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92 卷三章二十五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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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螭叫林凤致别再回避不见,可是自这日宫中分别之后,却又是足足十日不得见面。林凤致忙着公务,每日天不明就出门,要到深夜才回太傅府,这般披星戴月的忙碌,使得殷螭次次拜访都扑空。何况殷螭自己军中也不是没事可忙,虽然朝廷颇有以虚衔将他安抚住的心思,殷螭却又怎么能安心做个清闲王爷?除了表面上要答应与太后联手,抗衡刘氏势力使之不能独大之外,自己的谋划也免不得要悄悄干上一些。他也知道这些勾当林凤致定是要反对的,于是索性拉开点距离,不使对方得知——所以殷螭有时也会苦笑着想:好不容易和他同盟了,却又终有一日要做回对头,真是何苦?为什么我心里想着要挽回他不再分离,做的事情却全然南辕北辙?
    但想是这样想,做还是一样做,因为其实有种情势,叫做“骑虎难下”。殷螭喜欢胡闹,常常不顾大局,却从来不会吃明知的亏。朝廷明明对自己疑忌得紧,好不容易趁此南北分裂的良机,得到地位回来搅混水,如若不及时把握,待得国朝重归一统,自己岂非要遭清算?成王败寇是古训,舍身为国划不来,所以殷螭想着柔情蜜意,干着阴谋诡计,两者矛盾之极,却均是一点不含糊的。
    也正是这样的时候,殷螭会觉得更能理解林凤致一点——自己能够一面想着和他长相厮守,一面做着他决计不能容忍的事,那么他爱着自己又反着自己,也不算多么奇怪的事了吧?说到底,就是一个立场所致,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不”。自己谋利益理所当然,那么林凤致这个迂人要立身朝堂,当然更加有他的理所必然。
    殷螭琢磨着,从抛弃林凤致那夜算起,直到今日,自己也算反省了很多很多了。该自己错的地方要认,立场改不了,态度却不妨跟对方达到互相尊重——能够这样想的自己,是多么难得啊,所以,若能见到林凤致,一定要全部说出来给他听!他说自己喜欢足尺加三,然而用了心思却闷在肚里不说,岂不是徒劳?我又不装圣贤!
    可惜老是见不到面,这番心思,居然始终找不到机会去跟林凤致表白一下,殷螭因此很是郁闷。
    殷螭在自我反省和自我表扬的时候,林凤致却几乎想不到他的事——想到也是烦恼对方决非易与之辈,要提防着他贼心不死祸害国朝——自从东南免税的提案拿出来之后,不出所料,户部的众官员这几日闹腾得颇是大发,反对声浪一潮高过一潮。林凤致使出浑身解数去周旋,同时拉来与户部一向旧对头的吏部联盟开火。然而钱粮之事到底是户部的专项,只消来一句:“不明出入之账,岂知当家之苦!”便足以将指手画脚的官员们一律打入纸上谈兵。
    本来最该跟户部站统一战线的应该是急需粮饷开支的兵部,但如今战事胶结在居庸关,浴血苦战十余日,关隘虽然未失,却也始终打不退蛮族骑兵,兵部担着愁帽子,在这当口没胆量加入论战。所以户部拉来的联盟,却是工部——因为这几年工部研制的新火器在战争中用途越来越重要,居六部之末的工部大有扬眉吐气之势,可以公然提出质问:“战事愈紧,研发专款年年加项,倘若免税,何处开销?”这样的时候,连职权最重的吏部也不免要小小吃瘪的,何况林凤致手上没有实权,又不曾管过账目?
    但这个时候免税与否已经不是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并且是和南京赛跑的紧急问题。所以林凤致宁可虚心下气去补课,命人将工部的各项申报账目全部翻出来与户部的收支核对,琢磨可以移植到哪一项名下,从此无需从南省入账的税款支出,好狠狠堵住工部的嘴。这样的举动不消说要被工部明遵从暗抵制,林凤致熟稔官场习气,这时候哪容得他们玩花头,讨了太后的懿旨,便每日带人到工部所属的各厂各所,亲自对账。这等绕主司行事的讨嫌风格,不免又使工部怨声一片,连与林凤致交好的工部侍郎徐照在部内也被狠狠攻击了几下,工部尚书傅子方更是愁烦得头上白发又多了几根。
    因为工部上下不待见林太傅的举动,所以林凤致也便自觉不落他们的口实,每到一处,并不要工部招待,自己领着精通会计的幕僚亲自抄账,从纸墨到茶水都是自备,决计不骚扰他们半分。就是这样,免不得还要被工部的言官弹劾几句:“长驱直入,旁若无人。”林凤致只当不知道,愈发长驱直入旁若无人起来。
    然而上得山多终遇虎,在工部弹劾的时候,工部尚书出来打圆场,好心劝慰了一句:“火器所在厂所事故频发,太傅万金之躯,还宜保重——下官不胜忧心。”这么乌鸦嘴的话到底得了灵验,十二月十五日核抄左安门外新火药厂账目时,林太傅的万金之躯,果然受到了一次大事故惊吓。
    发生事故时,林凤致正和幕僚们在距离厂所中心约一里的小账房坐着。因为城外地方荒凉,供奉简陋,木板房四面漏风。正在一边呵着冻笔,一边与对面桌的老幕僚互相抱怨寒冷的时候,猛然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头顶房梁屋瓦直直塌落。
    这变故来得太快,一时众人竟不知道是先听到巨响,还是先有屋塌,在屋瓦打到头上那一瞬,便下意识惊呼夺门而出,谁也顾不得救护上司。幸亏林凤致在朝鲜也算跟过军队,遇险的反应来得比较快,还拉了业已吓呆的老幕僚一把,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外面全是一片尘雾蔽目,耳中还听到巨响不绝,周围全是倒塌之声,似乎一带都已被夷为平地。
    被林凤致拉出来的老幕僚已是六十开外年纪,冲出门便吓得直接两眼翻白厥了过去,掐了他半晌人中才醒,颤声只道:“地……地……地震!”林凤致却已嗅到火药气味,说道:“不,怕是火药厂失事了。”
    等到满天激起的尘雾渐定几分,才看清周围房屋果然均已倒塌。林凤致清点逃出来的幕僚人数,好在板屋简陋,反而全部逃了生,只是冲出来的时候也都被瓦片木梁砸到了,一个个衣冠不整,满身灰土,狼狈不堪,被烟尘气味呛得咳嗽不已。林凤致一面咳得满眼是泪,一面抖衣服跺靴子的时候,还免不得想到:幸亏这等狼狈模样不会给殷螭那家伙看到,不然非被挖苦取笑不可。随即又呸了自己一句无聊:“那混蛋笑不笑话,与我何干!”
    越不想的越要来,这是林凤致人生中的至理,所以当想着这句话的时候,本以为逃过的哈哈嘲笑之声便自背后传了过来。林凤致回过头去,看见那混蛋正勒着马在背后十余步,一手拿着马鞭指着自己,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小林,你太倒霉了!可怜见的!”
    林凤致确实在大叹倒霉,也懒得理会他。屋外空地上本有守卫的士卒,没有被房屋砸着,这时纷纷奔来慰问,林凤致指挥着他们去探问消息和救护其他倒塌房屋中所困人员,自己便大步流星往马厩去。可是那一阵爆炸冲击之后,马厩也已倒塌,马匹不是被砸伤压死,就是受惊脱缰跑了,一时之间竟寻不着合用的坐骑。
    殷螭骑马跟在他身后,问道:“去哪儿?我送你去。”林凤致便也不客气,道:“多谢王爷,请借贵价的马给我一匹。”殷螭道:“我没带随从——你上来跟我同乘罢,我送你回城内。”林凤致倒吃了一惊:“没带随从!你一个人便敢往这边来?”殷螭笑道:“那不是忘记了么?知道你在这边,我听到爆炸声就没命地过来了,哪里顾得了许多。”
    林凤致只当没听见他的衷情话,自顾吩咐人去找马。马匹未曾找着,打探消息的士卒倒回来了:“回大人,果真是火药厂炸了,中心一带全部炸毁,方圆一里半之内的房屋怕也都震塌了,死伤暂且未知。”林凤致皱眉道:“幸亏这一带居民少。赶紧向城内请援,请太医院派人来救伤员,并向顺天府报案。”
    士卒领了吩咐而去,林凤致还是找不着马,又没有士兵直跑回城的功夫。于是殷螭又劝诱了一回:“上来跟我同乘,我送你回去?我这马可是蒙古好马,送回城就是一瞬工夫——你放心,我不劫持你,最多占你便宜。”
    林凤致想想也没别的法子,要是赶他下来直接借马肯定不可能。何况他这身份实在不合适呆在这么混乱的地方,万一遭刺,死了一个混蛋无所谓,损失了太后的盟军怎么担得起?于是只好道了声叨扰,走近几步伸手给他,说道:“送我入城,你自己就回营。我要回去换服拜会叶阁老。”
    他来抄账只穿着便服,从倒塌的房屋逃出来更是满身灰土,外袍挂破了几处,这个样子当然不能去拜访同僚。殷螭笑着答应,抓住他手让他借力上了马,坐在身前,带他驰出众人视线,才道:“我直接送你回家!要不去我营中换衣?连你的官服我都一直留着。”林凤致直接回绝:“多谢,不用了,我自己回家。”殷螭趁路上没人便搂着他腰间,笑道:“好不容易抱你一回,怎能不多抱一刻?做什么恁地戒备,去我营里我也不会扣你下来的——扣押你也无用,反而坏大事,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懂!”
    林凤致不理他的轻薄话,只是皱眉想着心思。殷螭又跟他赌咒:“你别怀疑这回火药厂事故是我捣鬼——我就算要捣鬼,也决不会在你来查账的时候做这等勾当!你不信什么都行,不能不信我最怕你出事。”林凤致叹道:“南城是你驻扎,你自己想怎么去跟顺天府洗脱嫌疑,跟我啰嗦无用,我又不管刑部的事!”
    说话间已经直入城门,奔向正阳门而去。林凤致的府邸还是当年殷螭在朝的时候给他的赐第,只是匾额由少傅府改作了太傅府。因为家仆都留在常熟老家,只得拨了士卒守门服役。殷螭以前来临幸的时候都是便轿直接闯入,从来没有在他门首逗留过一晌,这时却不免被林凤致毫不客气拒之门外——但当林凤致换了官服,备轿起行的时候,殷螭却还等在门外,从马上笑嘻嘻来掀他轿帘,说道:“送你回来,就一个谢字,连茶都不请我喝一杯?真是小气!”林凤致看见他身后已跟了赶来的护卫,于是便不再关心他的安危,只是一笑:“下官家中乏人,无以为敬,改日到丰乐楼备宴致谢王爷。”殷螭笑道:“去酒楼太没品!我要你亲手做给我吃。”林凤致才不理睬,客套两句,夺下轿帘,八抬大轿浩浩荡荡向首辅叶德明的阁老府去了。
    此案调查果不其然被林凤致说中,顺天府接了火药厂爆炸的案子之后,首先便来南城拜谒靖王,名为谢过管理不严失事惊扰之罪,骨子里大有怀疑的意思。殷螭还未回来,手下心腹中颇有口舌厉害的,先是一番伶俐言辞将顺天府滴水不漏挡了回去。殷螭回营只是冷笑:“给我拟奏折!说我捣鬼,我还疑心他们呢——靠着我军营地闹这一出,没准便是意图暗算本王!”
    其实他驻扎在城内,火药厂在城门之外,这爆炸威力再大也不能越过城墙来暗算了他靖王爷。不过殷螭最擅长的便是以反咬为抵赖,所谓以其大闹,故旁人莫可与之闹。于是王爷叫嚷着有人暗算的奏折递了上去,并且义正词严地说道死了我不妨,只怕寒却天下意欲勤王的军队之心,京师危矣!无理撒泼加隐含威胁之意,只气得顺天府尹一看一发昏。
    然而更高部门的刑部却别有一番看法,当被太后严厉训斥过后,不得不撤消戒严令的太师刘秉忠提出京中混有奸细,亟需军管盘查的时候——这矛头正指向殷螭的军队——刑科给事中汪诠首先跳出来尖锐攻击,言称火药厂在城外失事,何需城内军管?刘太师此言,分明还是想掌握京中独断之权,若是不客气诛心一回,此事来得如此凑巧,靖王落下嫌疑,太傅险些丧命,其中得益人是谁,不言而明!
    这番诛心之论气得刘秉忠几乎吐血,连这些年来同言官们交手已惯学成的涵养都不能保持,气急败坏上疏分辩加反击。但刑科都给事中对属员采取回护态度,汪诠继续弹劾不已,言辞越发激烈,终于惹恼了刘氏族中一帮年轻气盛的武将们。刘家两个袭职千户的堂侄,趁汪诠下朝的时候堵住他官轿,拖出来一阵暴打,直打得汪诠口鼻流血,家也不回,直接去了大理寺躺倒喊冤。市民围观如堵,次日城中关于此事的揭帖报示便满天飞。
    本朝自来言官最是厉害,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判他们廷杖,如今刘氏胆敢公然殴打给事中,登时捅了文臣的马蜂窝。六科言事官同气连枝,一个个上疏号泣痛心,居然将火药厂的案件先丢在一边,定要替汪诠报被殴之仇。叶德明不得不连日亲自出面安抚,林凤致作为受害人也出来澄清爆炸案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并且“险些丧命”云云,只是京中流言夸大其词,真要加害本人,这样的伎俩未免无稽;打人的两位刘千户当然要判罪,刘太师未能约束子弟,自当认错,可是也非大过——场面话之后,重新提到东南免税提案才是刻不容缓,户部既说工部款项无法支付,那么工部的账目,本人继续要核抄到底!
    高风亮节的话说过,朝中官员自然仰望无比,纷纷出面挽留太傅大人休要再以身犯险,所谓工部账目,原是户部推托之辞,为什么要浪费太傅的宝贵时间去查证?同时顺天府查实,近几年火药库的爆炸案竟然大大小小共有七起,总体损失不小,就算是奸细破坏,工部也得担当一个管理松懈的大罪。刑部挟着自家言官被殴的余愤,将顺天府的案牍掷向工部尚书的时候,傅子方的老骨头委实禁不起一再折腾,干脆利落在家中憋气一倒,小中风一回,立即借机上疏乞骸骨,甩手不干了。
    所以这次火药厂爆炸疑案,最终得益的竟是东南免税提案得以通过,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林凤致自倒塌的房屋中逃生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去寻首辅叶德明商议,化变故为机遇,就此操纵朝议走向,把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两件事变成因果关系,顺便打击刘氏,这可以叫做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户部的反应慢了好几拍,不免望洋而兴叹。
    当然林凤致也付出了一定代价,因为汪诠攻击刘氏的“得益”诛心之论,随着免税案获得通过,也难免落到了林凤致自己头上。连殷螭看见他的时候都恶意取笑了一回:“小林,说真的,我都怀疑是你干的,你不是最爱苦肉计?虽说以你的风格,便玩苦肉计也不至于连火药厂百来人的性命都害了,可是你的名声钉了上去,分辩不清的,便认了罢!”
    林凤致的确只有认了,因为讦人者人恒讦之,既然要玩舆论战,便是一把双刃剑,来趟混水,哪能顾得十分干净?
    傅子方以病乞退,工部尚书一职,便顺理成章落到了近年政绩最著的左侍郎徐照头上。朝中皆知徐工部与林太傅是同年,私交颇好,其子徐翰又与林凤致在朝鲜有同袍之谊。徐氏可算林凤致的私人,其意见不消说定是相附和,于是工部之中风向急转,再不提款项之事了。户部失了盟军,独力难支,杜燮继续嚷了两日,终于败下阵来,乖乖签署了免税案。内阁写成文书,急发南京去抄示南直隶以下诸省。
    同时京中邸报也全录了免税告示,加量刻印以送向南方,好让南省百姓怀北京朝廷之恩德。这场离间战准备十足,只待困于南京群臣的小皇帝抓住时机予以反击——然而磨亮锋刃,却落于空处,成为一场无用功。
    南京邸报传来,留都朝廷业已在五日前通过新税案,每年减派、免征东南诸省各项税款共计四百万银,停漕运,免织造。南都欢忭鼓舞,齐颂圣明。
    林凤致到底输了南京一筹。
    而南京群臣之中,甚至没有显出有如林凤致一般的领头人,主持来行抗衡之举。这边出尽全力,那边还饶有余裕,所以这一输实是一败涂地。
    此时已到腊月下旬,京中冬雪连日,关外苦寒难捱,长城各关隘的战况仍在拼命支撑,清和八年却已余日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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