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三  68 卷三章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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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天下行省十六,其中最为华盛的省份当推南北两直隶。所谓“直隶”,也就是直接隶属于国都辖下之意,北直隶是方今京师顺天府所辖,而南直隶则是南京应天府的辖区。南京乃是太祖龙兴之地,太宗迁都之后也仍在此地保留全套文武班子,称为“留都”,虽然此都已非京都之都,到底沾着老家底的风光,又兼东南之地好风雅,讲豪奢,擅清谈,因此留都的百姓官员,一向颇有矜贵高傲的派头,私底下还难免鄙夷京师那地方黄沙满天,人物村俗,风物粗陋,哪及得上我这里山青水秀,风流文采!
    又何况,近几年因为北寇骚扰,业已连续两回直抵京城近畿,天子受不住惊吓,养成了一听北面有警,便驾临留都,名为“春狩”,实为避难的常例,据说朝廷上也在商议着是不是要重新迁都,回到南京?这等朝堂大事自非小民所能置喙,然而消息流传出来,不免也使民间议论纷纷一番,于是留都的市民们,走起路来越发趾高气昂,更越发以“见过大世面”自诩,就连这日圣驾摆出凤台门,往幸苏州府常熟县的大事,在南京城内的茶馆酒家内,说起来也不过一句:“这块近两年哪家没见过御辇?不稀罕,没得谈头!”
    不过同属于南直隶辖区的常熟县居民,对圣驾莅临这样大事,自然不及留都百姓的司空见惯,不屑一谈,一大早起就挨擦着涌到虞山镇去看,可惜沿途都是恶狠狠执枪仗槊的执金吾们,那条新开辟出来的专门供御辇驰骋的大道,自从细细洒上迎驾的黄土后,便是根本不让百姓靠近半步。直到下午御辇行过,路禁解除,才有好奇的小民跑过去数御道上的车辙马迹,同时议论纷纷:“阿看见皇帝面孔?蛮年轻——讲是万岁万万岁,实头今年才十五岁哉!”“耐阿晓得今朝迎驾个林大人,做仔皇帝先生哉?俚去年告老还乡,实实一毫勿老,面孔标致得来!”
    这天是清和八年四月十二,正是个风和日丽清景无限的好日子。初夏微风送来花草香气,远方虞山青郁郁,近处河流碧潺潺,山光水色环绕宅第,使得被小民们口中议论的那君臣二人——清和帝殷璠,与领天子太傅衔的告老大臣林凤致,在宅第门口降乘而入时,都不觉心头泛起宁静安详的感觉。
    清和帝殷璠,确实如小民所说,是个今年才满十五岁的少年,虽然尽量装得庄严老成,到底脸上还带着稚气未脱,降临到庭院之中时,便即四下打量,笑赞:“先生的院落布置得好生清雅,我定要多住几日。”他六岁即拜林凤致为师,七岁被扶上帝位,由这位太傅一手教导成人,对先生极为尊敬,在他面前都不自称“朕”而称“我”。林凤致对这个天子学生,与其说是恭敬,倒不如说是有如慈父宠儿一般的颇带溺爱之情,闻言也就一笑,道:“那么可要简亵陛下了,臣实是不胜荣幸。”
    待君臣入了内堂,因皇帝敬师,于是不论尊卑,只分宾主落座,寒暄应对了几句,林凤致便问:“陛下可是有事垂询?”殷璠道:“还是那两件事——迁都南京、援朝击倭,这几日朝中重新吵嚷起来,真是烦恼。”
    林凤致皱眉道:“这两件事,臣委实不便置喙。”殷璠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于是林凤致一一解释给他听,先提迁都之事:“迁都有利有弊,到底应该不应该,一时不好说得。但臣本身是南直隶人氏,倘若说迁都好,朝中便定然攻击一个‘自恋桑梓,私欲变政’;倘若说迁都不好,言官又免不得来个诛心之论,骂臣只知避那小嫌,自高身价,过犹不及,置君主安危社稷成败于不顾——臣可不是两头做人难?”殷璠听了不免笑起来,道:“先生这么高的声誉,也怕人骂?”林凤致笑道:“臣有什么声誉,无非是骂声中挨过来罢了。陛下不记得清和四年退了北寇之后,为了袁将军的事,臣被内外骂得恁般?”殷璠道:“可是,那次全亏先生力保起用袁杰,才能保得京城不失——到最后却怪到先生头上,他们也真不知好歹。”
    这已经算是说到第二件事了,所以林凤致收起笑容,正色对道:“援朝击倭,前后战事已将近六年,其间得失自然不必再说。但自前年刘提督不幸中伏殒折,援朝再无能将,眼下要计较的,便是起不起用袁杰之事了。”殷璠道:“是啊,都怪朱兵部一时轻敌,力主撤军!结果反中了倭人之计,复夺了平壤,朝鲜国王李洹有国难归,近来居然自北京又追来南京觐见哭诉,委实烦人——袁杰是抗倭起家,我确实想用他,可是他又同先生结仇如此,又不敢用。”林凤致道:“臣当年敢以身家性命担保袁杰,如今倒也不难再担保一回。只是,外举不避仇,固然是前贤所为,就怕人言滔滔,又来个‘沽名钓誉’的诛心之论,臣却受不落。”
    殷璠有些烦恼,道:“先生就这么怕人言议论,却不为我拿个主张?”林凤致微笑道:“陛下都已亲政,主张什么的,也该自有宸断了。臣只能评价袁杰一句:‘才堪大用,怨亦可弥’,当年的‘怨望’之罪未必不能揭过,现下如何使用,正要凭陛下裁决——臣是告老闲住之身,恕不能再谈军政大事。”
    他的回绝言辞来得爽决,殷璠不觉有些伤感,埋怨道:“先生真是狠心——我记得先生明明说过,等我满十八岁,才会放手,如今竟是早了三年,就决然辞归。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先生提前弃我不顾。”林凤致吃惊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只是精力难任,退归养病——何敢言弃陛下!”殷璠道:“先生这话就是欺人!先生的病体,不是早已教濒湖先生调养好了么?八年前先生最病弱不支的时候,尚自一力撑持,替母后和我掌住大局,如今朝野内外,哪有那时情势逼人?先生又早已占得勿药,便在朝也无需恁般殚精竭虑了,为什么定要告老?先生明明才过而立,又不算老!”
    小皇帝到底还是个孩子,说着说着竟有点委屈撒娇的味道,林凤致自这孩子四岁起,便誓欲扶持他成人,又兼本人并无家室,心里其实就是将这个天子学生当作亲生儿子一般来疼爱,听了这番话,一时百感交集,无言可对,只能喝茶掩饰。殷璠又道:“母后常常跟我说,这世上惟有先生一人,是真心真意全无私欲的看待我,扶持我,所以她当年才会寻先生联手……母后说道,起初因父皇临终乱命,一时她在宫中孤立无援,便连亲兄族人,也会舍弃了她而转投别处。虽然后来舅父们又听从母后游说,扶持了我,也无非有些私心,母后心里毕竟还是信他们不过——这些年先生明面上不争权,却一直暗中撑住大局,我们母子,也委实只有先生最值得信任了。”
    这八年风风雨雨之难,朝堂上明争暗斗互相制衡之累,在林凤致心底一时快速掠过,却也不觉得十分辛苦——大约人生中有着更苦更痛的心事时,倒真庆幸有别的事情缠绕分神,不至于让自己一味沉溺在哀伤悲徊之中,效那小家儿女痴怨缠绵,自缚情茧。
    何况,做着自己最擅长的事时,比如将乱麻一团的朝政事务抽丝剥茧,在波谲云诡的势力场中游刃有余,却是多么教人振奋鼓舞的光景啊!林凤致觉得自己大约真是天生斗志昂扬,尤其与人斗其乐无穷,甚至连委屈辛苦,也觉得是惬意自在的——所以曾经有个人抱怨的话真是不错,自己这爱好,忒古怪也忒无趣!
    大约,能教自己输心丧气,甚至痛不欲生的,只有那一样——那自己最不爱去算计的,却无可奈何,一旦生出来就再也没法改变、无计收回的,就是情。
    忍在心底暗暗煎熬,放在人后细细磨折,明知无益也弃绝不得的情。早已水流花谢春去也,从付出的那一刹就知道苦痛结局,然而到底付出了的情。
    不过情之为物,虽然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到底干系不到大事业——所以林凤致心底酸楚的时候,却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客套的安慰小皇帝:“臣也只是忠于先帝所托,尽人臣本分,实不敢当太后与陛下如此推许。”
    殷璠固执道:“不,我一直知道,没有先生便没有我——”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先生,神情似平时读书时一般认真,却又带了深切的期待,道:“先生走了半年,我真是难过,因此,还请先生回朝罢!那些乱七八糟的说话,我是一句不信的,先生也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天下人都知道林虞山先生清操无人可比,母后也是贞白过人,谣言只是谣言,那些小人,难道就玷了先生和母后的清誉……”说到这里,颇涉嫌疑,不能再说,便住了口。
    原来自永建年间便有的刘后与林凤致私下暧昧之流言,直到清和年间也不能完全消弭,这两年因刘氏外戚都不再如清和初年风光之盛,愈发显得太后与皇帝专门倚重这个未入内阁、却事事左右朝政的背后智囊,所以流言更加兴起,说得有声有色。林凤致提前告老,确实大有避嫌的成分在。
    这时小皇帝不知避忌的将这话直说出来,倒教林凤致有点尴尬难答,又饮了一口茶,正寻思着怎么委婉回绝,不伤这孩子的心,殷璠却转回话题,道:“先生知道么?其实我上个月已经批了兵部的荐表,命袁杰为大提督,带领辽东以及蓟属调拨的三万兵马,入朝击倭——可是昨天又紧急中止,却不知能不能追回任命。”林凤致一惊,道:“追回任命!若是袁将军已接任命状,领军出发,这岂非……”
    他教导小皇帝惯了,一时心惊,说话便带了责备口气,殷璠却只是瞧着先生,微微现出委屈的神情,说道:“因为我昨天接到了京师的一份密报——先生若知这密报说了什么,便知道我为什么要追回任命不用袁杰了。”林凤致问道:“什么密报?又是参奏袁杰怨望朝廷,不堪使用?”殷璠摇头道:“不是!是另外一件事——倒不算大事,却不知道先生听了,吃不吃惊。”
    林凤致心道这孩子几时也学会跟我吞吐闪烁了?不免又问了一句:“什么事?请陛下示知。”
    殷璠漆黑晶亮的眼睛望着他,有些紧张,却又装作无所谓,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京师密报,就在本月初一,那废居圈禁的庶人殷螭暴毙了。”
    咣啷一声,林凤致的茶盏失手落在地下,新冲的花茶溅得他衣襟下摆尽湿。
    殷璠吓了一跳,叫道:“先生!”林凤致已脸色苍白的立起身来,道:“恕臣失礼——陛下,臣……”他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却是平静的质问:“臣离朝之时,同陛下的约定……原来陛下到底食言了?”
    殷璠急道:“不,我怎么会对先生食言!这件事——难道不是先生所为?”
    林凤致闭了闭眼,将心神尽量宁定下来,好仔细思索这件事。殷璠的声音却有些不满:“我跟先生保证,这也不是母后做的——原来先生为了他,可以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责我!”
    林凤致已经冷静下来,于是低头先认了不是:“是臣失礼了,陛下恕臣万死之罪!却不知道那……殷庶人,死于何病?”殷璠道:“不是生病,是他圈禁的那府第忽然走了水,据说是他发疯的正妻时氏所为,阖府有十余人丧生火场,殷螭的尸身,业已毁损不成模样……只凭衣冠饰物的残烬,知道是他。”
    他说话时瞅着林凤致,林凤致也看着他,说到最后,两人不觉都微微笑了起来,只是殷璠的笑容有点促狭和奇异,林凤致的笑容却带着欣慰,又是好气,喃喃的道:“脱身,也不想个十全十美的计策,教人一眼就看穿,忒无聊!”
    殷璠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是先生做的?”
    林凤致默了一默,忽然退后,一撩袍袖,跪地禀道:“臣并不敢胡行,陛下若有见疑之意,便请交付东厂审查。”
    殷璠赶忙起身来扶,说道:“先生何必如此!我怎么会怀疑先生?那殷庶人……”林凤致道:“启奏陛下,殷庶人一直包藏祸心,这番假死逃走,必生祸乱!陛下还需谨防,此事万不可泄露……只当他已死,吩咐厚葬,封锁消息便是。”
    殷璠道:“那是自然,母后业已这么做了……”他顿了一顿,望向林凤致道:“先生也明知母后与我已经做了,何必再说?要不是消息封锁,先生哪能待到我来告诉——先生人虽不在京城,却又几时没理会过那人事务?先生此刻说这样的话,那就是疑心我猜忌你了。”
    这样说话,又何尝没有一丝猜忌之意?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将话说得更加圆熟含蓄——林凤致心下默默叹着,又回答了一句:“臣并不敢。”殷璠携着他手,微微仰头看着他,说道:“我这一生一世,决不会疑忌先生的;先生这一生一世,也决不会离弃我的——这是当年先生帮扶我的时候就已注定的无言之诺,是不是?”
    他眼神纯净,脸色真诚,林凤致恍惚觉得眼前还是那个六岁的小太子,在东宫怯怯的抓住自己袍袖,用柔软的童音唤着“先生”,向自己要求疼爱,要求保护——一时间心潮翻涌,只能答了一声:“是。”
    殷璠登时神情欣然,道:“既然如此,那么殷庶人倘若……”林凤致朗然一笑,道:“他敢祸乱陛下好不容易安定下的清和国朝,我岂能容他!陛下只管放心便是——只是撤消袁杰任命之举……”殷璠打断他的话道:“临阵撤消任命,我也知道不妥,但袁杰一直因他而怨望朝廷,如此大患,岂能不防!”林凤致道:“实在不妥之极!臣倒愿意自请去劝说袁杰,安心为国朝出力……”殷璠急道:“那可不成!当年他在安南,闻听庶人被废,便险些斩杀了去劝说的使者,若非舅父与先生军政齐下,斗智使力,又有母后扣押他家眷为质,那时他便反了!后来协力守城,我只道他从此与先生冰释前嫌,却不料仇怨更深……如今他手握重兵,眷属又不曾留在京城为质,全无制衡把柄,万一他已随同殷庶人谋乱,先生此去,正是自入虎口,我是万万不能放的。”
    林凤致心道我若没有制衡把柄,焉敢自入虎口?只是那把握委实算不得大,一时不好说得。殷璠道:“先生愿意同殷庶人对抗,有这份心便已足矣,我不会教先生为难的——这件事先生交给我罢。”他微微笑着,望入林凤致眼睛里去,又道了一句:“先生也只管放心——可是先生也千万不要让我为难。”
    林凤致也只好微笑,这些试探、窥测、以退为进的手段,正是自己慢慢教出来的,虽然他使得还不纯熟——忽然发现,这少年的个头竟长到将与自己齐眉高,再过一两年,只怕自己就得仰头看他了,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原来这个小皇帝,到底已经不再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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