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100 卷三章三十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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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居京城的人形容北地的春,有“春脖子”之称,意谓这里春天是极短的,冬季过去之后刮上几回黄沙漫漫的大风,气候便呼的一下进入干燥炎热的夏,快得让人感觉不到春光存在;又因为北方少雨,每逢春季容易闹春旱,所以京城中当春夏之交都会缺水。这回在围城之中度过了整个三月,城内更不免缺水的苦恼。
    如果单是缺水,倒还好说,毕竟京师也是数百年的老城,纵使池塘沟渠都干涸了,各处里巷也总有深井供给所需饮水。但这回在战乱之际,却由于炎热干旱,城中开始流行瘟疫,致使战斗减员之外,因病减员也成为朝廷的一大忧虑。
    这场瘟疫开始于三月底,初时只是悄悄流传,过了十来天后便大量爆发,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出现病情,跟着士兵也纷纷病倒。因为疫情来得急而猛,没几日沿街便停满了染病身亡的尸体,并且还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女。这一下不免使京中谣言风行,认为定是敌方派遣奸细来投毒,登时人人自危。
    幸亏太医院使李濒湖亲自带弟子调查疫情,火速开出防治方案,认为瘟疫的产生与旱热少水缺乏清洁、以及死者尸体不及掩埋或深埋有关。国朝风俗是土葬,一般来说除非是家贫无力下葬的人,才会送去烧化。时当围城,无法送亡者到城外墓地下葬,数量众多的战死者和自然死亡者,便大部分停在家中或义庄、寺庙等地,天热使尸体急剧腐烂,难免散发出疫气。
    因此城中只好移风易俗,将死者尸体集中送到南城化人场去焚化,同时疏浚深井,洒扫街道,家家户户点艾熏香以驱逐疫气。太医院开出专治温病的消毒饮,为怕市民无知乱诊,特意刻了无数张沿门散发,慈济局则免费合药施与贫民——这才总算将疫情稍稍抑制下来。
    满城困于瘟疫,本是外面铁骑攻破城池的最佳时机。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城内最困顿的时候,也是城外攻击力最弱的时候。军中探子来报,原来蛮族一样受瘟疫所扰,大幅度削减了战斗力。并且,由于他们实行将死者尸体置于露天高处、任由鸦鹰啄食的“天葬”风俗,又加上不像中原人有沐浴习惯,军中医士的水准也大不如京内太医,所以他们的疫情竟比城内更加严重。
    从合围开始,这场攻战已持续了一个多月,城内固是疲惫不堪,城外却也在暗暗失去干劲。这时又同时遭到瘟疫袭击,双方都委实到了极限。于是铁儿努帐下发箭书射入城来,再一次要求和谈,为了表示诚意,可以先撤出皇陵,也不要国朝称臣纳贡,只是就边境茶马交易等进行谈判。
    京师军力损折不少,这回疫病流行又减员了好些,同时又完全不见援军消息,难免也有倾向和谈之意。这时百官也病倒了大半,内阁连杜燮、章守成都染病在家将养,只剩叶德明和林凤致等几人还努力撑持着,也知道势不可久,只能向宫中太后请示。刘后先问:“我方可能战胜?”得知袁百胜坦言“如无外援,虽然不至于失守,却也没有反击胜利的力量”之时,不免沉默了一阵,才道:“能够归还皇陵,如何不要?便试着和谈一回罢。”
    同意和谈,其实便是朝廷放下了天朝上国的架子,此刻情急之际或无人反对,将来若得太平,必要被清议抨击,负责的大臣也难免担上软弱畏敌之名。所以叶德明等人得了太后答复,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但瘟疫来袭,偏偏越是强壮的人越容易患病死去,这时候兵力委实弱到极处,长期僵持也不是法子。如果只谈边境贸易事务,也许还是可以双方接触一下的。
    同意谈判的文书射到城外之后,过一日对方又来书信,却称和谈必须坦诚可信,倘若谈判过程中出尔反尔,忽然偷袭对方,如何谈将下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请先各派重要人员为质做抵押。蛮族愿意派铁儿努的小王子为质送入城内,也请京中派出身份对等的贵族来做临时人质。
    蛮族是幼子继承制,小王子相当于指定的下任酋长,那么国朝与之身份对等者,除非储君。可是小皇帝连大婚都没有举行,哪有子嗣?也只能以亲王为质了。
    殷螭听了这个消息,登时大怒:“说什么亲王——京中不就我一个亲王?想要我去做质押,万万不行!”
    问题是这时不行也得行,礼部尚书先上门来劝说了一番,被殷螭直接撵出营地,林凤致便接着来做说客。殷螭当然是不会赶他走人的,却也抵死不肯同意:“你当我不知道你们那点花样?无非是忌惮本王,想要趁这机会除掉我!不然的话,京里随便拉一个大臣,谁不能当质子?难道我还能亲自去那等地方?”林凤致道:“倘若对方要求大臣出质,下官也不来惊扰王爷了——若是燕王冀王等殿下见在,朝中也不至于定需王爷涉险,此刻却是毫无办法。”
    按照国朝制度,成年的皇子都必须就封之国,不得留在京内。本来直隶一带还有几位藩王如燕王、冀王、代王、赵王封地在此,都是殷螭的异母兄弟或堂兄弟。清和四年京城被围的时候,他们在四周小郡也吃了好大惊吓,所以这回蛮族还在关外的时候,几位藩王已向朝廷提出请求入京避难,朝廷一时未允;殷螭来后当然更加不乐意王兄王弟们来抢大位,愈发将他们拒之门外。等到长城关破,藩王谁肯等死,纷纷向南出奔跑了个干净。所以如今京中除了殷螭这个不请自来、开价要求的新封靖王之外,还真是一个王爷也没有,正可谓当仁不让之极。
    但殷螭好事都是要争的,坏事却如何肯承担?口口声声只是一个回绝,请大臣们自己爱做人质便去做,不要想他的主意。林凤致便毫不客气指出:“如今城内官员染病甚多,正是缺人之际,大臣各司其职,有谁能离开?惟有王爷安逸……”殷螭勃然道:“难道我是闲人?我也是个干正经事的,凭什么要出去做质当!”
    他的正经事,便是图谋些野心勾当,所以对于朝廷来说实在是麻烦,抛将出去做人质,正好一举两得——这一点两人自然是心照不宣,所以林凤致也不说破,只是恳切劝说:“如今我军极弱,敌方虽然也染病甚众,毕竟实力强出我们倍许,就算病倒一半,我们也难以抵敌,这时候急需时机——因此,纵使谈判不成,也可以为我军争取喘息复原机会。为城中近百万军民安危计议,王爷这个险也是值得一冒的。”殷螭大怒:“索性都不哄我,直接要我去冒险!冒不好,可不就连命断送?京中百万军民跟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吃他们的饭,为他们玩命,真是岂有此理!”
    林凤致对他委实鄙夷之极,忍不住便出言讽刺:“王爷每每胸怀大志,欲为人上,如何连民心都视若无物,可不是因小失大?”殷螭道:“哼,拿这等大帽子压我,我才不上你当!世上的事再大,大不过自己的性命。别说你们和谈的心就不诚,随时会撕毁条约跟对方翻脸,顺便把我断送在人家营地里;就算你们真当我是个要紧人物,不干背盟勾当,乖乖谈完了接我回来,可是城外瘟疫也闹得厉害,又没有太医诊治,我染病出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总之一句话,说什么都不干!想要逼我,先问问我的手下答不答应!”
    他敢说得如此之强硬,自然跟手下势力不小有关,尤其是如今做着主帅负责守城的袁百胜,对这主上忠心不二,那是绝对不会让他亲身去敌营犯险的。大臣劝说则可,强迫哪里做得到?因此林凤致也拿他毫无办法,劝不成功,只好告退,内阁再去商量。
    但蛮族怀疑城中谈判过程中会翻脸,京师又何尝不担心中途被偷袭?所以对方主动提出要送小王子为质,朝廷求之不得,哪里能自己降低这面的人质级别,以至对方有借口也换个重要性大减的人物过来?内阁无奈,先将城中的几位驸马报上去,可是本朝驸马一向无权,在朝无足轻重,直接被铁儿努打了回票。叶德明咬牙召集重臣们,将自愿舍身欲去的人员名单全部写上——武将当然是绝对不写的,因为还靠他们守城——当头两名便是林凤致与他自己。结果名单传去,蛮族方面研究之后,不偏不倚正圈中林凤致的名字。想是清和四年俞汝成教唆他们指名要求林凤致和谈,对方到现在还记得。
    殷螭自己是打死不肯去做人质的,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又急得大惊失色,径直闯到太傅府去拦阻:“你疯了!你怎么能去?”林凤致正忙着交代事务,回答时神色安然:“王爷既不愿去,自然是下官当仁不让。”殷螭怒道:“你活得不耐烦了?你这样的人,怎么能自己去那狼虎窝,当心被人剥皮拆骨给吃了!我反正——小林,你最会使坏,要是以为这样的话,就能逼得我自愿替你去,那可不成!”
    林凤致也不知是鄙视还是好笑,只道:“蛮族又不是蛮人,何至于吃人?王爷稳便,下官不在城的日子,还请王爷协助守城。”殷螭抓住他不放,道:“就算没别的事,你体质又不行,染了病怎么是好?总之不许你去!”
    可是林凤致在大事上的决心,是不管殷螭跳脚发狠也罢,恳求关切也罢,一律拦阻不得的,到最后殷螭只得服输:“行了,我便自愿上你的当,我来替你!你记住,我是替了你去吃苦的,你这回若是还不肯偿报我,过意得去?”
    他自觉这一答应,乃是大仁大义、感天动地之举,林凤致再矜持,也应该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此嫌怨尽抛——不要说将来,就是当日,便该主动投怀送抱一回,让自己尝到久违的床笫欢好之乐了吧?谁知林凤致听了他的慨然应允,只是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他半晌以确认不是虚言,然后立即扬声唤下人打轿,赶去礼部更改出质名单,从而敲钉转角,让殷螭说话不算数的惯技不能发挥出来。
    殷螭霎时间觉得自己非但上当,而且上了个吃亏之极的大当,一时还不肯死心,赖在林府守株待兔,定要等他回来,晚上偿还自己恩情。谁知用了晚膳又用夜宵,林凤致始终未归,殷螭直等到在他榻上睡着了。次晨才看见林凤致仍在隔壁暖炕上安歇,居然连靴袜也未脱去,就那么和衣躺倒,一脸疲惫之色。殷螭才发觉,这场守城之战,他委实操劳得厉害,容色憔悴了许多,睡中都是愁眉紧锁,竟使自己下不了手去索要欢爱。
    这一心软,竟自错过了大好机会,使得殷螭后悔不已。直到正式各送人质的前一日,他兀自对着林凤致絮絮抱怨:“小林,你太对不起我了!我这一去凶吉未卜,万一有个好歹,不能平安回来——你连我最后的想头也不肯满足,我死得遗憾,你日后便不悔恨?”
    在满城安危还悬于一线的时候,居然心心念念都是情欲勾当,这等想头也委实让林凤致无法理解。但毕竟他要去为国蹈险,林凤致对他的态度也优容了很多,并没有正颜厉色拿道义话来教化他,反而温言回答了一句:“如今……真是没工夫也没心情,等你回来再说。”殷螭追问:“要是我回不来呢?”林凤致道:“朝廷必然万般谨慎,要保王爷平安归来。”殷螭道:“事情总有个万一!何况你老是辜负我……”林凤致截着道:“不管怎样,我不负你。”
    他不负殷螭的担保,便是进行周详部署。包括殷螭万一在城外染上瘟疫的危险,也尽量予以消除,专门派了太医院使李濒湖的一个得意弟子韦筠斋带了药物陪伴前去,并将日常避免染病的注意事项同他讲了又讲。为怕敌营不能保证清洁,连净水的明矾也让仆从多带了好几块。殷螭还要胡搅蛮缠一下,提出另一个绝大风险:“听说蛮族荒淫得紧,万一他们看上我英俊潇洒,起了不轨之心——我被害倒罢了,你可不是要吃大亏?”林凤致被他怄得笑了,道:“向来只听说北寇抢掠妇女,没听说他们好这一口的,你当世人都跟你一样?你放心,纵使你被人看上,也定是蛮族的公主要招驸马,戏文上常常这般演的。我等还要恭贺王爷喜获佳偶,宜室宜家。”殷螭恼道:“要本朝公主和亲的时候。你们一个个死活不允,生怕丢了国家体面,怎么轮到我就说这等风凉话,我连公主都不如?”
    胡搅蛮缠归胡搅蛮缠,双方的和谈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进行中。同时消息传播开去,朝野的反应也自不同。首先便是殷螭的直系属下大为惊愕愤怒——因为殷螭自答应之后就赖在林凤致家里不走,袁百胜等人居然过了两日才知道这消息,头一个念头便是恩主被朝廷劫持了。袁百胜焦急之下,居然暂时放开守城大业,亲自带兵冲往太傅府要求交出王爷,否则的话,不惜兵戎相见!吓得满街百姓走避不迭,城内要火并的讯息飞速传将出去,宫中锦衣卫也带军来保护太傅,一时却哪里敢轻易跟袁百胜动手?
    这时候殷螭只好高风亮节一下,亲自同林凤致出来劝说袁百胜退兵,一番言辞倒也慷慨:“袁将军,不必如此!这回委实是本王自愿——我殷氏世受百姓奉养,日常需用,无不取之于民,如今国家有难,又焉能不回报一二?何况只不过是暂时做质押,又不是真去赴难。有将军在城内力保,只消和谈顺利,这趟也无凶险,只管放心!”
    这套话不消说是跟林凤致的大道理学来的,现学现用,倒也使得下属们感动不已,充满了敬仰之情。袁百胜下马拜伏在地,声音不禁有些哽咽,道:“恩主万安……”待他起身的时候,看见林凤致默默陪在旁边,忽然伸手按上刀柄,刷的一声利刃出鞘半寸,厉声道:“林太傅,王爷若有半分不测,惟你是问,休怪袁某手下无情!”
    林凤致只向他深深长揖,不发一言。殷螭场面话说得牙酸肉疼,这时免不了要加上自己的真心话,跟袁百胜咬牙道:“对,全是他担保的——袁将军记住,他可是答应了决不负我,所以万一我要有个好歹,他敢不到地下陪我,你替我取了他性命来!我便是死也要他垫背的!”
    袁百胜登时发誓,恩主如若不幸,必取林凤致性命为祭。殷螭这才觉得心满意足,还纠正了一句:“是殉我,不是祭我。”他其实这晚本想还赖在林凤致家里,左右要磨到一夕欢娱才甘心,但这样的狠话说过之后忽然有点不自在,失去了再度纠缠的兴致;况且属下都已找来了,有些事务也不得不交代,于是便同林凤致告辞,与袁百胜一道回营。
    林凤致一直步送他们到街角,却始终没同殷螭再说一句话,直到临别,才唤了一声“袁将军”。袁百胜回头看他,林凤致正色道:“下官累王爷亲身涉险,委实罪重,并不敢求将军谅解——却请将军勿以为念,竭力守城,以保太平。”袁百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望望殷螭,殷螭便笑道:“你才知道担心?要是我有个好歹,大伙儿一道活不成!守城的担子又不是袁将军的本分,凭什么害了我,他还要为你们卖命!”
    林凤致道:“王爷倘有不测,下官自当为殉,消弭将军等人的怨恨。可是,将军——”他正视着袁百胜,忽然道:“袁将军,清和四年之事,固是王爷施恩,却也全赖民意援助——将军若为私怨,弃守此城,试问何以面对曾经叩阙陈情,恳请朝廷洗刷将军冤狱的全城百姓?将军若要下官性命,那是举手之劳,尽管将去,百姓却是无辜!”
    清和四年之事,指的是袁百胜守城胜利后被诬下狱,险些丧命之时,市面上却出现名为《丹忠疑信录》的话本小说,叙说他的冤情,致使民意沸腾,向朝廷施加压力释放了他。袁百胜一直认为这援救自己的话本小说出自殷螭之手,而当年诬陷自己的正是这位林太傅,听了自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若非当着众人,恨不能立即砍杀了他给恩主为殉——可是林凤致的话,却也禁不住打到他心头:全赖民意援助……百姓无辜!
    民意虽然不无盲目,易受引导,甚至有时还会出现过分偏激、众口铄金的不良现象,可是百姓的情绪被煽起来的时候,总是热诚的,也是傻气的——大众无意识的恶难以承受,而大众有意识的善,却也无以回报。
    所以须得竭诚以自己的心血,尽可能施加于全体,来回报这一种善意的拯救与爱护。
    袁百胜琢磨着这些想法随殷螭回营的时候,殷螭居然也闷声不响。当晚交代了些事务,一夜无话,次日便是出城去敌营的期限。蛮族倒也守信,先派遣士卒将他们的小王子护送到了北城德胜门下。这少年才十六七岁年纪,却生得甚是高大,一副强干之气,曾经亲自带队攻打过京师北门,京卫守军很多人都见过他,因此可以确认无误,并非冒替。
    所以殷螭也不得不准备起行,袁百胜当然带兵护送到城外,礼部、兵部两位尚书也亲自来送他出城门。殷螭只盼看见林凤致,和他告个别,说几句情话,可是头颈都盼长了,却得到一个消息:“林太傅有事牵绊,不能亲来送行,请王爷恕罪。”
    殷螭霎时间失望之极,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原来如此!我便知道——他定是怕亲自来送行,看见了我就舍不得我走!他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怎么肯哭给我看?多半是躲在哪儿偷偷哭呢!”
    袁百胜陪在他身边出城,当然听到了这句自言自语,对恩主这等也不知算是自作多情还是自充门面的风格,不免愕然了一回。殷螭却还要继续多情一下,叹息着向他道:“小袁,昨日我说的话,不算数了——就算我有个好歹,你也别杀他给我殉葬,我真的不想要这样。”
    袁百胜又是愕然,殷螭苦笑道:“他还有事未了,被迫殉我,肯定不情愿,没准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肯同我好,有什么意思?我……我还是想要他乐意一点,才是真好。”
    队伍穿出德胜门之时,背后忽然马蹄急骤,有人呼道:“林太傅请王爷留步。”殷螭登时勒马回头,黄尘影里却不见林凤致的官轿,只看见一骑飞速奔来,一个侍卫滚鞍下马,双手呈上一只锦盒:“太傅有份薄礼,请王爷务必笑纳,随身不离。”
    殷螭接了过来,入手微微一沉,心道:“我去做人质,金银无用,难道他送点定情信物给我?世上有什么宝贝能在我眼里。”揭开盒盖,锦盒中却躺着一管黑黝黝的铁制长匣形物事——竟是殷螭曾经见过的,徐翰手中杀人凌厉无坚不摧的“掌中雷”手铳。
    殷螭对军中新奇兵器都颇有好奇之心,自从见过徐翰这柄小巧火器之后,更是垂涎无比。在朝鲜抢夺神机营大炮失败,险些连林凤致性命也断送,他到京后还是照样厚着脸皮跟林凤致开口,希望他向徐氏父子讨个人情,送这种精奇火器给自己防身。林凤致毫无通融予以回绝:“那是徐年侄苦心研制之作,普天下也只有那一柄。何况成本太高,也不适宜在军中推广——你出入都有护卫,又要人家的宝物作甚?”殷螭觉得他尽是推托,其意还是有所防范,不想让自己获得最新式的火器,不免甚是哓哓。
    不料林凤致曾经拼上性命也决不肯落到自己手中的高级武器,在这个时候,却主动送了过来——然而倘若变生不测,纵有手铳,也未必能从蛮族千军万马之中冲杀出来。所以这等武器,杀人估计还不如自杀来得爽快,可是毕竟也足以保身,或者说,在万不得已之时,保住做人的尊严。
    殷螭一时满心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把玩手铳一晌,又看见盒底还衬着一纸信笺,便拿起来读。却是关于手铳使用方法的一份说明,详细开列着所有事项,甚至还画了示意图,那一丝不苟的字迹,也正是殷螭刻骨铭心能够完全模仿的、林凤致的手笔。
    其实火器的原理大致相同,只要玩过鸟枪火铳,又怎么能不会这手铳的使用方法?殷螭又素来有小聪明,只在手上稍微把玩了一下,便即知道了窍门,哪里需要这纸说明?可是林凤致到底是文官,估计推己及人,认为天下人都像他自己一样拿着这铁疙瘩无从下手,居然认认真真将原理剖析、方法阐释,只差没来手把手教殷螭一回了——殷螭琢磨这方法,大约也是林凤致去向徐翰虚心请教而来的,又一字不漏抄录上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懂,这手铳便白送了。
    所以殷螭读着这对自己根本无用的说明书时,只是好笑,也真跟袁百胜笑了出来:“他……还真是的,只当我跟他一般蠢呢!有这工夫,写几句甜言蜜语给我留个念想却不好?”
    将这一纸信笺翻来覆去,看不见半句柔情话语,只见一字字银钩铁划,仿佛写字人将整颗心都倾注了进去——却是一些无用话。殷螭一面笑骂着,一面将手铳和信笺全部收到怀里贴身藏着,在衣外按一按,铁器硬邦邦凉沁沁贴着心窝,纸笺则微薄得有如不存在。
    可是殷螭还是志得意满地笑着,同袁百胜举手道别,领着护送队伍,穿过漫天黄沙,昂首直踏上前去敌营的官道。
    清和九年四月十六,因疫停战,双方互送质子,约请于京师西北玉泉山下,举行正式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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