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喧嚣欲止  素绚-5-昏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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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王,母后,我是要来陪你们了吗?真好,终于可以不孤单了。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离开你们的一天一夜,比我在你们身边的十七年都长,绚儿好累啊!
    身体轻轻飘起来,轻轻落下去。
    着处柔软温暖,充满熟悉的香味,好像小时侯乳娘的怀抱,不知不觉把我陷进去。
    “哗——”一双手把我拉了起来。“公主小心!”一个柔软甜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公主?我还是公主吗?难道一切只是一个梦,我只是在梦里被欺负、在梦里哭泣、在梦里一次次地失去尊严吗?那么,只要我睁开眼,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我睁开眼,看见一张秀比芙蓉的脸庞。
    我没有见过这张脸——生得这么好,眉心还绽开一朵红莲,倍添秀色。
    “你是谁?……真好看。”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手不自觉地伸向那朵红莲,要摸摸它。
    “公主!”她退后一步,捂住眉心。一朵白花从她张开的手中落下,在温泉的水面浮出。
    那是一枚指盖大的小小花朵。一色纯白,却妖娆至极;百蕊千瓣,演绎出牡丹也受不住的繁复花样。它静静地漂着,放出浓烈的馨香——我最熟悉、最喜欢的香啊——素花的香!
    她慌乱地捞起素花,藏向身后。
    “大胆!”我抓住了她的手腕,“私窃素花,其罪当笞!”
    “公主,我没有!这是,这是……”她惊慌失措,垂下螓首,眼睛却瞟向了池壁。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进水口——被丝帕包住的进水口。
    我心中诧异,放开她的手,走向那里。
    “公主!”待她发觉我的行动,已经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她扑下浴池要抱住我。
    但,还是差了一点。
    我抓住丝帕,用力一抽——
    香气氤氲,无数的白色花朵涌了出来
    ——素花……
    素花是素国的国花,素花覆体是国葬的礼节,素国人对素花无不敬重。
    而素花,竟被用来浸浴!
    素花包围了我,馥郁纯净。我潸然泪下——素花的香,不该这么哀伤。
    素花的香,是愉悦的、淡雅的,是我在素花树的树梢上读书、做女红时包围我,催眠我的香气,我最爱的香啊……
    素花有灵,不论黔首贵胄,只要孝悌仁义,即有素花入室,香气经年;
    素花有傲,不受随意攀折,冒犯者必然摔下树。
    我是唯一一个能安然呆在素花树上的人。
    父王对此不无得意。他曾对母后说:“绚儿是素花选中的,她也是素国的国花。”母后含笑嗔怪:“顽劣如此,夫婿难寻哪!”
    每年生日,都有一朵素花落在我的发上——素花像母亲一样宠溺着我。
    现在,素花轻轻碰触着我的身体,像哭泣时轻轻拍着我的母亲的手——
    不!母后已经死了,素花已经死了,素国……也已经死了。
    我捧起素花,紧紧压在脸上,身体随泪水一起,沉入浴池。
    “公主!”她慌乱地抱住我,把我拖出水面,“你要保重啊!”
    我转过身,定定地盯着她,直到她害怕起来,小声地唤:“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架开她的手,狠狠地说:“我是什么公主?亡国贱俘,卖色求生!”我越说越大声,几乎是喊叫着:“我连妓女都不如!我……算什么公主?”
    终于控制不住了,我在她的面前,痛哭失声。
    她站着,很久,慢慢地,抱住了我。
    我抱紧了她,任泪水恣肆。
    素花满池,载沉载浮。
    泪水几起几落,终于平息。
    我睁开眼,放开她,转身洗脸;她默默地为我擦洗身体。
    她的动作很轻柔,像仲春的风;只重了一下——在碰到我的左臂的时候。
    我的左臂洁白光滑,全无瑕疵。
    她停顿了一下,仍细细擦洗我的左臂,一寸一寸。
    我静静站着。
    “公主,好了。”她的声音柔软甜脆。
    我转过身面对她,说:“我来帮你洗吧。”
    她退了一步:“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们都是……”我犹豫了一下,改口说:“素国人。”
    “公……”她还是不改口,我猛地大叫:“不要再叫我公主!”
    她吃了一吓,水灵的眼睛可怜地睁大,纯真尽显;我下意识转过脸,听见她怯怯的声音:“是。”
    我轻轻地擦洗着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美得令人心痛,左臂的肘上三寸有一点嫣红——守宫砂。
    我依然轻柔地擦洗着她的左臂,她却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我太用力了?”
    “不,公……”她猛地咬住嘴唇,片刻,声音细细地试探:“你想哭就哭吧。”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仰起头,看着身边迷茫的雾气。“素绚昨晚就死了,死人还会哭吗?”
    “公主!”她扑进我怀里,哭了。
    我轻轻地拍着她,像小时侯乳娘安慰我一样。
    哭吧,流尽了眼泪,就不会再受伤;哭吧,把我心里的泪也流出来。
    我已经不能再哭泣。
    渐渐,呜咽声停。她抬起泪痕犹在的小小脸庞,对我一笑:“菡儿失态,冒犯……了”。
    我掬水洗着她的泪痕,柔声说:“菡儿,人如其名。你可有个叫萏儿的妹妹?”
    “没有!”她斩钉截铁,头猛地一偏。
    我微诧,捧过她的脸,边洗边说:“惜哉!若有萏儿,定是个你一样的可人儿。”
    她低头不语。许久,才低声说:“公主谬赞。啊……”她抬起头来,惶恐地看着我。
    “无碍。唤我‘姐姐’吧,我一直想有个妹妹,但母后……”我顿了一下,拍拍她变得黯然的小脸,笑着说:“你就是我的妹妹,不许拒绝哦!”
    “姐姐!”菡儿甜甜地叫了一声,我心中忽然充满感动。
    “好一对浴中美人!”炎烬!
    满池的素花,足以阻隔视线。我把菡儿按到水没双肩,自己也浸入池中。
    我用高声的斥责压住慌乱:“你来作甚?”
    “公主何必如此?本宫已经看够了。”他浮起一丝笑意。
    “你……”
    “这位佳人……”
    “她是我的妹妹!”
    “哦?娥皇女英……”
    “休想!”我挡住面色酡红的菡儿,怒目而视。
    “我,得卿足矣。你的妹妹,该侍奉二王子。”他走到池边。
    “你敢!”我色厉内荏。
    他说得没错,菡儿的美貌足以毁了她;除非我求他。
    不!我……
    我只能如此。我不要菡儿成为又一个我。
    “聪慧如你,还不明白?绚儿。”他俯身拈起一朵素花,微微扬起嘴角。
    “不要叫我绚儿!”这个承载了无尽关爱和美好回忆的名字,怎能从他的口中说出?
    “你有资格对我说‘不要’吗?”
    我看着他。冷漠的眼睛,俊美的脸庞,残酷的心。他引诱女人爱他,然后摧毁她们心中的美好;他不知道什么是关怀,什么是美好,也不许别人拥有。
    我只是他最新的猎物。
    炎烬,你不懂,内心的美好足以支持我。为了捍卫我珍惜的一切,我可以万劫不复。
    现在,我要保护的——也唯一能保护的,就是菡儿。
    “殿下,我们单独谈谈。”我在水下找到菡儿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如卿所愿。”他嗅着素花,仿佛怜花人。
    “请殿下暂避,容她离去。”
    他背过身去。
    我等了一会儿,他并不离开。我几度思量,只得运起念力布花为墙,挡他视线。
    菡儿无声出水,迅速穿好衣服。虽然一直在发抖,她还是快得惊人。
    “好法术!”菡儿甫离,炎烬就转过身来。我一惊,意散力消,花墙崩析;穿衣不及,我抓起浴巾滑入池中
    ——素花多在岸上,我只能用浴巾包住身体。
    没能掩藏我的法术,没有在他发现之前把衣服穿好,我彻底处于劣势了。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在浴室里回荡。
    我咬住嘴唇,裹紧浴巾,逼自己平静。
    “殿下,我们的交易,仍待商榷。”我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你想取消吗?”他在我身后立定,似笑非笑。
    “不,只是完善。我以‘宠姬’的身份处理你的女人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红颜祸水’之名承担你任意妄为引致的骂名,也充当你剪除异己时的挡箭牌;条件是你不碰我,不叫我‘绚儿’,也要保全菡儿的清白。”我急行至池中央,把拟好的腹稿一口气说完。
    “菡儿,她是你的亲妹妹?难怪,有七分像你。”
    我惊愕地回身看着他,他似笑非笑:“不过,还是差了三分。”
    “她不是。我的母后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的父王不及殿下,他只有一个女人。”
    为什么总是忍不住讽刺他?这对我毫无益处!
    “我不及素王。我的心中,一个女人也没有。”
    他又笑了!我全身紧张,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既非姊妹,何需维护?”他的笑容转瞬即逝:“你不过是要证明,你还有保护他人的能力。可笑!”
    “你又懂什么?难道只有亲生才可亲密?若是如此,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手足相残!”
    “呵,恼羞成怒。”他看着手中的素花,“你才是我手足相残的罪魁啊,‘红颜祸水’。”
    “既已谈妥,请殿下离开。我要更衣。”我转身等他离开。
    终于告一段落,我松了口气。
    “身为宠姬,岂有赶我离开的道理?”他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
    “请素卿出浴。”
    我转身怒视,他沿池信步,目光始终不离我的左右。
    “契约既成,我自会遵守。他人在旁,我任你轻薄;无人在旁,请退避三舍。”
    话已出口,我后悔莫及。就算他现在离开,难保在人前……
    “就随卿意。素卿可别忘了自己的话。哈哈哈……”他狂笑着走出浴室。
    事已至此,多忧无益。且行且看吧。
    我穿好衣服,走到外厅。
    早有宫女等候,竟是素国服饰;都是平庸姿色,难怪免于厄运。
    但是,美如菡儿,怎会……
    “公主移舆……”
    “贱婢!小小素姬,何称公主?”一掌掴来,扇得我身旁的宫女嘴角流血。
    “大胆!”我狠狠扇了那人一耳光,“我虽无名分,也是太子的人,岂容你阉人放肆?”
    “哼!过得十天,怕你还不如咱家!”他捂着指印分明的脸,恶毒地瞪着我。
    “呵,好。”我轻笑着,“人来!剜下他的眼睛,挂在我的寝宫。”
    我扫视一周,语音清甜:“让他看看,我是怎样不如他的。”
    一片寂然。
    “要我亲自动手?”
    死寂。宫女们抖如筛糠,太监们垂手不语。
    “哈哈,素国贱人,炎……啊!!!”一声惨叫,终结了他的言语。
    “素娘娘,奴才办事不力,乞望恕罪。”一只血手,托着两块血肉,伸到我的面前。
    我连退三步。
    “好,好,好。”我稳住自己,拔下头上的玉钗,伸向那只血手。“凭此钗,去我寝宫领十两黄金。”
    “谢娘娘!”一只无血的手接过玉钗。
    “那东西,你为我挂好。我只认钗,不认人。”
    “是。”他转身离去。
    我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回宫。”我坐上七凤宝舆,高声下令。
    凤舆离地,我闭上眼睛。
    这是素国公主的凤舆。素国公主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亡国妖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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