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94 卷三章二十七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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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六部,按排序礼部在第三,位于吏部与户部之下,兵部、刑部和工部之上。吏部主持考察升降官员,职权虽大却容易得罪人;户部主管钱粮赋税,油水最足,不小心也会贪赃翻船。于是负责管理国家典章、学校科举的礼部就显得既是清闲,又甚重要。而且因为主持考试,最方便栽培党羽、招揽门生,在朝野中拥有高度影响力。当年吴南龄自国子监祭酒一路做上来,本来最应该得到礼部尚书之职,却被林凤致戒备防范,明是提前擢拔,实是蓄意破坏,硬让他升了南京刑部尚书的空缺。堂堂太学宗伯,一变而去管理刑名案狱,不消说吴南龄是极懊丧的。
    但这位俞汝成的高足一贯最擅长的就是韬光养晦,八面玲珑,这一点林凤致深不及他。如果说林凤致的惯技在于步步为营、寻暇抵隙的进攻,吴南龄的长项就是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防守。两人做搭档时默契无间,成为敌手倒也能够旗鼓相当斗一场。但林凤致干大事时常常出头露面,自愿与非自愿地成为靶子、变作弃子,吴南龄却从来不会露出自己的命门给人拿捏,永远是躲在背后做推手、立于不败之地的那一个。所以深谙二人个性的孙万年认为林凤致终究不是吴南龄对手,这话其实是没说错的。
    林凤致去年告归还乡的时候路过留都,还同新任刑部尚书吴南龄一道喝过酒,顺便替吴家长子吴筠说媒定下自己远房堂兄林骏致的千金,也算做了儿女亲家。表面上亲厚又加一层,心里实则彼此都将对方当作强敌。不过吴南龄做人最是挑剔不出毛病,在家中是对妻子儿女有求必应的好家长,在外头也是见谁都笑眯眯和蔼可亲的老好人。虽然被林凤致促狭使计弄到刑部,成天对付如山案牍,不时要接到有来头的案犯托人说情走关系,再小心翼翼也难免不是枉法就是得罪旁人。但焦头烂额的吴尚书却不曾向老朋友抱怨半句,反而百忙里抽出时间亲自陪林凤致逛三山街买书籍,体贴周到尽地主之谊。所以林凤致委实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器量,跟小皇帝也不好意思尽说朋友的不是。
    可是,再怎么私交甚笃,林凤致也不会忘记原则,就如吴南龄再想明哲保身,也必须局于立场奉命行事一样。所以早在放手让殷璠亲政的时候,林凤致就提醒过他:吴南龄其实有才,况且行事无隙可寻,没法不用,却万万不能大用。尤其是让他呆在最能笼络人才的所在,将来有被推举入阁、进入国家政治中心的可能,那是绝大风险!
    林凤致相信学生一定会重视自己的意见,处分不了吴南龄,便尽量不给他大展手脚的余地,更别提试图驾驭之了。刑部那等地方最不易干出政绩,以吴南龄的个性与能力,也不会喜欢动辄就落下话柄的职务,多半做上几年,就要趁势收山保得全身而退。做过了一部尚书,一般来说便失去了竞争另一部首长的权利。所以林凤致虽然对吴南龄背后推手的力量不敢忽视,却觉得在明面上还是能束缚住他手脚的。
    岂料吴南龄却将官场常规的“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一位刑部尚书,竟自公然调任做了礼部尚书,到底进入了南京朝廷的政权最中心。南京礼部传来的公函抄件上,签署人明晃晃是他的大名,让林凤致怎么能不惊骇!
    而且,虽然皇帝不能对朝廷的人事任免独断独行,但任免各部门高级首长的最终决定权,还是掌握在皇帝手里的。林凤致明明提醒过小皇帝不要将吴南龄升迁入阁,以免被他操纵,谁知道殷璠终究不曾遵从——难道南京的局势已恶化至此,小皇帝都没法保住自己的任何权力了?还是这孩子自信大胆,急于冲破朝堂之上被迁都派占上风的不利处境,索性起用这个最不可测的大臣,企图玩火?
    林凤致亲手教养殷璠近十年,不免对这个皇帝学生带有盲目护犊式的偏爱,打死也不肯承认这孩子其实还小,经验不足,聪明不够,常常错乱出昏招——然而事实证明,殷璠屡出昏招的手法,委实连做先生的都难以理解,无法预料。
    而小皇帝这一次所出的昏招,还不止是违反先生的告诫调任吴南龄。另一件更大的事,使得林凤致读公函时便已气得不住发抖。入内阁后拜聆了圣旨,更是两眼昏黑,竟然久久伏在地上,不能起身。
    文渊阁中各位辅相都在,只是一起摇头。礼部尚书张晋明尤其唉声叹气:“这个当口,竟要大婚,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我等却如何向太后交代!”
    南北分裂之际,关隘血战之时,那圣旨却是一道不急之务:“世袭一等勇义侯建威将军高子钊之女高氏,贤顺轨则,淑诚虔恭,堪能正位闺房,为朕中馈。特使使持节授皇后宝册玺绶,择吉成礼,以正中宫。坤德永贞,母仪天下,敬之慎哉!”
    高子钊乃是永建朝追赠卫国公、谥忠武的已故勇义侯高东华嫡子,承父之爵继续镇守东南,掌握南直隶二十万守军统辖大权,可谓留都武将中最强劲的实力派。金陵高氏自前朝便是当地大族,随太祖起事转战二十余年,为国朝打下东南半壁江山,故定鼎时获封一等侯爵,世代镇守国都;不意太宗朝时却将国都迁向北京,其间自不免有些权势场的斗争,高氏留守南京,权柄暗中被削,未必不是国家怀有戒心的防范之举。但高氏一族在留都这等闲散所在世代为将,倒也安分逍遥,又兼素来忠义传家,即使在永建朝被殷螭滥加指挥,断送高东华一条性命在安南,高家也不曾对朝廷有半分怨言。如今高子则又殁于朝鲜,追赠义国公,谥忠信,这一个“忠”字,更是钉牢在高氏门楣之上,为万众所仰,等闲不敢玷辱这一美名。
    所以小皇帝忽然颁旨册封高氏嫡女为后,这种做法之用意诸大臣是能够明白的:今年才十五岁的殷璠,当然不至于是惑于女色,在国家多事之秋的时候却忙着娶妇成亲小登科。而是这孩子实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没法分化南京群臣中强势的迁都派,便想到去拉拢一贯有“忠”之声名,却又往往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的高氏势力。也就是拿自己婚姻做赌注,豁出去也要摆脱不良局面,尽快获取兵权来救北京了。
    这个想法不能说坏,效果却是糟之极矣——因为这道册封皇后的旨意一下,南京的反应暂且不计,北京这面却定然又要人心不安。权势场中消长平衡的较量大家看不见,所能看到的表面现象,就是皇帝在战乱的时候忙着大婚,自私自利只顾个人成家。并且,娶的还是留都重臣的女儿,分明是打算真的留在南京,永久抛弃北京城了!
    这是大婚事件将要给北京军民带来的最恶劣影响。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后宫尚自留在北京,祖母母亲都身在险地,做孩子的不忙来救援却忙着娶媳妇,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不奉母命擅自娶妻是一罪,未询朝臣擅立皇后是一罪,置宗庙社稷、先帝陵寝于不问,只顾闺房燕尔之乐,更是罪莫大焉!不孝不义复不忠,这样的罪名,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实是要使臣民都对之离心离德的最危险处境,再怎么焦急无奈,都不应该的——这孩子竟然将历年来所学的人君之道统统置之不理,真是昏了头!
    林凤致伏在地下听旨的时候,心底只是一片哀鸣,全身都虚脱无力。直到内阁服役的文书过来搀扶,他才勉力起身,强笑道:“这等事……太后还未知道?”
    但太后那边是决计瞒不过的,未过片刻诸臣便被召入慈宁宫向太后禀告此事。询问完了,诉说完了,忧急完了,安慰完了……诸臣都遵旨退出之后,只剩林凤致仍留在垂帘之前。一向把持得定的刘后也不再顾及风度,在垂帘后微微啜泣出声:“安康这孩子……枉费先生苦心了,居然做这样的傻事!”
    林凤致业已恢复一半镇定,却是俯首不言。刘后过了良久,才将语声中的泣音给抑制了下去,问道:“先生,这事……难道就是先生以前曾经说过的,那个姓吴的臣子暗中……”林凤致摇头道:“不是……禀太后,至少明面上不是。”刘后道:“那南京礼部……”林凤致道:“南京礼部呈上大婚典仪单,固然有吴尚书签名,可是,另有密揭抄件……吴南龄不赞同陛下此刻大婚。”
    其实还不仅仅是密揭,因为这密揭说是秘密而实际上已公开,据说在转呈皇帝的时候,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私自开启,抄录流传出来,于是连北京这面都可以看到专呈皇帝的密揭了。吴南龄义正词严,从孝道、国事、舆情种种角度出发,请圣上暂时打消大婚的念头,押后等到北方平定、太后安全,再行典礼。
    因为“不小心”被人恶意外传了密揭,使得吴南龄上疏惶悚认错,自请降罪——然而这密揭中的话语句句是圣贤之道,兼顾上下,忧心忡忡,任是私下里咬牙暗骂吴南龄实在是个骑墙党的迁都派势力,都不好公然抨击他。一向以中庸之道出名的吴南龄第一次站到了小皇帝与南京群臣的对立面,然而这态度又是如此谦谨,如此正直,因此反而更树立自己道德楷模的形象。从南到北两京官员,即使觉得他做人学究气,却也觉得不好挑剔与无可厚非。
    吴南龄善于利用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被他利用的人都懵然不觉——林凤致知道,甚至连迁都派势力,也是吴南龄慢慢在南京培植出来的。可是这些人不但不知道吴南龄是他们的领袖,反而在看见这密揭之后,误当他是个迂腐的对头。
    所以吴南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不公开做赢家。
    刘后到底是深宫中的女子,当然不能理解吴南龄这样做目的何在,但这份拦阻小皇帝大婚旨意未遂的密揭一公开,殷璠在臣民中的声望会变得愈发降低,太后也是能隐约猜觉的。这些复杂的政治斗争委实非她所长,这个当口做母亲的心只是纷乱不堪,只能又问林凤致:“先生,眼下……如何是好?有没有法子救安康?”
    林凤致默然一晌,声音很低:“有……也许有……一个法子,太后可以做的。”
    他许久都没有说下去到底是什么法子,刘后也没有追逼询问,只是静静等着。但林凤致始终没有说,过了半晌,却忽然离座,一撩衣袍,跪伏再拜,说道:“太后,臣林凤致有罪!到了此刻,臣向太后请罪,如今南京这等局面,臣亦难辞其咎……因为臣当初,也是一个迁都派。”
    这话使刘后也吃了一惊,道:“先生怎么恁地说!我记得安康一直说道,先生对迁都之事总是中立,不肯做主……”林凤致低头道:“是,臣一直模棱两可,仿佛中立。其实,那时臣内心深处,是赞成迁都的。”他声音顿了一顿,随即迅速又接了下去:“臣只是不赞成在如今形势下骤然迁都,但若太平无事,臣心里……总是还有倾向于迁都的念头,这是一点私心,臣自知不合,故此请罪。”
    刘后道:“谁无私念?先生是江南人氏,心里向着家乡一点,也是人之常情!何必称罪?”林凤致道:“谢太后开恩宽解!那时迁都派的意见,比如北京漕运费工不便,北方战乱安危难保……这些说法,其实臣私心里十分赞同。臣也以为,圣上若在南京,要比北京更好,尤其是北寇来袭之时……”
    刘后似乎也微微笑了一笑,道:“不错,哀家其实也这么想过,我朝终究没有兵力剿灭北寇,他们隔几年就来一次,难保没一日得手。京城这地方危险得紧,安康是个孩子,还是呆在南京最好……听说江南风物很好,太祖皇帝也是那边龙兴的,哀家一生未曾出过京城,心里面,却又何尝不想去看看,住着也不错。”林凤致道:“太后所言极是。然而……”
    他声音蓦地提高:“然而,北京城扼北下之要塞,龙气升腾之地,未可轻弃!迁都南京纵有一万个好处,却有一项大失——倘若北京无复都城,那么北寇来时,城中未必能够如此死守,各地也未必奋勇来援……因此如若迁都南京,便是丢弃北京,丢弃给蛮族手里!因为长江以北无险可守,只消铁骑南下,中原大片江山,很快便不再为国朝所有,我们只能划江而治。建都南京或可保小朝廷不受北方异族兵力威胁,子孙万代绵延不绝,却弃绝了中原疆土与百姓。当年太宗皇帝毅然迁来北京,便是纵观大局而着眼,臣……终究私心太甚。”
    一口气说到最后,深深叩下首去:“臣从前只愿保殷氏皇朝万万年,却忘了疆土百姓,岂能或缺?国朝是殷氏之天下,是太祖太宗之基业……却亦是黎民之国土,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安居乐业的所在。”
    这番话顿首说完,良久良久,大殿中都是一片寂静,静得林凤致仿佛听见外面北风呼啸,在宫殿深巷中回荡,犹如漫长凄哭。慈宁宫距离东宫,其实隔着很远。那个曾经怯怯抓着自己袍袖,柔软童音叫着“先生”的孩子,大约总还在那里,也许只要奔过去紧紧搂住,就可以拿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一切风刀霜剑。
    一时间满眼都是酸楚,却坚定地抬起了头,目光炯炯看向帘内。殿中无风,却听到帘子里面佩环相碰极轻微的响,是太后在无意识地绞着衣摆,还是不自禁全身颤抖?好久才听里面喃喃说了一句:“太傅平身罢……这些话,哀家是女流之辈,如何懂得。”
    林凤致却不起身,仍是静默跪着。帘影闪动,似乎是刘后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失态:“我不懂得……我怎么能懂得这些?我只管执掌后宫,皇帝要册后,原应该由哀家下旨……哀家亲自颁了旨意,说是我要他大婚的,也就行了!那孩子没半点不孝,大婚算是我的意思!其他的……臣民议论,哀家来领!”
    林凤致没有说出口的法子,太后却已经领悟了——这样做可以洗刷殷璠将被最严厉指责的“不孝”之名,把京师军民的怨怼移到太后身上,甚至朝廷身上。小皇帝的窘境会缓解,可是却对局面毫无弥补。
    甚至,非但毫无弥补,反而更加恶劣。至少在迁都之变的时候,大家还是相信小皇帝只是被南京的贼臣给挟制了;当发现小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忙着成亲,满京定是失望到极点,却总还有一个拒绝迁都的北京朝廷可倚恃;如果由太后出面替小皇帝开脱,也就是表明连朝廷都支持皇帝留在南京了,那么北京军民一定人心涣散,危机难测!
    从母亲角度着眼,太后如今能做的就是下旨称大婚出于己意,儿子毫无过失;而从掌权者角度着眼,太后最应该做的却是下诏斥责皇帝,表明绝不抛弃京城的严正立场,好勉力收拾人心抵抗外敌——前者是为殷璠这一个皇帝着想,后者是为国家前途着想。
    内阁这一次居然什么意见都没有提出,是因为这样的选择委实太难,为君主,还是为社稷?这不应该出现矛盾的两者居然出现了矛盾,使大臣一时难以适从——当年废黜殷螭,好歹有其得位不正、荒唐无道的理由;如今殷璠是合理合法的继位人,干的事情虽然会造成军民离心的恶劣下场,大臣们却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做好,只是年幼乏智。而且使未成年的小皇帝陷入险境,内阁大臣实有未尽责之过,所以无法狠心抛弃不顾,另立新主以保社稷。
    林凤致于是只能低头不语,刘后声音颤抖,道:“先生不赞同么?难道先生也要弃了安康?哀家……委实不能,我……我当年已经亏心……只剩了这一个孩子,我若再不爱护他,如何去见先帝!况我居孀多年,这孩子我只当是亲生的了……我也有私心,没有这孩子我便无地位……可是到底养他这么多年。”
    她句句话都如戳在林凤致心里,忍不住呼了一声:“太后。”刘后急急道:“或许连这事,都不是他的本意,是那帮贼臣迫他做的!他才十五岁,孤身陷在外地,我们非但不助他,反而弃他毁他……他一个孩子家如何受得起?”林凤致缓缓道:“是……臣也不敢说这就是皇上的本意,可是……圣旨见在。”
    圣旨颁布,便代表皇帝的意思——哪怕是被迫的意思,糊涂的意思,错误的意思,都是代表着官方态度。
    而且大婚不是迁都,乃是皇帝的私事,官员是无法干涉到那么细致的,所以皇帝或许会被迫答应迁都,不可能被迫答应娶亲。又何况有吴南龄反对的密揭在,敲钉转角证明小皇帝一意孤行,违背制度,自私自利。
    刘后颓然坐倒,过了半晌,喃喃道:“报应……真是报应。他一个孩子家,我本不该那么早就请先生离开,让他亲政。他哪里负担得起这般责任?我……我终究是对不住先帝。”
    做母亲的要为儿子负责,做先生的要为学生负责——然而做皇帝要为社稷负责,做大臣要为国家负责。人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无可逃避。
    刘后和林凤致商议关于殷璠的事时,还想到了另一个至关紧要的人,却均不曾提起——殷螭一生最喜欢混水摸鱼,眼下这等形势,正是他的大好机会,岂能不利用?林凤致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笑得满面春风,来取笑自己教出的学生蠢笨无比,白白把好一块肥肉让他吃了。
    京城中可想而知要大乱,刘氏后党会不会由此攫取权力还难说。再加上这个具有前废帝头衔的家伙借机作怪,委实是个极坏的局面,却又无力拦阻!
    虽然刘后业已下定了决心,斥责皇帝擅自在南京大婚、声明朝廷决不放弃的懿旨,却拖延了两日不曾颁布下来。这两日内,不消说北京市民群情激愤已极,也不消说殷螭在其间颇干了些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事。所以当内阁无法再集体沉默,主动向太后请示时,慈宁宫垂帘后慢慢递出大臣们的揭帖与文书,刘后声音竟是平静:“哀家正领着太皇太后懿旨,决意请先生们拟诏——皇帝在南京犯了错,哀家也不敢护短。先生若觉得靖王监国是好主意,不妨也跟哀家讲明。”
    叶德明领头跪了下来,大声道:“臣等万万不敢!靖王……这几日果真不甚安宁,也有些不知好歹的臣子上过奏折提议,但臣等如何敢替天家做主?只是……刘太师……”
    因为民情重新沸腾的缘故,刘秉忠又开始派兵镇压,并且再次提出戒严令。这回因为百姓抗议闹得太厉害,连日聚集在金水桥破口痛骂不已,甚至有放火焚烧杂物、往宫门泼屎尿的,百官上下朝都无法成行,所以阁部终于不得不答应派军队戒严,维持京城太平。这一来满京的管制权便大部分落到了刘氏手中,连禁军与羽林军都归了刘秉忠节制。城中唯一保持独立的军事力量便是殷螭的五千精骑兵,并且城外还有其所属袁百胜带领近七万兵马驻守着,所以畏惧刘氏的文臣们虽明知他不是好相与,却也不得不借重三分。
    何况小皇帝犯错的时候,朝廷也挨骂甚多,刘氏更是因为直接镇压百姓而遭到京师市民异口同声的斥责,殷螭正好趁这个时机大大拉拢人心,打出良好名声的招牌——虽然他这废帝的名声也委实不甚好。但市民们常常是健忘的,眼下有更招气的人时,就忘记了此人也曾做过无道昏君。于是“靖王监国”的呼声居然一日比一日高了起来,大臣们也开始动摇不定。
    因为刘太师到底是太后的兄长,所以刘后听了叶德明的话,不免沉默一晌,过一阵忽然轻声问道:“林太傅意下如何?”林凤致也跪倒,回答道:“臣这几日都在文渊阁值宿,不曾回家。”
    他这回答似乎跟太后的问话驴唇不对马嘴,然而二人心中都是清楚的——刘后终究是女人,有时会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想法,觉得林凤致与殷螭到底有情,未必不能以情动之胁之,使他收手;林凤致却知道殷螭即使来找自己,也只会炫耀,不会听劝。情爱归情爱,利益归利益,殷螭再自称一往情深,也决不会为一个爱字放弃一切,除非不得不放弃,才会在到不了手之后,挂在嘴上标榜不已。
    所以林凤致索性都不回家,回避不见——倒不是矫情,而是这时候若和殷螭会面,不管干什么或没干什么,都会给“靖王监国”一派找到借口,宣扬自己也是殷螭的支持者。殷螭也不是傻瓜,能够一边跑来揩油,一边算计名誉利益,那是何乐而不为?林凤致决不愿意让他得到这等便宜。
    刘后又沉默了一晌,慢慢道:“有劳各位先生费心了……今日便拟诏罢!明日……哀家奉请太皇太后之命,沐浴斋戒,率六宫去拜太庙,誓与宗庙同生死。”
    太皇太后病在深宫,奄奄欲绝,自然不能去拜太庙,所以只有太后率着六宫素服青衣而去。由于都是内眷,官员不便参与,却均在太庙之外,雁翅般排开行礼。庙内钟鼓齐鸣,哀响动天,使得远远驻足围观的市民们,也暂时放下了这几日痛斥朝廷的口吻,虔诚同拜起来。这一日又是阴天,北风卷着未凝的积雪,粉尘般乱落。听说各关隘奇寒入骨,许多士兵都冻伤了,却还在拼命抵御着蛮族骑兵。
    往年面临北寇来袭,四郊百姓都是往京城内躲避,因为只有京城的高墙深垣,才能保得平安无事。可是这一回委实令人失望担忧,不敢信任,所以已有不少居民带着细软南下避难去了。刘秉忠的戒严令没有拦阻平民出城,于是南城门那里,每天都有大量步行与赶车的难民涌出——却有更多的百姓无法离开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而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们食君之禄,更不能在此国难之际逃命而去。纵使有个别人想跑,也被京卫严厉监视着,不许任何官员在此际弃京城而逃。
    然而京师无援兵,南北正分裂,朝廷失民心。
    为了表示虔心,这回太庙祷告,参与的官员们都没有骑马乘轿。散去之后林凤致不想即回大内,于是低着头一个人慢慢走着回家去。因为天寒风大,街面上店铺关了一半,行人也寥寥无几,只有巡逻的京卫卫兵不时走过,满城都似乎冷凝无声。
    将到太傅府门首的时候,背后马蹄声响,有人唤着“小林”追了过来。林凤致回过头去,风卷积雪漫漫白,看见殷螭挽着马鞭欢快地跃了下来,一开口便是责备:“你这几日为什么不回家?让我好找!”
    林凤致瞧着他,道:“你又一个人出来——大雪地里还不带风帽。”殷螭笑道:“无所谓,我没你那么娇气!怎么?到底公开承认你那宝贝学生不成器了?亏你成天护着他对付我!”
    林凤致知道他免不了要拿殷璠说事,也不想辩驳,只是默然由得他说。殷螭笑吟吟凑过来,说道:“不妨事!他不成器,你转而拥戴我不就完了?他背着你册封皇后,我是绝对不干的——我要重新坐上大位,定然不再立后!小林——我娶你做个男皇后好不好?”
    林凤致听了这等无稽之谈,掉头就走。殷螭赶忙追上去,抓住他手臂笑道:“你真无趣,一句玩笑都开不得。好几天看不见你,想得我抓心搔肝的,你……到哪儿去?回你家不是往左转?”林凤致道:“我到对面铺子,跟老板订货——请王爷回去罢,那里是个凶所在,冲撞不便。”殷螭吓了一跳,道:“凶险?你要去凶险地方作甚?”结果牵住他袖子跟着走到对街,迎面却是一个棺材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凶肆——你替谁订寿材?”
    林凤致随口答道:“替家里熟人,请放手罢,我片刻便出来。”殷螭真有点不大愿意进这等晦气地方,只好放开了他。好在林凤致果然只进去简单说了几句话,取出一张纸交给柜台伙计——大约写的是寿材的尺寸规格——便即又出来。殷螭仍然牵着他袖子同走,笑道:“怎么你堂堂太傅府,斜对门却是个棺材铺?这等晦气,你也不赶他搬走,天天看这等凶器,难道还真当‘加官进爵’讨口彩不成!”
    林凤致不觉微微笑了一笑,道:“这其中的好处,你哪里懂得。”殷螭道:“什么好处?难道免费送你寿材?”林凤致道:“我也不缺办后事的钱。”他瞅了殷螭一眼,忽然道:“跟你讲个笑话罢。昔年某缙绅居乡,阁楼后窗正对着一片荒冢。有人建议他将无主坟茔都迁去,并说:‘每日眼中见此物,教人如何乐得起来?’某缙绅摇头言道:‘正因为每日眼中见着此物,才使人不得不乐。’——这话风雅,足可入得《世说新语》。”殷螭道:“真是见鬼的笑话,一点不好笑。”林凤致回头指了指棺材铺的大门,笑道:“可是我觉得对景,也就好笑了——我也一样,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
    殷螭寻思一晌,倒也笑了,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坏心眼,幸灾乐祸!”他靠了过去,伸手搂上林凤致肩头,正要说几句情话,却忽然震了一震,停手抬头。
    遥远处,传来漫长的钟声哀响。
    这不是上午太庙的钟声,却是宫中的丧钟。和着满街狂风卷雪,一声声传入人心,散遍全城,凄哀如泣。
    林凤致转过头来,看见殷螭霎时间有如定住了一般,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嘴角却在微微抽搐。他轻声唤了一句“王爷”,伸手去扶,殷螭忽然张臂抱住了他,抱得极紧极紧,身体竟有些颤抖,却没有失声。
    他只是喃喃说了一句:“是母后!小林,我母后……过世了。”
    这日是清和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太皇太后宫中崩逝,丧钟鸣响之时,宫中已派出八百里加急特使,驰向南京报丧,立即促令小皇帝取消大婚,同时来京奔祖母之丧——虽然未必能被南京放行。
    这竟是北京朝廷向南京传去的最后一次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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