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29 卷二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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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却是小太子安康的六岁生日,太子并非今上所亲生,乃是新皇即位之初,为了安抚一些不满意先帝明明有子,却还要“兄终弟及”的臣民们,特意将兄长的儿子继为己嗣,立作太子。宫中都心知肚明这个太子无非是过墙梯,等到后宫之中一旦诞生下皇帝自己的亲子,多半便要有废立之举,大家都有几分势力眼,对太子也就当面虽不敢轻忽,趋奉得却也不够热切。比如这个诞辰,若非林凤致传令提醒,东宫中的官员便几乎都要忘却。
东宫这批官员里面,职位较高的乃是詹事府詹事张秉衡,以及左春坊司大学士温帆——因名字音近太子的正名“璠”,所以大家一般称其字为温春航——两人都是皤然老翁,侍讲时常常昏昏欲睡,其余少詹事、主簿、正字、洗马等员,职位空缺不少,还有人长年请假不来,剩下的也都无所用心。所以东宫之中,常常只有林凤致一人负责督讲,太子安康虽然年幼,却异常伶俐安分,还能乖乖听讲,其他陪读的人则每每在底下偷打盹儿,林凤致也懒待去管束他们。
这日因为传令停了半日经筵,讲书极短,倒教陪读们都振奋了几分精神。宫中所谓“经筵”,老规矩原是先讲经、后赐筵,众人对讲经都兴致不高,赐筵倒是一心等着领的,因今日课程短,离赐筵辰光还早,不免使大家人心浮动起来。正在这时,宫门口喝道传来,却是刘后鸾驾到了,登时官员全回避不迭,跪到院中台阶之下接驾。
这位刘后却是先帝的皇后,因无所出,先帝逝后将早年丧母的安康视若己子,常常过来探视。林凤致因主管东宫学业,刘后也就每次都特命他与安康一道进内殿赐坐,尊称“先生”,询问讲读情况。一个寡居凄凉,一个青年美貌,时日久了,不免也使内外传出些暧昧流言。林凤致在公务上向来比较端肃,耳闻风声,于是加意小心谨慎,今日便不肯入殿,只是在殿门口叩首答话。
刘后坐在殿内竹帘之后,声音遥遥传来:“先生免礼,哀家有些微寸物,奉上先生,敬谢教诲吾儿之德。”殿中侍女将物事传送出来,却是一个极精巧的宫样绣囊,装着几瓣香料。
林凤致悚然道:“此非外臣所敢领受。”刘后道:“无妨,这是时妃妹妹宫中所制,装的是安南国新贡的上等沉香,适才哀家给安康的诞日贺礼,也是一般的物事——哀家想着,没几日便是八月节了,正须香料,赐给先生宅眷供月也好。”她所说的“时妃妹妹”,却是先帝的时德妃,其堂妹时氏又做了今上的皇后,在宫中倒比刘后略风光些。林凤致听到“安南国”三个字,心中没来由的扯了一下,又不便说自己尚未娶妻,并无宅眷,只得叩谢接过。
刘后只略坐了一坐,便即起驾。众官员又伏地跪送,林凤致因是主管,则一直与太子恭送到宫门之外,鸾舆扬尘消失,这才起身。
安康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待母后去远,便扯着林凤致袍袖道:“先生,你的香囊给我看看,比比谁的更好看?”林凤致笑着取出,说道:“臣用不着此物,转奉殿下罢。”安康拿过看了又看,却又递回给他,道:“比我的稍好看些——母后赐的东西先生不受,母后会伤心的。”
林凤致正色道:“殿下!内外君臣各有分,此非殿下所宜言。”他难得严厉,安康吓了一跳,委屈道:“先生!”林凤致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于是向他一笑,温言道:“请殿下回宫罢。”安康拉着他道:“宫里闷,不想回去。”林凤致微笑道:“那臣敬陪殿下在左近散心走走。”安康欢喜道:“好啊,先生正好再给我讲个故事——不要刚才那样哥哥杀弟弟的故事,讲个牛郎织女的。”
他们出了宫门不回,东宫等待经筵的官员们不免又躁动起来,张、温两老朽坐在位置上垂头瞌睡,其余官员则有的议论林凤致和刘后,有的议论太子处境,有的甚至捎带到圣眷之事,正在七嘴八舌热火朝天之际,猛听门口又是一声传喝:“圣驾到!”众官员的嘴巴立刻上了闸门,乌鸦鸦一片拜伏迎驾。
前任的豫王、方今的皇帝——永建帝殷螭(从这一部开始,称豫王的本名殷螭),只带了两名随侍,闲闲进来,四望一看,便问道:“太子和少傅何在?”立刻有人回禀道:“林少傅陪太子在左近散心,想必不知圣驾莅临,臣等去寻他过来谢罪接驾。”殷螭拦住道:“不必,朕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正好朕也要走走,顺便看太子去。”
他说知道林凤致和太子去了哪儿,其实只是顺口说的,但绕过宫墙,却见前面林凤致携了太子的小手慢慢走着。殷螭止住随侍不许喝令,悄悄走到他们背后去,只听安康软软的童音问道:“为什么一年只能见一次,还说是欢喜长久?”林凤致道:“因为欢喜总是短的,分离和思念总是长久的啊——所以一年有一次相见,却又一年又一年永无尽头,不正是又有短短欢喜,又有长久不绝吗?古人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是这样的道理呢。”
他们所处的上方墙头正有一枝枫树探将出来,近午的阳光将树影投到二人身上,班驳不定。殷螭看见林凤致低着头向安康微笑说话,树影中漏下的阳光给他的侧面勾勒了一层柔光,显得异常温婉。他不觉脱口唤了一声:“小林。”
那两人登时吃惊回头,一起拜伏在地,林凤致口称:“陛下。”安康则道:“叩见父皇。”——其实殷螭原本是他的叔父,因为继嗣的缘故,父子相称,太子便称叔父为父皇。
殷螭笑道:“平身吧——小林,你适才那些话讲给小孩子听,他哪里能懂得。”林凤致起身,恭谨的道:“臣教诲失当,谢陛下指正。”殷螭道:“朕哪能指正林少傅先生——小林,别装了,今晚赐你留宿东宫,等我过来。”林凤致尚未说话,安康已经高兴起来,说道:“先生,今晚又可以陪我讲故事了?晚上好怕人,有先生就好了。”
林凤致也不谢恩,却低头向安康道:“殿下怕黑,宫里有老伴当可以相陪。臣是外臣,实不能留,殿下恕罪了。”安康颇是失望,拉着先生袍袖还想再求,已听父皇笑道:“你便是爱拿乔——现下站的地方你还记得不?这里是我第一次调戏你的地方。”
林凤致抬头看了看墙头枫枝,依稀也有点记起前事,殷螭道:“那日红叶都被吹落了一半,眼下却才泛红——我们认识以来,不知不觉都是第三个秋了。你跟我早就惯了,还装什么佯。”
林凤致脸色微微冷肃起来,向安康道:“得罪殿下,请殿下先移步回宫可好?臣有话向陛下禀报。”安康愕然,殷螭一笑,便也说道:“安康,你先回宫罢——朕有话跟你林先生说。”安康素来畏惧父皇,只得乖乖由殷螭的两个随侍领着回东宫了。
等宫墙边只剩下了两个人,殷螭便笑道:“好了,外人都赶走了,你可以跟我发狠了——我看你又是一副发狠相。”林凤致果然毫不客气,直接道:“我今晚不会留宿的,你别想了。”殷螭道:“怎么了?”林凤致道:“第一,我不喜欢在东宫;第二,昨晚才做过——连续两个晚上,你不腻烦,我还腻烦呢!”
殷螭哈哈大笑,道:“这事轮不到你腻烦——在东宫又有什么不好?你怕安康又撞见?小孩子家有什么好怕。”林凤致寒着脸道:“你让我做他先生的,便得给我一个为人师表的尊范。”殷螭道:“啧,好正经!说什么为人师表,你那位令师可不是有尊范得紧?”
林凤致脸色一变,转身就走。殷螭喝道:“站住!你脾气越发不象样了——仔细我灭你九族。”林凤致道:“你也仔细我忍无可忍!”殷螭好笑道:“你这话跟我发狠过几回了?我看你忍到今日,还是只有忍。”林凤致回过头来,道:“那你挂在嘴上要灭我九族,又灭过几回了?我看你灭到今日,也是灭无可灭!”
两人互相瞪视一晌,却不由得各自笑了出来。殷螭哂然道:“算了,不跟你斗嘴了。只告诉你:你要是今晚不在东宫,我怕你后悔莫及。”
林凤致挑眉冷笑,正要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大声禀道:“皇上,坤宁宫恭请圣驾!”
既有外人前来,两人间立即恢复了君庄臣恭的假相,殷螭向来禀的内官问道:“皇后极少寻朕,莫不是出了什么事?”那内官吞吞吐吐的道:“奴婢不知……请皇上移驾坤宁宫,太后鸾驾已经去了。”殷螭皱眉道:“多半她们又闹乱子。”向林凤致道:“少傅好生训导太子,朕走了。”于是林凤致跪送圣驾离开,随后自回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