她们合影。
    女孩可怜兮兮看着他，“一张！就拍一张！”
    薄唇微抿，他坚定地摇摇头。
    这时又有胆大的粉丝陆续过来索要签名——
    “钟司，给我个签名吧？”
    “也给我签一个吧！”
    “我也要！”
    “……”
    无动于衷向园门口走去，围在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原本只有三五个想要签名的小姑娘，此时外圈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竟也凑热闹地跟着往里面挤。不远处隐约传来小孩的哭声和成年人的咒骂声，有人扯着脖子喊道，“别挤了！别挤了！有人摔倒了！”
    眼见情势再无法控制，钟司心知不妙，终于忍不住掏出电话，“Ken，”他说，“快来救我！”
    ……
    C市。
    希尧三人下了飞机后直奔医院，等他们赶到时，霍母已经被送往ICU病房。
    老太太伤得不轻，左胸多根多处肋骨骨折，颅骨轻微骨裂并伴有脑挫伤。好在没有生命危险，也算福大命大。
    希尧从小就眼皮浅泪水多，见到霍母更是眼泪涟涟。老太太拉住干女儿，安慰道，“哭什么哭，我还等着吃我家小妖精的喜糖呢！才没那么容易就蒙主召恩了!”
    “干妈！”希尧破涕为笑，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贫？”
    霍箫拉着文意上前，“妈，我们回来了。”
    这几年来霍母对于儿子辜负干女儿而另娶他人始终心怀芥蒂，老太太挑着眉毛看了看儿子儿媳，一反先前的精神头，不咸不淡道，“也没什么大事，都跑回来干什么。”
    霍箫微微僵住，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文意暗中握紧他的手，走到霍母跟前，“妈，您不知道，霍箫一听说您出事，会没开完就跑出来了！他托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的高价票，不然我们也不能这么快就赶回来！”
    “也没什么大事，一个比一个大惊小怪！”话虽这么说，霍母神色还是渐渐缓和下来。无论如何，当妈的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
    人也见着了，希尧也就放下心来，找了个借口跟老太太告辞。“我妈都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再不回去报个道，她一准又要念叨我好几天！”
    霍母也不留，打发儿子送希尧平安到家。
    文意下意识紧盯着霍箫，半天慢慢转过头，“妈，我给您倒杯水喝吧……”
    霍箫送希尧到医院大门口，帮她拦了出租车，嘱咐她路上小心些。尽管并没真打算要他送，希尧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虚应地笑笑，她垂着眼道，“你回去吧！我明天再来。”
    关上车门前霍箫突然停了下来，“尧尧，”他说，“其实我也一直希望能早点吃到你的喜糖……”
    因干妈平安无事而生出的最后一丝好心情亦被这句话所驱散，希尧慢慢转过头，僵硬的握着门把手，好半天才对司机道，“师傅，去普阳街。”
    回了家，简单洗漱了一番，希尧倒在床上，想起还有两通电话不得不打——铛铛果然在等她的电话，好在她的态度比白天要温和许多。
    铛铛说，“算我求你了，离那家人家远点吧！要不把我老娘送你，别说是干妈，你就是认亲妈我都没意见！”
    希尧傻笑。
    铛铛的意思她不是不明白，可是就像人人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但真正能解除烟瘾的却是寥寥无几一样。二十几年的感情之于她，岂是说了一句再见，就能从此不见的……
    安抚好了铛铛，她又打给钟司。
    拨了几遍对方电话一直都是占线，希尧想着若是再试一次不通就发个短信，没想到竟然一打就通了。
    电话不是钟司本人接的，一个不客气的男声冷声质问她是谁。希尧微微结巴，报上名字后客气道，“如果他不方便接电话……那就算了……”
    电话很快转到另一个人手里，钟司的声音冷淡得像冬日雪后的无人旷野，“我是钟司。有事吗？”
    “呃……”希尧很是心虚，低声道，“对不起，我爽约了……我现在在C市。家里出了点事，我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你……”
    彼端静静地，如果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声透过听筒直达耳膜，希尧几乎以为他根本没有在听。“你还在吗？”她问道。
    钟司突然道，“下午我也没去。”
    希尧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的道歉完全可以省掉——因为，我也没有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