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65 卷二章三十八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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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建三年冬十一月朔,帝平滇还。中军上将袁杰率众二征安南,大胜,安南国王阮效仁奉降表,遣世子入质。曰:初不告而伐人国,大军远入瘴疠之地,劳师折将,何其不仁不智也!虽继有袁军之胜,岂堪为后世法?故云帝之不终,实有所然焉!
    一年之后,林凤致主修国史实录,亲笔写下这段撰录时,心底不觉泛出茫然,这一段回忆,实在太深太重,却又太模糊,太零乱。好象痛楚到每一日都在刀尖上行走,可是竟又隐隐想着,宁可这痛便是生生世世——可是,没有生生世世,只有每朝每夕,短暂如薤露将晞。
    当时他在自己掌心中,写给孙万年看的那一个字,便是个“袁”字——这个本名袁杰,因战绩赫赫而获得“百胜”之号的新晋将领,实在是天生的军事奇才,尤其在御营中与皇帝共同掌军,殷螭向他学实战,他也同着殷螭一道学兵书,弥补了早年失学的缺陷之后,愈发常胜不败,竟连将高东华一万右路军击败的安南,也未抵挡得住他所带三千兵马突袭。所以林凤致明白,孙万年等俞党中人,宁可拂逆了恩主的意思,也要纵自己回朝,就是为了对付这名百胜将军。
    林凤致和袁百胜无仇,然而所持大计,成功之前,断不容皇帝身旁有如此了得而又忠诚的将领;成功之后,这一颗眼看即将闪耀天心的将星,也必然生生陨灭或者湮没无光——其他情仇恩怨不论,就凭这一点,也会令林凤致泛起无比的负疚感。可是,那个时候,竟是别无选择。
    那时候林凤致并未随着殷螭一道班师,而是自俞汝成处脱身之后,径自投到最近的官府,要求护送自己到附近官军驻地——却是左军刘秉忠帐下的一枝散军,所在地方已靠近贵州交界。军中都知皇帝业已表彰这名忠臣,因伤心过度竟有哀毁之虞,见他竟得虎口逃生,料知天颜必喜,急忙向上回报,便欲将他送去昆明御驾所在。可是林凤致只以病重为名,请求即刻送自己往大后方休养,连赶来的主帅刘秉忠也劝不转他,于是派了一枝亲兵,穿过贵州,将他护送往湖南长沙。殷螭得报亲自赶到刘秉忠军中时,便只见到林凤致留下的一封谢恩表,不禁又喜又恼,军情正紧,一时又离开不得,只能连连叹气。
    听到袁百胜安南大捷的消息时,已是十月下旬,林凤致在长沙养了大半个月的病,又起身往留都而去。殷螭御驾班师,赶到长沙再一次扑了个空,喜悦已几乎变作愤怒,一时冲动起来,索性弃下车驾,亲装简从,带着亲卫队连追了七八日,居然在快进入南直隶境内的时候,终于赶上了长沙派出护送林凤致回留都养病的驿车。
    他们这次分别了近四个月,殷螭尝过了遍寻不获的绝望,又不得不在知悉对方生存的消息后亲下诏谕促其死节,那种滋味平生再不想受第二遍,本来想一旦见到他非得扑上去紧紧抱住,打死也不再放手;结果接连两次扑空,懊恼之余难免疑心是小林故意抛闪自己,更难免猜测他会不会是想毁弃许诺?愤怒起来,又恨不能见到他便狠狠大骂一顿,甚至重重咬上两口解气。
    可是当真见到的时候,殷螭却觉得自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连上前抱住的勇气也没有,只怕这又是一场美梦,微一触碰便能消逝——只能发着颤看苍白瘦弱的林凤致向自己叩拜,因失音未愈,全是一片沉默恭顺之状。良久良久,殷螭才勉强抑住了满眼酸泪,笑道:“快起来,病成这个样子还要多礼——怎么跟我生分了。”
    当然这个晚上殷螭是决不会让林凤致继续生分下去的,在床上只是搂紧了一遍又一遍的抚摩亲昵,却始终没有什么实质行为,理由就是:“可怜瘦得都脱形了,养你几日再做——老俞不给你饭吃?”林凤致不能说话,只是微微的笑,过了一会儿,拉过他手,在他掌心中写了两行字,却是询问:“封赠足矣,罪己何苦?”
    殷螭居然有点赧然,笑道:“我想赌他不能不放了你。”他凑过去密密的亲吻了半晌,才道:“我这边给你生路,他那里只有死路,我想,他终究不能不放你的——当年就是那样放过了你。”说着不禁有点酸溜溜:“原来说到底,我也得跟他赌这一个‘情’字!”
    林凤致只是微微的摇头,心下暗叹——俞党放走自己的原因,虽然也是因为罪己诏,理由却与殷螭想的大不一样;而且想去赌俞汝成之情?根本不可能,他是宁可将自己送上死路,也绝对不肯放过的。
    可是,那最后带着悲哀杀意的一箭,到底没有穿过自己的后心。
    因为他哑症始终未能痊愈,不会说话,一开始殷螭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小得意:“这下子看你跟我放狠话,看你还整日骂我?真是现世报应!”可是不管怎么取笑,以及絮絮蜜语,林凤致只能沉默恭听,这般久了,殷螭也觉得毫无趣味,叹气道:“真是的,不能被你骂了,倒没意思起来!你再不说话,我都憋得慌,何况听不到你声音,始终跟做梦一样——明天一定多请名医,好好的给你看。”
    但林凤致大半个月在长沙,也遍请过名医诊治,都对这失音之症束手无措,号称从未见到过,甚至有人断言,检查林凤致咽喉声带都无病变毁坏,却还是不能说话,那么一定是奇毒已中得深了,这辈子也不能恢复言语能力。殷螭御驾东行,一路又延请了不少医者,结论仍是那几句,说得林凤致黯然不乐,殷螭便抱着他安慰:“不要紧,你哑了我也不嫌弃你,东宫侍讲做不成了,大不了我在宫里养你一辈子。”
    可是这样的话,说是安慰,却只能让林凤致愈发郁郁寡欢,更颇有羞辱之感。殷螭倒不觉得——在他心里,小林既然都已经许诺给自己一辈子了,那么从前的别扭劲儿、作对心思,应该都已经收将起来,只要舒舒服服由自己养着便成,还有什么不好?以前他老是不高兴,觉得羞耻,那是因为我一直把他当玩物,不真心,现下我是真的喜欢他了,而且全心全意今生不渝,那么他也就应该别在乎那点虚名,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在一起才是啊!
    所以林凤致说过,殷螭不懂得什么叫做“意难平”——直到此刻,还是不能懂得。
    不过因为他沉闷不乐的缘故,殷螭还是到处征求名医来替他诊治,各种方子也试了不少,却均毫无效果。直到驾临留都,林凤致的老友吴南龄荐来一位专精本草学的郎中,这才看出了门道。
    这郎中却是白身无官的一个草泽之士,姓李,号濒湖先生,家传渊源,素精本草,又曾经游历天下,到处访药求方,发奋著成《新本草经》五十卷,可谓当世无双的药学专家。只因无官无财,也没有力量刊刻书籍,闻听东南书业发达,好事者多,于是不辞辛劳远来金陵,欲求有力之人揄扬,将自己这一部心血凝铸的巨著付梓出版,济利民生。吴南龄是太学宗伯,领袖东南文坛,李濒湖特意上门求他为自己的专著作序,吴南龄自然也算个好事者,不但欣然作了序文,而且替他在南京上层缙绅间鼓吹名声,广征资助,一时李濒湖医名大著。如今见林凤致患了奇症,吴南龄便好心将李濒湖推荐过来诊治。
    殷螭对吴南龄颇有耿耿于怀之意——当初若非他的公开信逼迫,小林哪里会去从军,以至于冒了这一番生死大险?在殷螭想来,这种朋友简直不算朋友,林凤致回到南京,就该头一个跟他绝交,可是林凤致不但没和人家绝交,还照样亲密往来,笔语相谈,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这种怪事使得殷螭老大不满,并且联系到小林反而对自己苛刻得紧,为了第一次不是自甘情愿,而是被自己用强占有,一直暗暗怀恨不已,对我这么小心眼的人,怎么就偏偏跟别人却大度呢!
    但不管对吴南龄怎么不满,他推荐来的李濒湖却着实名下无虚,替林凤致仔细检查过后,“咽喉声带均无损伤”的结论还是同其他人一般,却说出了失音的原因:“大人并非余毒未清,而是失语过久,又兼心思郁结,以至于有话说不出——实乃心病,不关他症。”
    既然是心病,给出的药方便大部分是抒郁散结之剂,并且每日三次用针灸之术,在林凤致喉间、舌底几处穴位施针加灸,慢慢引导他发出一个字一个字的短音,又渐渐连缀成句。这般连治了七日,林凤致居然真的能开口发声了,只是说话还是期期艾艾,咬字吐音都显得生涩无比,李濒湖又继续给他施了三日的针,便道:“眼下已经差不多了,大人还需继续服药,每日练习说话,不出一个月,定然与往日无异。”
    殷螭对林凤致练习说话的事,倒是颇有兴趣,每天晚上在床间有暇,便逗着他交谈,其情景便好似拿纤草撩拨蟋蟀,绒球勾引猫儿,逗来逗去,乐趣无穷。尤其听他费力的一字一句吐声,吵架争辩,都绝对不是自己对手,实在得意无比。
    可是林凤致到了能完整流畅的开口说话时,说出的第一句话,便使殷螭大吃一惊,同时深为不满,因为林凤致请求道:“臣斗胆奏请在留都养老,不奉圣驾回京,恕臣万死之罪!”
    殷螭霎时间又惊又疑又怒,喝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了许我一辈子,为什么不同我回京?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他一股劲的责问,林凤致只是沉默,殷螭心底有些发慌,生怕他是铁了心不同自己走,小林的心志实在太刚强,如果他不愿意,纵使自己以君王权威压迫也是没有用的——幸好林凤致沉默了一阵后,终于慢慢笑了一笑,开口道:“你说得对,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我是太累了,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们返京罢。”
    他自敌营返回之后,不管怎么将养,那般苍白疲惫的神情总是刻在脸上,所以当他微微叹息着说自己“太累了”的时候,殷螭的怜惜之心油然而生,更隐含了一丝内疚之意,低声问道:“是不是我这几天,要你要得太多,你吃不消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忍着一点便是,可别拿不跟我走来赌气。”
    殷螭这股内疚倒不是没来由的,因为他这阵子,的确十分贪恋床笫之欢,以至于顾不上林凤致还在养病康复的期间,也不舍得放他一夜空过。虽然在劫后相遇之初,他心疼林凤致的病弱,说要“养你几日再做”,但实际上林凤致以前就腹诽过,殷螭在这些事上,说话是常常不算数的,只到第二天夜里,他便忍不住热情索求了。
    林凤致一向将殷螭定性为满心都是龌龊念头的无聊家伙,尤其是在自己和俞汝成的关系上,那是有帐必算,没帐也要夹七缠八的硬算,以前自己被强暴的那三次经历,那是他每逢吵架必祭的杀手锏——可惜林凤致从来不买这个帐,哪怕殷螭痛心疾首的称:“我不计较你。”的时候,林凤致也是一句冷话丢过去将他自以为的豁达大度砸个粉碎:“凭你也来计较我!”这样的时候,殷螭只好自认又犯贱了。
    这回林凤致在俞汝成营中陷身了两个多月,那些惊恐凶险与生死一线的经历,自己是决不愿意再复述的,料知殷螭多半又是满肚皮生出龌龊想象来,却也懒得跟他表白,只想着他要是拿这个添帐,绝对鄙夷不屑的不予理睬。谁知殷螭这回居然一句不提,也没追问林凤致在俞汝成营中是怎样度过的这两个月,林凤致暗道这无聊家伙难道终于转性了?直到殷螭求欢既遂,满足之余一声长叹,才到底暴露了龌龊无聊的老嘴脸:“太好了,你没同他做过!”
    林凤致那时还在失音中,只能惊讶的瞪着他看,满脸写着不可思议,殷螭笑着亲他,说道:“这样事瞒不过我,至于为什么,偏不教你!小林,你跟了我三年也毫无长进,真是没资质呀。偏生我就喜欢你这副雏儿模样——当然,要是每次能象那回雷雨一样,跟我打得火热,就最好了!”
    象那回雷雨一样——林凤致觉得自己是很难象那次一般和他抵死缠绵了,那是生死线上抛掷了一切恩怨的放纵,忘怀,忘我,甚至忘记了这个人间。而回到人间之后,却有很多东西,不能不面对,纵然逃避得了命运,也逃避不了心灵。
    所以他也决不逃避了,不逃避和殷螭将来同回北京,也不逃避殷螭每一次在床笫间的热情要求,甚至极尽温柔缠绵的,给予与对方热情同样程度的轻怜蜜爱与宛转应承。他自大吐血后一直没有养好,体质比之上半年又虚弱了很多,投入激情之际常常有不能胜任的乏力感,有几次甚至在极乐的时候虚脱昏死过去。殷螭又是惊吓又是担心,林凤致醒来却一般只是摇头浅笑,表示自己无事,能说话之后,便是一句简单的解释:“太欢喜,太快活了。”这样的解释使殷螭十分得意,觉得是自己风月手段高明的一个证实。
    所以这段日子,当林凤致忍着每日刀尖上行走一般的心灵痛楚,付出一生中最痴傻沉溺的温柔时,殷螭却是快乐有如神仙境地,身心都得到极大满足,抱有一生最热烈的欲求。
    大抵两个人的追求,还是那么的不同:林凤致放弃不了考虑久远,一旦决意,便执著不改,哪怕痛也宁可生生世世的痛下去;而殷螭向来抓牢眼前,恩爱情恋,都务必要追逐到让自己十分满意,十分快乐,在他心里,是没有“需放弃”和“得不到”这两个词的。
    不过,如果殷螭听到李濒湖替林凤致诊病时的一段告诫,便是欲念再热,也会勉强忍耐几分的——李濒湖治好了林凤致的失音症后,又替他仔细诊查了一番,开了保养的方剂,并同时郑重来了一段警告:“恕老朽直言,大人这阵子,似是房劳过度,实非保命长生之道!大人本来就已血亏至极,若再加上精亏,这般情状,不出一年……不,只消半年,必然有性命之虞!要想保生,至少从此三五年都得节欲清静,才有万一之生路,何堪如今夜夜劳损!大凶,大凶!”
    他是医者,说话颇是直切,林凤致也只得垂头听教,含羞致谢,送出门去。他每次诊治,因行宫居所外人出入不便,都是到吴南龄府上,因此吴南龄在旁也听到了这话,不免在窥知朋友隐私而尴尬的同时也觉担心,同林凤致送客回来,便悄悄的道:“鸣岐,大计固然要紧,身体也要……虽说君威难抗……”林凤致笑意极浅,神色中有落寞,也有伤感,喃喃的道:“我如今,算是应了一句《花间词》罢。”
    这句词是什么,吴南龄没有追问,殷螭也不会知道,而林凤致自己,竟是抱着苦与甜,痛与乐,悲与喜,多重心情去兑现之的。
    ——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殷螭始终不能懂得林凤致,自然也无从理解他复杂纠结的心情,相反在获得自己一直想要的,对方温柔多情的爱之后,便觉得万事足矣。所以那点内疚,也就是说一说,当林凤致又一次笑着回答:“没关系,我喜欢。”的时候,他便也丢到了脑后,仍是夜夜贪欢,沉溺在林凤致拼尽一生而支付的爱恋之中。
    不过殷螭到底也对林凤致莫名其妙抵触回京这件事,留了一点心思,于是商量道:“眼下已是腊月,回京确实也挺冷的,要么我们索性在留都过年,开春再回去?何况我看那个姓李的名医,给你治病倒真有一手,将来索性教他做个太医院供奉,跟着上京,专门拨给你使用算了。”
    林凤致对前一件事避而不谈,后一件事倒表示反对:“濒湖先生乃杏林圣手,民生之宝,焉能系以供奉之职,拘于宫府之内!他也同我谈过抱负志向,陛下如若有心,倒不如将来命太医院编撰一部《国朝药典》,聘他主修,当代与后世,都必将受惠不浅——这才是真正的爱才用才之道。”
    殷螭哪里会对编撰药典的事感兴趣,心道也只有小林这样迂腐无聊的家伙,才会口口声声拿什么抱负志向来当真。不过李濒湖如果能入京,到底给林凤致治病也方便些,于是便打算等来春离开南京的时候,以这个名义下诏召他随行同去算了。
    他们离京是今年年初,若是明年开春返京,那么便是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的人事变迁,颇似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起点,至少从林凤致的身体状况来看就是如此:出京时带着虚弱,回京时还是大病新愈;连两人的关系,表面上也还无非是有着床笫之欢的君臣而已。但殷螭十分满足的想:其实是完全不同了啊,以前小林是不情不愿的委身给我,如今他终于肯将心交给我了,床笫间那般全心全意的欢喜奉献,怎么能和以前勉强奉陪相提并论呢!
    原来殷螭追逐欢娱之情的的同时,其实也是有一丝察觉的——林凤致那般的极尽温柔的给予之中,竟带着一种奉献的意味,甚至,几乎象是将自己的身心,作一次彻底的献祭。这使得殷螭在无比沉迷之中,也悄悄滋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只觉得这样极度的欢乐,未尝不可能潜藏着难测之险。
    但这隐然的不安,却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来证实。殷螭在欢爱缠绵的日子里,实际上也并没有完全放松过对林凤致的警惕心,防止这家伙作怪之心不死,又来一次捣乱。可是林凤致这阵子,好象真是完全没有捣乱的意思了,除了去吴南龄府上看病——吴南龄也被殷螭派人严密监视着——其他的时候,都顺从的陪在自己身边,连他以前最是迂腐的反对白昼宣淫,死活抵制在日间跟自己交合,现下也不再闹这些古怪,无论日夜昏晓,只要殷螭要求,他便欣然应承。那般婉娈承欢的态度,竟似比对方更留恋情爱,反倒是殷螭觉得次数太频繁,只怕不妥,这才有所收敛。所以,这样几乎寸步不离、恩爱相缠的情形,他便是想作怪,又怎么能有作怪的机会?
    殷螭打定主意明年开春再回京,然而世事每不如人意,刚入腊月不久,京师方面便来了一份急禀,催促他返京过年——却是太后思子过甚,竟致重病,所以后宫与朝堂联合促请皇帝,不要再嬉游在外,宜当从速回宫,侍奉太后汤药,方是以孝治天下的道理。
    殷螭再荒唐再不顾后宫,对母后还是有一份孝心的,见了这样的急禀,只得打消在南京过年的念头,赶忙收拾起驾,急归北京。因为事态来得急,路上肯定不能迟延逍遥,更别提象来时一样舒适的乘坐御舟了,所以对必须跟着自己一道跋涉冰雪路途、急赶回京的林凤致,也表示了一点歉意:“小林,其实应该将你留下,等天暖慢慢自行上京才是——可是我真怕了你了,谁知道你到时候又打什么主意!你忍着点辛苦,回宫后我给你长假休养。”
    林凤致对这个倒毫无抱怨,只是微笑道:“该回去的,总要回去。人生哪辞得辛苦?”
    他说话的时候并无不满,却似乎颇带怅然,而以殷螭对他性情的熟悉,更感觉到他微笑之下,竟隐约藏着一丝悲哀怜悯之意。可惜殷螭当时正在床上抱着他,只怔了一下,便又忙着纠缠求欢了,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彻底明白,这种微微流露出的哀悯,究竟是为着什么。
    那是走向终点的无奈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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