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89 卷三章二十二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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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栏山在京畿顺义县之北,驻在此县境内的营州左屯卫已经被殷螭所扫荡。殷螭赶到牛栏山下俞军大营时,留在此卫所的己方人手也分了一支来护驾。因此殷螭去向盟友探病,还是有恃无恐的,赶赴俞营的时候,也只比林凤致慢了一步。
    但林凤致是俞汝成特请而来,一到营地便被延请入内,殷螭这等不速之客却难免要被拦上一拦,哪怕他无赖之极,拿“只怕你们暗害林大人,破坏和谈大事”来作借口要进去陪同林凤致探病——主要是不想让林凤致单独与俞汝成相处——俞营的守卫也只是一再婉拒,谢绝入内。殷螭恼得几乎撕破脸来再次火拼。幸好这当口孙万年出来了,开口请他入来:“殷兄特来探病,不胜感激,请进请进。”
    殷螭终于大摇大摆入内,孙万年显然心情不好,一路沉着脸领着他进入营后一顶帐篷,才一掀帘,便是一股混合着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虽然是大白天,帐内却点着牛油巨烛,照得一片明亮,而行军床上帷幕交垂,却又是一片阴影幢幢。
    林凤致显然已经与俞汝成说过了最初见面的客套话,此刻只是垂着头坐在榻旁。帐中闷热,未穿风氅,一身素袍全无半点花饰,反而更衬得他形容雅丽。殷螭和他相处得熟了,司空见惯,有时都忘记了小林还是美貌的,这个时候却不免有些久违的惊艳,心下不忿:“来见他就打扮得这么好看?怎么从来不打扮给我看?”却忘了林凤致根本没来得及换衣,这身装扮也只是和自己游山时的衣服而已。
    殷螭自与俞汝成翻脸相攻之后便没有再见过面,上次结盟时已经听说俞汝成身体不适,但殷螭只觉得他是气得不想再看见自己,所以推病而已。这回亲眼见到,才知道俞汝成的病竟不是推托之词——仅仅十天未见,他整个人便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躺在榻上,目光只是凝视着林凤致,连殷螭过来向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问好都全然不睬,过了一阵忽然开口道:“子鸾,这句话便当真这般难回答?现下他也来了,索性有什么都说出来罢——也让我走得安心。”
    他说话声音已虚弱无力,语气中却还是命令大过祈请。林凤致只是低头沉默,殷螭心道:“什么话这么难答?莫不是老俞要学我,逼小林发誓一辈子不忘记他,一辈子只爱他?坏了,小林其实心软,要是答应了他,我岂不是完了!”这一下不禁发急,正要开口打岔,却听林凤致语声低微答了一句:“好罢,有些话……也应该讲了,早就该彼此说清楚了。”
    他慢慢抬头,烛光印在双眸里,竟是沉静如水,却又幽深如渊,半晌又道了一句:“我们仇怨也罢,孽缘也罢,到了这个时候,真是不用再虚耗辰光了——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
    他这一声“夫子”叫了出口,殷螭险些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背过去,暗想老俞原来是教我来听伤心话?但眼下情势难以发作,就是想发作,也立即被林凤致的下一句话盖了过去:“夫子,我其实心里有你,可是我又宁可从来没有——因为这般情意,非我本心!”
    俞汝成忽然一阵剧烈气促,不自禁伸出手去乱抓,喃喃道:“子鸾……”林凤致便将手交给他握着,声音仍然平静,却又带了几分怆然:“夫子,你方才问我到底是恨你多些,还是怕你多些,还是爱你多些?好多年来,我也被这情意弄得惑乱无主,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样的了……直到后来,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三样——恨,怕,爱——原来只是一样,你给我的,就只是那一样。”
    俞汝成苦笑:“我……我给过你么?我是要过你,我给你的,你却一直不要。”林凤致道:“不,你给过的,并且硬行给了太多太多,一度使我的心,都失去了。”
    帐中并非只有这病榻前对话的师生二人,还有孙万年默不作声守在床尾,还有殷螭在背后小声跺脚叹气,意图拦阻而又不敢。然而林凤致却似乎完全不顾及别人是否听见自己的心声,只是微微惨然而笑,将说话继续了下去:
    “八年前我落到你手里的那回,为了不跟你说话,事先服下哑药自残。你当时就说我是因为怕说出真正的心意——夫子,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们彼此是太熟悉了,所以你这话,真是说中我最害怕的事……我百般抗拒你,却抗拒不了自己的心。可是这颗心,却又不是我自己应该有的。”
    “自己的心,怎会不能自主?我是过了这些年之后,尤其是自己也做了……做了先生之后,才想通这个道理。”
    “先生对学生,是天经地义的纲常,比如我自己,从小会写的第一个字,会念的第一篇文章,都是夫子手把手指点的。夫子的风范,是我私心效仿的榜样,我甚至偷偷学夫子的言谈举止,衣着装扮。哪怕夫子离开之后,我也每日照着夫子留给我的课窗稿学习,以至重逢之后,我的文风字迹竟和夫子有如脱胎一般……外在尚且如此,内心又怎么抵御得了?但凡夫子要求我的一切,我都自然给了,不管是尊敬、仰慕、爱戴……甚至于……爱慕。”
    最后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又极为清晰,而且并不曾低下头去避开俞汝成的目光,只是静而哀地瞧着他。殷螭在旁边满腹闷气,忍不住插口:“可是……你不是说过要讲伦常?况且……”孙万年怒容满面,作势来拉他,低喝:“你来探病还是来闹事?”
    俞汝成抬起手来,作了个“安静”的手势,他虽濒死衰弱,到底还是有几分昔日威严。孙万年素来敬重恩相,殷螭倒是不怕他,却也怕闹得厉害被赶将出去,更加会被林凤致瞧不起,于是两人果真安静了下来。但俞汝成做这手势却也极是费力,呼吸不由得又紊乱了一阵,却断断续续苦笑着道:“子鸾,伦常什么的……只是你的借口罢,你到底……并不想接受我这心思。”
    林凤致道:“不,不是借口,不完全是。”他静了一晌,才接着道:“你教我纲常人伦,却又毁了我们的伦常,我能不觉得悖乱?何况又有我母亲……夹在中间,你要我以身侍奉,我是万万不能从的!可是倘若照我们曾经的约定,只要不再有色欲之事,我便一世不娶一生不离来侍奉你,这样……也不见得合乎伦常道理。我早年不甚了了,以为心和身可以分开两清,后来,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才算明白过来,这两者是分不开的……夫子,我一面爱慕你,一面抗拒你,恁地奇异,只因为这爱慕非我本心,而是受了潜移默化——你那般待我,我不能不以你的心,作为我自己的心;就如在其他方面,以你的风范,当作我自己喜好一样。”
    “中进士那年在京中与夫子重逢,你待我格外恩泽深厚,又不时隐约示意,我能不懂得?就算第一次被污辱……我也甘愿受你的骗,相信只是酒后乱性,我们还可以维持师生父子的伦常到底,又何其可笑?甚至于……我无奈的时候,也如吴孙两位兄台劝我的话那样寻思过,夫子待我恩深,无可为报,况且木已成舟,这等丑事连翰林院里都私下传开了,我左右是个名声尽毁,索性便从了你也罢——你连我母亲都强行遣走,也无非是要我打消乱伦疑惧,我若那般从了你,厚一厚脸皮也就对得起良心,满足了你的意思,也未必不能圆了我的爱慕。你不会薄待我,我们本也可以快乐……”
    这些话语其实说来有些羞耻,林凤致说着说着也不由得声音低了下去,却还是清晰镇定,语音沉到最低之后,顿了一顿,又微微提高了些,说道:“可是无论怎么想,我还是不能从你——比爱慕更强的,还是抗拒。夫子,我理会这般心意,却又真的无法不抗拒这般心意,你懂得么?”
    俞汝成不觉沉默了,半晌声音微颤,道:“我懂得……子鸾,你一直是太自持了。”
    林凤致道:“是,我太自持。哪怕情迷意乱六神无主,哪怕当真爱慕夫子如痴如狂……我也容不得自己卑贱无耻,悖乱不道。”他也微微苦笑着,轻声道:“常常被说作我假正经,然而便是矫揉造作也罢,自持……也是我唯一安身立命的东西。比如当年夫子教我在场中文字里镶嵌暗记,可以保我轻松夺魁,读书人有谁不爱状元风光?我不是没有动心过,可是我到底不能——倘若立身扬名的文章都借助别人力量,一切成就都是外来襄助,那么我自己的本事何在?我林凤致这个人,又安放在哪里?”
    他又握住了俞汝成伸来乱抓的手,语声轻柔而坚定:“我有一回醉后吐露心事,说我对不起夫子,如今不妨再当面说一回——夫子,对不起,我委实不能不自持,不能不自重。我见到你就无端害怕,确实是因为你能潜移默化我的一切,乃至以你的心意为我的心意……可是这样会使我失去自持之力!我那时不能完全明白,但被束缚被强加的爱慕,不是自然而然,本心无法不抗拒。”
    他所谓“醉后吐露心事”,那一回却是向殷螭吐露的,而前面说“假正经”的话,也是殷螭一向用以取笑他的言辞。这时殷螭听在耳里,免不得百感交集——忽然想到,林凤致说容不得自己卑贱无耻,可是今年为情挟制的时候,却曾经反复带着厌弃情绪声称:“我贪恋爱欲,下贱无耻。”殷螭一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并且忿忿然认为他是贬低两人情爱的意思,却压根儿没有想过,在忍受自己理所当然的索求与作践的时候,林凤致心里要有多委屈,以及要有多深的痴情来爱恋着自己,才能自甘下贱。
    殷螭一贯喜欢抱怨林凤致情薄心狠,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在八年前林凤致自己表白之后,殷螭便拿住了他的软肋,知道怎么样去索取与享受。这种认定甚至是带有几分肆意挥霍心理的,不无自信地认为,无论自己怎么糟蹋,哪怕狠狠欺负无情弃绝,也随时可以哄他回来。所以殷螭一向最怕的噩梦只是林凤致死去,而不是他决然离弃。
    可是手背上被鞭风抽的那一记还红肿着,林凤致“恩断义绝”的反问也不时在耳边回响,此刻再听林凤致自述心意——那是殷螭始终不能理解的,自持、自重、自尊的品格——忽然之间,满心只想学他们师生一样苦笑:原来彻底失去之后,才知道他当初交给自己的,乃是他藉以自持的全部。
    林凤致或许一生都不会再像这样豁出去爱,却不幸遇上了殷螭,结果被毫不珍惜地挥霍,毫不怜惜地糟蹋。
    可是殷螭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意的——恶作剧只是自己不懂事,小报复也不是恶意,自己并非真想伤害他——何况林凤致再痴心,也不曾把自己放在比是非大节更要紧的位置上。这样的情意压抑不显,能感觉到的委实微薄,也难怪自己不当回事呀!
    他禁不住轻唤了声:“小林!”下意识想和他说软话道歉,可是这等场合又不便说什么。尤其是林凤致此刻眼光只是凝注在俞汝成身上,简直视自己有若无物——殷螭甚至怀疑,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来了,这一刻心中眼中只有俞汝成。虽然他在否决对俞汝成的爱慕,可是行动到底强过语言!
    但俞汝成显然是将他的否决听进了心里,喃喃道:“好,原来是我对你潜移默化,束缚强加……你果真是并不曾爱过我,到头来还是父子师生——子鸾,你真是让我死也安心了。”蓦地忍不住气喘咳嗽起来,孙万年连忙抢过来扶持他坐起,垫高了枕头。俞汝成好半晌缓过了一口气,仍是执着林凤致的手,涩然而笑,道:“也罢,你肯忘了你母亲的仇,亲来送我最后一程,也算一场情分了……可是子鸾,我不忏悔,我不后悔逼杀你母亲!秋姬……那是个蠢女人,却知道用什么法子,将你从我手里松放了出去。”
    林凤致听他提到母亲,不禁低头沉默,过了一阵才低低道:“是的……那时候我都险些把持不住自己,想要屈从了你,若非母亲……我一度只能拿‘你是我继父,我万万做不得母子同事一人的禽兽勾当’这句话来抗拒被强加的心意……你逼死了她还衔恨不葬,恼怒如此,是因为你恨她……她拿性命来救我逃离,促我决裂!”
    俞汝成的喘息慢慢平静下来,语音却仍有些含混:“是啊,我真小觑了她……我当弄死她无非是清除个碍事的,却不道她以死来刺你怀恨,逃出我掌握——看到她死后你狂乱失神,我便该知道我们是彻底完了,却偏偏不肯死心,还要折磨到今日,也真好笑。”
    他靠在长枕上看着林凤致,眼神渐渐有些发蒙,忽然道:“子鸾,你方才跟我说对不起,我也该向你抱歉罢——自你十八岁上重新遇见我之后,一直被我强行拖着。哪怕直到今日你终于澄清了心意,到底还是要来送我一程……子鸾,这一世你被我毁了,我不忏悔,却想问你,你至今以来,快乐过么?”
    林凤致抬了抬头,目光接触上他的。俞汝成又问了一句:“至今以来,不论是与我,还是跟他……你是不是,都没有真正欢喜过?”
    他握着林凤致的手微微加劲,手劲却已衰竭无力。林凤致几乎都能感觉到他掌心中的温度渐渐在消失,正如他的生命也一点一滴在流逝一般。
    一直以来,这双手给过自己温暖,也给过自己恐惧,曾经热情曾经狂乱,到底却是抵不过生死无常。人间分定无论为何,也终将彻底失去,只余回顾。
    然而这回顾又是何其辛酸不堪?辛酸到了林凤致都不能强笑安慰,只是低低自语般回答:“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欢喜过……不论与你,还是……跟他。”
    殷螭在旁听了这话,几乎又要背过气去,只想抓着他大叫:“难道我们没有好过?我……就算欺负过你,可是平时也不是没有快活,难道你就不曾有一点欢喜!”可是林凤致脸上的神情是那么黯然悲伤,这般凄哀竟然直接噤住了殷螭,以至于不敢质问,只能自己后悔起来:“小林的意思,大约是实在伤透了心罢,他难得什么也不顾,豁出去给我一回,却教我生生作践了……我是不是害得他寒了心,再也不敢托付?”
    殷螭还是不够理解林凤致:林凤致过于自持的本性,使他绝对不会将自己托付给谁,只会在情极爱深的时候,投入忘我燃烧——但即使忘我燃烧,也是出自本我的。
    林凤致可能会依恋爱人,却决不会依附爱人,更匡论背弃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所藉以自我完善的道德品格,来依附于别人而存在?
    所以在回答俞汝成这句“没有真正欢喜”的时候,林凤致心下也是在自省着的——自己这一生,为什么便不能抛弃自持,索性把自己交出去托付给谁,也许反而可以欢喜无忧?人生路漫漫悠长,要担自己的担子,做自己的人,委实太累太苦!
    也许只消轻轻放一下手,闭一下眼,将那颗本心忽略了去,便可以获得呵护照料。俞汝成也罢殷螭也罢,都未必不能宠爱自己一辈子,人生百年转瞬即过,名誉功利都是虚空幻影,只要沉溺于轻怜蜜爱,也就足矣!
    可是到底不能,我无法做到不自持自重自尊——就如不肯藉夫子之力中状元那样,我不能抛弃甚或背弃自己。倘若连自己的品格也失去了的话,那么我又拿什么来爱人与被爱?
    倘若一切依附于人,纵使得到欢喜快活,可是我林凤致这个人,又何所安放!
    俞汝成长长叹息,又唤了一声:“子鸾。”林凤致俯着头,默然许久,终究展颜微笑了一笑,道:“夫子,到了如今,欢喜也罢不欢喜也罢,都已过去。我可以不再恨你怕你了,关乎色欲的爱慕,也终于澄清了——我们还是师生罢。容我再说句对不起,我也害了你一生孤单,我手上的血,到底也洗不清爽。”
    俞汝成苦笑:“你害我孤单?倒也真是你狠毒背叛,陷我满门!只是……谋逆的事,也确实是我一直筹划,委的不冤。谋大事,便要敢做敢当,我不怨天尤人!”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连握紧林凤致双手的力气都已隐然消失,却又始终执意抓着,轻轻叹息:“许是老了罢,这些年来,我竟会想起他们来……”他口中的“他们”,乃是受他谋逆连累被抄斩的满门良贱,但此刻俞汝成的语气,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怅然——怅然着自己的孤单,他终究在亲情份上不甚浓厚。
    所以这样叹息的时候,俞汝成竟也会黯然自笑一下,道:“子鸾,你常常被人说作心狠,其实真正心狠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有时也不信我,连妻室子女都不顾念的人,怎么偏认定要你?你……多半也私心鄙薄过我罢。”
    林凤致不语,俞汝成轻声道:“你多半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和我初遇的了,我却无论如何忘记不掉——我第一回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四五岁的样子,你家老阿忠下田做生活,照料不到,只能将你放在门口。我散了学塾归来,路过你家门首,看见你乖乖坐在门槛上,搂着一只大狗,眼神清澈望着我笑……”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然现出奇异的红晕,似乎回忆给衰弱的身躯重新注入了力量,喃喃道:“我那时年近三旬,屡困场屋,为生计只能远在他乡坐馆,委实孤寂乏味。你们虞山的方言我听不甚懂,乡间也无以交友消遣,学塾的顽童更教我日日操心烦恼;一年只得一趟回家,家中却只会催问我拿回几文束修养家,儿啼妻诟焦头烂额,甚至困窘到极处,连苏秦‘嫂不为炊、妇不下机’的典故也亲身尝到过……那个时候遇见你,一开始我也就是闲来消遣,逗你说话教你认字。可是你真乖巧可爱,日子一久,我连烦闷也忘记了……”
    林凤致不觉低声唤了句“夫子”,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俞汝成睁开眼来看他,微笑道:“那个时候,我自然对你没有分外的想头,只是欢喜你。你们苏人称孩子作‘小把戏’,我心里,也真将你当作最心爱的小把戏了罢!你从小就伶俐,我教你的书,你听一遍就能朗朗上口,坐在我膝上写字的时候,一笔一划都有我的间架……你觉得我事事都能潜移默化你,我又何尝不得意于此?我那时不曾多想,只觉得这样就是长久,你一辈子都是我亲手塑出来的小子鸾……”
    “我少年时也曾胸怀大志,出将入相的梦也不知做过多少,并且向来自信凭我学识,终有一日风云际会——可是一直蹉跎失志,不得不为生计操劳,委实也消磨雄心,遇见你之前,我几乎是断绝了出仕的想头;遇见你之后,又觉得宁静满足,我的志向,未尝不能重塑一个似我的你来寄托……岂料好景不长,收你入学塾未久,就闹出风波,你被退学,我遭辞馆……”
    “说实话,辞馆于我,也不算恁大的事,俞汝成功名未取,文才却有,离了虞山,又哪里找不到一个馆坐?自然我也不忿,只因为我一介生员毫无权势,连护着心爱学生的力量都没有。我愤而重做冯妇,再入试场,未尝不是想扬眉吐气来雪此耻——离开虞山的时候,看见你在江岸拜送,我想我这一去博取个脱白挂绿,将来定要接你到身边好好抚养……”
    他嘴角噙着笑意,又道:“子鸾,你从小就标致出众,我不敢说我全不留意,却因为相识已熟,也真的不曾特别在心。但是学塾里闹那场风波,乃是大学生戏侮了你,我施以重罚,也被说作为师不尊……我登舟后,遥遥见你在江岸上拜送,那光景山青水秀,你扎着双丫髻穿着蓝布小褂,抬头时俨然入画——从那一日,我真将你放在了心坎里,无日或忘,却不道一分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无处寻觅!”
    “八年里我平步青云,从默默无名到炙手可热,声色犬马也委实经历不少。然而越是走上高位,越是孤危不安,心里面,反而更加想念当年在虞山的日子,抱你坐在膝头,听你童音朗朗背诵我得意文章……我执意要找到你,无论如何要把你彻底变作我的,其实,也是忘不了我平生最宁静喜悦的日子罢。你能懂么?”
    林凤致低着头,半晌很轻很轻答了一句:“夫子,我懂得……若说我平生有过欢喜的话,就是那段时候,也是我最宁静喜悦的日子。”
    那时没有纷扰,没有杂念,没有欲望,最平静,最安乐。
    却也最无处寻觅!
    俞汝成叹道:“所以你也恨我,将那段最好的时光,毁了一个干净,是不是?我不知该如何说……但是重新找到你的时候,几乎是第一面,我就开始恐慌。十八岁的子鸾,已经不是十岁的子鸾了,你自持又傲气,不再是对我言听计从的那个乖巧孩子!你连我给你取的字都轻易改了,我执意念着你的那八年,你却是在一直长大……直长到我不再熟悉,不再能掌握得住。”
    “再加上秋姬……你虽然拒绝认她,却不免对我也有一丝嫌隙了罢?我纳了你母亲,你当然不会坦然认我做继父,却难免出于人子之心,对我抱有敌意——结果,你越躲避,越疏远,我越愤怒不甘,又兼这些年强横惯了,不把你的回绝放在眼里,只想着我强要了你,你总会乖乖认命……”
    他忽然颤巍巍抬起手来,支撑着濒死的力量,居然抚上了林凤致的脸颊,手指不住颤抖,却自下而上,一寸寸抚摩得轻柔而仔细,轻声道:“闹成最后那样,非我所欲,可是对你用强的时候,我便该想到你会痛楚难当,却兀自不管不顾!我因为护不了你,发愤去博前程,求功名,一路走来勾心斗角都使尽,强势霸道成习惯,最后连自己真正爱怜的东西也毁了!子鸾,你无论如何不肯失去本心,我却是活到最后,将本心给忘了……”
    那手掌将要摸到林凤致眉间,终究失了力气,跌落下来,俞汝成只是凄然苦笑:“怎么……怎么会这样?走着走着,我怎么……就把你给丢了呢?……”
    他声音渐渐低微,手掌颓然垂落,林凤致不禁失声又唤:“夫子!”孙万年见他面色转为灰白,惊慌起来,也赶过来呼叫“恩相”,又唤外面军医。俞汝成却又睁开眼来,神情衰弱笑了一笑:“我熬不过今日了,药也医不了必死之人,不如让我清静——子鸾,我知道你奉命招抚,我要是将兵权给你,倒也是省你的事。可惜他们未必服你,我也不想要你担个空头人情。”
    他眼中竟微微有精光闪亮,那是日薄西山的最后一线光芒,吩咐的语气也沉着镇静:“我军中事务都已交代完了,万年跟随我最久,忠心不二,惟有交给他是掌得住的……这次又是功败垂成,见笑了。”
    孙万年听到说自己名字,便在榻前跪下,声音哽咽叫了声“恩相”。俞汝成目光转向他,看了一看,又收回林凤致脸上,叹道:“子鸾,我毁你一世,教你这一生酸辛苦楚,委实也没法补偿……你至今未曾娶妻,多半也是不能成亲的了,难道将来学我一样凄凉入土?你一向同万年交厚,他也瞒着我放过你几次了,你们……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
    听了这话,殷螭头一个跳脚起来:“你当我是什么?我还没死呢!”林凤致和孙万年也不禁一脸错愕。孙万年倒是比较快回过神来,侧身向林凤致偷偷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病糊涂了,不要当真,由他说罢!”于是林凤致便没有反驳,只是低头应了一声。
    殷螭那一声叫嚷,俞汝成再衰弱也听见了,眼角瞥了他一瞥,仍然看着林凤致,又道:“子鸾,你平生受不住别人对你好,哪怕只有一分,你也必要回报,这样心软终要吃亏……尤其是这一个人,全无信义,你万万不要再上他的当,免得让我在泉下也不放心,你可答应?”
    他这一句嘱咐终于使殷螭忍了又忍的火气发作出来,先喝了一声:“你!”还没想好怎么反驳他这句“全无信义”——因为殷螭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委实缺乏信义——便听林凤致声音清晰,答道:“他——我从来不曾信得过他,你只管放心。”
    这样截然的回答,要比俞汝成的话更让殷螭愤怒不已,一时不顾其他,直接过来拉他,怒道:“我再没信义,骗过你么?我们说个清楚!”孙万年皱眉过来相拦,喝道:“请阁下出去,这里不是闹事的地方!”殷螭真是火了,指着俞汝成道:“你……你临死都不放我们安逸!怪道你让我来听,就是要我听见他的狠话——好不恶毒,活该你一世得不到他!”
    俞汝成竟然声色不动,只是眼皮慢慢垂了下去。林凤致霍然立起,回头向他喝道:“给我出去!”殷螭急道:“你……你还赶我?”林凤致厉声道:“出去!让我安静陪他最后一程!”
    殷螭见他横眉立目,真是恼了,其实素来有点怕林凤致发火,气焰不觉立时消了一些,嘀咕道:“我……”孙万年过来强行架着他便往外拖,道:“你也闹够了!恩相最后一刻时光,都不能放他清静?”
    他是练过弓马的武员出身,殷螭到底力气不及,何况也知道这时再闹下去,不免更惹林凤致动怒。俞汝成既然真要死了,自己其实不妨大度一点——因此不情不愿被拽出营帐,也就安分在外面等候。
    营帐卷帘门放下的时候,看见林凤致背对着门又在俞汝成榻前坐下,仿佛还伸臂向榻上虚抱了一抱,殷螭满肚皮的龌龊念头登时又冒了出来,跟着硬生生按捺下去:“老俞都病得不能动了,反正做不了实事,小林就算抱他一下,也不算什么!我不计较!”
    然而俞林二人这一单独相处,却相处了很久很久,久得殷螭满腹酸水直冒,在帐外等得搔首踟躇,最后忍住孙万年的鄙视去问他:“怎么恁地久?你说他们会不会……当真做点……”孙万年一副要宰了他的样子,没好气地呵斥一句:“闭嘴!”殷螭恼火之极,心道前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拿腔拿调起来,难道真当老俞临终托付一下,你便成了小林过了明路的奸夫了!刚要操起袖子和他嚷几句,幸好还没闹腾出声,帐门一掀,林凤致慢慢走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脸色却苍白得吓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孙万年点了点头。殷螭登时知道,俞汝成终于是过去了。
    孙万年一呆,猛然直奔向帐内,随即便传出了号啕痛哭之声。
    俞营各帐显然早有准备,听到孙万年痛哭举哀,各帐霎时间纷纷涌出人来,都奔向那顶营帐。俞汝成大业虽然未成,平素却颇有招揽人才的手段,军中死心服膺他的人委实不少。何况起事途中搁浅于此,首领猝亡,后事颇不可测,众人能不忧疑担心,伤痛之情更增几分?有些人不能挤入帐内,便跪倒在帐外空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满军哀声一片。
    殷螭跟俞军也算结过宿怨,这时手下便悄声提醒:“主上,走罢?”殷螭答应了,到底放不下林凤致,又向他瞧了一眼。却见他并未领着手下,却是已经走到无人处,背向众人独自垂头立着。
    殷螭忽然醒悟,跑过去扶他,安慰道:“别哭!还有我呢。”林凤致果然已经泪流满面,被他揽住了,不由自主倒在他肩头,不出声地哽咽。殷螭穿着护身软甲,林凤致的泪水渗不进衣内去,却于顷刻间打湿了他肩间罩袍好大一片。殷螭忍不住紧紧抱住他,心里掠过一个念头:“这是小林第二回在我怀里哭,上一次……也是这般哭倒在我肩头。”
    上一回,也是为了俞汝成——所以殷螭回想起来的时候,刹时酸苦难言,却又悲伤莫名。
    林凤致两次在殷螭怀里痛哭,居然都是为了俞汝成,这是何其荒谬?而殷螭又微微苦笑着想,他什么时候能为我痛哭一场呢?只怕——永远不会有的罢!
    所以再酸苦无奈,也只能紧紧抱着,因为害怕一松手,连机会也没有了。
    但林凤致很快就不再给他机会,这般痛哭失声竟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便镇定下来,轻而坚定地推开了殷螭,道了一句歉:“下官失态,惊动阁下了——委实不好意思。”
    他这一推比在怀里哭别人还让殷螭心酸不甘,忍不住道:“你还真跟我撇清!你真要……你便一点也信不过我?”林凤致淡淡道:“不敢,和谈之际,下官焉能不信任阁下?”
    他脸上泪痕交错,却显然不想再多说话,退了一步,深深行礼,转身离去。
    殷螭恼极,只叫:“站住!你就这么绝情?自己发过的誓都忘了!”但林凤致根本不理这声喝令,殷螭也只好追上去,连声道:“干嘛定要这样?咱们就只说公事罢——这里才死了人,你也谈不成了,不如一道回夏店铺我们两方继续谈?一道走也正好照应。”
    他说公事林凤致果然就不峻拒,却也不甚亲热,只是答了几句多谢、有蒙的套话。殷螭使眼色让护卫靠后,林凤致的扈从都留在营外,所以两人倒是扯着淡一路走了出去。
    走到营外,吩咐了随从的文书去向接手主管的孙万年作辞,以及说些“仓促失礼,即回营所,更换吊唁服色,备办祭礼,亲来致奠”之类的客套言辞。俞营之中因为新遭丧事而闹腾腾的,但孙万年不愧是俞汝成亲自指定的接手人,很快就指挥寨中开始办理丧事,也遣人来道谢与致歉,恭送二位暂且回去。
    驰马离开山麓的时候,北风一阵阵紧了起来,吹得队伍旌旗乱飘,随队文书禁不住一起打哆嗦。殷螭居然在百忙中还没忘记让人取了林凤致丢在俞营的鹤氅,这时赶忙在马上递给他,顺便说了几句关心的甜话,听他声音温和地道谢,不免有点高兴也有点失落——林凤致真是为了俞汝成的死,失魂落魄到连寒冷都不觉得了,可是,有自己打岔与安慰,他这悲痛也能淡化几分罢?
    顶着北风行路,便是快马也要受阻,所以当两家队伍终于回到夏店铺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火把灯笼纷纷簇拥着迎接入镇。据报朝廷意见已定,内阁拟定的文书正加急送将过来,明日开始,便要准备下一轮会谈,同时应变俞汝成猝亡之后,俞军有可能生出的变故。
    这等事务既繁忙又瞬息万变的时刻,原本不合适谈私情。但殷螭还是忙里偷闲,在入镇的时候以谈秘密公务为名,遣旁人都退开几步,摆出一脸正色,拉着林凤致谈了一点私情。却是郑重其事来说私情:“小林,我以前逼你发的那誓,你现下当然不认了,可是我也跟你解了约罢!我开口解约,便不算你毁诺,我们从此各不相欠,好不好?”
    火光照耀下他双眼闪闪生亮,脸上居然满是笑容,还是林凤致熟悉的那般没心没肺的笑脸,却又似乎带了些另外的味道,直贴过来,仿佛要逼进人心里:“我想过了,你说我们业已恩断义绝,那也好!恩断义绝之后,前事便只当一笔勾销,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我一定能够再要你爱我,你信不信?”
    当着两方手下公然谈情说爱,虽然众人已遵言退开,听不见说话,到底这样的表白也是件尴尬事。林凤致只能“哦”了一声,都不好变色回话,看着他默默退了一步,眼中不免流露出似戒备、似可笑、似好气、似不屑的种种神色来。但在殷螭看过来,他清澈的眸子里,却只印着自己自信满满的笑脸。
    若道是眼底人千里,却不知眼中人可是意中人?
    蓦然间又是一阵风刮上面颊,细微的冰凉之意在面上一拂而没,跟着周围有人喧哗了一声:“落雪了!”殷螭和林凤致都不觉抬起头来,只见黑空中一片片白絮漫漫而落。
    清和八年冬的第一场雪,竟是来得分外早也分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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