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耀月对于自己识路的能力一向非常自信。他确信只要一直沿着正北方向走，一定能走出这座闻名武林的迷踪林。
    现在，夜已经深了。山中水雾正浓，与黑暗一起，将人眼的功能减弱到了最低。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可是他又一次错了。他的前面没有白雪，没有天山，依旧是这片见不到天、望不见边的茂密的原始森林。他衣衫褴褛，又渴又饿，原本性感娇艳的嘴唇已是一片干裂，仿佛千年老鳖的龟壳，一块一块的。
    他在这连可以饮用的清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林里，兜圈子已有整整三天。现在，就算是那些爱他如飞蛾扑火的女子们看见他，也未必认得出他就是卓耀月——那个风流妖媚、桃花双眼的卓耀月。
    迷踪林里一片黑暗，高大挺拔的百年古木茂密的枝叶一层又一层地遮盖着，将天空和光线远远地挡在迷踪林外。黑暗中充满着各式各样的危险。毒虫野兽、奇花怪草，样样都可能致命。而所有这些致命的危险里，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危险，就是迷失了方向。一旦在这没光没星星的林子里迷失了方向，那么，光是干渴就足以致命。
    他是不是能走得出这片迷踪林，他现在也是全无把握。他的信心早已在之前的三天里消磨殆尽。可是，他只能往前走，朝着他认定的正北的方向。既然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后退只有更危险、更恐怖。因为一旦后退，便是信心崩溃的开始，而在这无日无夜的迷踪林里，若是失去了最后那一丝的信心，便等于一只脚已经踏入棺材。
    他突然对自己一直坚信的推断产生怀疑。
    ——姑娘将自己曝露于如此危险之下，难道就不怕无法转危为安吗？又或者，姑娘本来想的，就是想借机寻死吗？
    这是他那晚问她的话。是她清冷如冰的眼底那一抹一闪而过的赞赏让他深信，她，云若雪，在夜宴当晚一定有所行动，与死亡有关的行动。因此，即便那晚她毫无气息地躺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感觉到忧伤，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喜悦。
    之后，她出殡、下葬，意莫撕心裂肺，朝云痛苦欲绝，所有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任何的破绽。可是即使这般天衣无缝，他还是坚信自己那一晚的那一眼。
    也因此，当一直神秘如世外高人的云袂庄主这三个月来频频于各地与卓家展开高明的商战时，他会联想到她。那般狠决的行动，那般独到的目光，那般异于常人的睿智，般般种种都令他倍感熟悉又敬佩，还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雀跃——与她带给他的感觉一样。跟随大哥从商如此多年，他们卓家能够在商场战无不胜，很大程度离不开他们敏锐又准确的直觉。所以，当他第一次将云袂庄主联想到她时，他便坚信她就是他。即便所有人都认定她已死，他也没有动摇过。
    可是，如此坚定的自信，却在这一刻开始动摇了。
    不是怀疑自己直觉的准确，而是他无法接受云若雪能轻松地过得了迷踪林，而他却如此狼狈的事实。
    ——或许，我就是准备死而复生。不如，卓二少你来找找看，我是如何死的，又是在哪儿重生的。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卓二少能解开这个谜了。
    那晚，她似真似假、似嘲讽又似挑衅地这样回他。每当他找寻不到她重生的线索时，他就会想起她那冷傲到令人难以相信的话。冰冷的面额，冰冷的双眸，微微一笑，仿佛高高在上的万兽之王俯视一只微小柔弱的蝼蚁，那样不可一世，那样睥睨天下。如果天地间真有神佛，确有鬼神，也必定会因那一笑而失色动容。
    他一定要找到她，当着她的面解开那个谜团。
    天山是适合她住的地方。所以，云袂庄主选的路，一定是天山那条路。
    所以，他走入了这片黑暗的丛林。没有水，没有食物。黑暗中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这种悄无声息里又仿佛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危险与陷阱。
    卓耀月突然就地一滚，随手挥出一只树枝。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却出手了。
    或许，正是到了这般危险的时候，人类也有了野兽那般的本能和保命能力——他挥出的树枝插住的是条蛇。细细的树枝正好刺中蛇的七寸，它还没断气，鲜红的舌头犹在不断吞吐。
    又一个危险过去了。然而，就算度过了又如何？在这神秘惊险、有来无回的迷踪林里，一个危险的过去，只能代表着下一个危险的到来。死亡依然紧跟着他。
    卓耀月深深地叹了口气，准备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声音，人的声音。
    娇俏的嗓音，悦耳的声线。那是女孩的声音，对于此时的他却有如西方天神的声音。
    “你不累吗？”
    声音离他不远，高高的，好像在树上。
    他往上看，冲着一大片黑暗说话：“你是朝云？”他是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虽然只听过她说的一两句话，虽然她的嗓音有了些微的变化，但那应该是因为成长的缘故。
    “咦，你怎么知道的？”手扶着树干，颤颤地站在树上的朝云很好奇。
    她的小丫头还是那般可爱。卓耀月笑了笑：“因为你是小美女朝云啊，我怎么会忘呢？”他说起了平日的玩笑话。
    “你小姐在你身边？”他问。朝云既然在此，她岂有不在的道理。他不会忘记，她对她的丫头，好得让人嫉妒。
    “咦——”朝云正要疑惑他是怎么知道的。
    站在朝云旁边的云若雪直接出口：“我在。”声音依旧的清淡冷漠。
    “你们怎么会在那儿？”根据声音的方向，他确定方位，抬头问道。
    “白师傅说人关在迷踪林里团团转会很好，所以我想来看看。”朝云答道。稚气的脸上笑得单纯，“果然很好玩。你转来转去的，总是在这个地方转圈圈。哈哈——”
    被小女孩嘲笑的卓耀月又气又无奈：“你们在那儿多久了？”
    朝云答：“快半个时辰了。”单纯的小脑瓜完全不知道顾及底下人的心情。
    “你真是——”卓耀月对这个简单到不知道骗人的小丫头没办法，只好自己抚额哀叹。
    不等他哀叹完毕，清冷的嗓音问：“你为何来？”问得直截了当。
    果然是她的风格。
    卓耀月冲着黑暗，嫣然粲笑：“一是来解谜的，二是——”他卖弄关子，停顿下来。
    “二是什么？”云若雪问。
    “二是，”他严肃又认真，调侃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真挚，“我喜欢上了名叫云若雪的女子，我来找她。”
    ※※※※
    一架纯黑的马车飞快地在官道上行驶。
    赶车的，是一个俊美的素衣少年。
    纯黑的车厢在阳光下闪耀着异常明亮的光泽。马是西域顶级好马，一日的行程顶得上平常马匹的三日。车厢的质地看起来及其怪异，非木非铁，却显得异常地坚实。
    路，虽是官道，却因偏僻、许久未有人踏足而杂草丛生。这是由卫国南下的老官道，在新的卫殷大道开辟之后已经荒废多年。可是，即使是在这样布满尖头砾石的道上，马车车厢的晃动却是非常小，马车行进地稳定而快速。
    “若若，你真是太会享受了。”
    车厢内，卓耀月细细地环视车厢布置，不自禁地赞叹道。马车快速驰骋，车内却无一丝的杂音。想来这车厢应是由极其稀少的黑铁制造，黑铁质轻、隔音却具有奇特的稳定性。只有这样的质地才能如现在这般疾驰，却又不会因为快速行进而车厢颠簸令人难受。
    不止马车的质地，车厢内的装潢也是十分讲究。墙面是柔和温婉的米黄色，宛如一个千金小姐的闺房。墙壁四角各镶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车厢内一片明亮。车厢内空间宽敞，既有座椅也有靠垫。车厢左侧偏上安着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整排的书籍。另一侧的下方靠门方向还有一个小小的储物柜，显然是放置衣物、食物之用。车厢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桌台，上面放着特制的水壶和茶杯，还有装甜食的盒子。
    真真一辆好马车。卓耀月一面打量，不时发出啧啧称赞声。
    不过，他或赞叹或惊讶，都没能引起说话对象的半分注意。
    车厢内一侧，身着白衣、青丝披肩的绝色女子正由然自若地斜靠着绸罗软垫，一手托腮，一手拿着书。臻首微垂，白皙如雪、清冷绝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个无欲无求的得道仙子，浑然自成一个世界。
    哗——
    书已翻过一页，女子的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手中的书。仿佛没有听到他在与她说话，又仿佛听到了却不屑回答。
    唉——
    卓耀月心中深深一叹。虽然他早知道她是不会回话的，但当她真如此做时，他还是免不了失望。从迷踪林出来已有三日，这三日他几乎一有机会便缠着她说话。可惜，他缠的次数越多，她的脸色就越清冷，直到今日，她回话的次数加起来依然不到一只手掌的手指数。
    其实，若是她本就是不喜欢说话还好，至少一视同仁。只是——
    “卓少爷，小姐说过，让你不要叫这个名字。”一旁的朝云看着卓耀月又是皱眉又是苦笑的，好心出言提醒道。
    若若，这是什么名字啊。小姐早就让他不要这么叫了，可他偏不听，难怪小姐总是不搭理他。朝云坐在小桌台旁边，一边闲闲吃着食盒里的梅子，一边看戏般看着卓耀月夸张的表情。
    话说，自从那天晚上他对小姐表白之后，卓少爷就一直跟着她们，怎么赶也赶不走。意莫拿扫把赶他时，他还说什么他与小姐早就有了纠缠到天涯海角的山盟海誓，气得意莫几乎要拿剑砍了那时还病卧在床上的他。
    其实小姐却是有说过什么天涯海角的话啦，就在小姐要去卓家庄那天早上，可那是小姐与卓少爷的玩笑话啊，他怎么能当真呢。居然就用这个借口粘上小姐，害得意莫这几日成天跟吃了火药似的。小姐那天就不应该把他带出迷踪林啊。反正是他自己说完话就昏迷在林子里的，死了也跟她们没有关系。呵呵——
    小丫头想着，暗自偷笑，随即又苦下脸来。
    唉，只能怪小姐心太好了。把他带出迷踪林，还让白师傅给他医治伤口，让他不到两天就又生龙活虎了。所以才让他有精力跟着她们出行。
    想到今早毫无预备的出行，朝云突然想起，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小姐从早上出发到现在都还没吃东西呢。
    “小姐，你要吃梅子吗？”小丫头连忙转头询问白衣女子。再不吃的话，那一碟酸酸甜甜的特制梅子就快被她一人吃光了。
    白衣女子没有转头，却回了话，声音清冷淡漠：“不了。你吃。”说完，手上的书又翻过一页。
    “噢。”朝云点点头，拿起桌上一本传奇故事，闲闲翻看起来。
    她，她真是太气人了！竟然区别对待得这么明显。主仆短短的对话让卓耀月更加不是滋味。美艳的双目哀怨地盯着白衣女子，只是愤愤地凝视了近刻钟，视野中人镇定自若、丝毫不见反应。卓要月只好调头嫉妒地看向朝云。既然主子这边走不通，也就只能从这个单纯的小丫头这儿下手了。
    “小朝云，”卓耀月微微一笑，桃花美目如新月高悬，“你识字？”看她拿着传奇书籍看得津津有味，他问。根据资料，她从小就是孤儿，遇到云若雪之前一直在贫民窟乞讨度日。
    “是啊。”小丫头抬起头回答。单纯如稚儿的喜悦笑容绽放如艳日春花，“是小姐教我识字的。”小丫头说得很自豪。
    “你小姐教的？”卓耀月惊诧，“看来，你小姐对你很好噢，又教你识字，还给你买甜食吃。”他早就发现，她是一个除了正餐之外不入食的人。所以这车上的酸梅、糖果、蜜枣之类的应该都是给这个小丫头准备的。
    “是啊，小姐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人。”小丫头拍着小胸脯十分真挚地说。不止收养了她，给她锦衣玉食，还教她断文识字，甚至这一次小姐死而复生，第一个找的也是她。她真的好幸福噢——
    单纯的小丫头径自激动兴奋，卓耀月却是又苦涩又喜悦。苦涩的是，她对意莫好、对朝云好、对所有她在意的人好，但是那些人里却没有他。而喜悦，则是来自于对她的了解更深了一层，对她的确定更多了一分。虽然全天下人唤她冰雪仙子，因为她的绝美容颜冰雪性情。全天下人都觉得她冷漠无情，他却从不认为如此。
    她，分明是天底下最多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