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窗底忆君时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113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是晞彦来了么?”白老爷在吉叔的搀扶下慢慢走进花厅。“听说你一早就来了,许久不见,令尊令堂一切可好?”
“多谢大伯挂念,家父家母身体安好。”晞彦起身谢过。
“世舫以前多次提起你的才华,你现在又在学堂教书,也算是小有事业了。世舫这次回来,我也打算先办了他的婚事,以后这白家上上下下都要他慢慢接手打理。”白老爷慢慢说道。
提及婚事,世舫的神情有些黯淡,晞彦也察觉到,笑道:“其实世舫刚刚归国,一切并不着急,很多事情慢慢熟悉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何况白老爷精神矍铄,家父还常常说要是身体如您一样健朗就好了。”
“世舫和于家的亲事是从他出生就定下来的,如果不是五年前他决定出国留洋,亲事早就该办了,晞彦,我一直也把你当作儿子看待,一些话说说也无妨,我们白家到了世舫这一辈也算是独苗,世明你也知道,这辈子也只能是疯疯癫癫的了,白家不能败在我的手上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白家的香火也要传下去。我同意世舫读书的本意也无非想让他长些见识,回来不是还要打理白家的茶园么?再说,珏儿也是和他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是看着她长大的,那孩子温婉贤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于家是诗书世家,兼顾绣艺精湛,说起咱们镇上的‘白家的茶,于家的绣’就算是在上海北平,也是知晓的。我年岁大了,这几年一直盼望世舫学成归来,继承祖业,你说一切尚早,我却已经不能再等了。”白老爷微微有些咳嗽。
世舫并未说话,面容沉静,只是仍有一丝黯淡,他的心里此刻说不上在想些什么,他的爱他自己都没有理清楚,是安琪还是珏儿,抑或是他到底有没有爱,一切都乱了,他的确没有想到他刚刚回国,面临的就是一道难题,而且是一道关乎他终身大事的难题。
浥昔河边,世舫和晞彦并排走着,江风徐徐吹来,吹起晞彦洁白的围巾,世舫的脸上还是一脸茫然,说不清是平静还是痛苦。
“我一直以为珏儿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妻。”许久,世舫慢慢说道,两人伫足河岸,浥昔河依旧静静流淌。“五年前,我甚至没有怀疑过,我以为所有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其自然,我甚至没有考虑过那究竟是不是爱情。”世舫停顿了下,继续说道,“直到我离开了这里,我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晞彦,你说过中华的振兴首先是要虚心学习,你说对于感情,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来看一看呢?”
“世舫,其实你父亲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中国是处在大变革之中了,也许什么都会变,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情感的上的枷锁,而这枷锁竟都是我们的亲人给我们的。家庭是我们第一个要冲破的桎梏,可是真的要做,谈何容易?!你是性情中人,一些事不要勉强自己,和你交友这么多年,我们彼此视为知己,我知道倘若我要你离开家去争取自由,你未必能够做到,你的身上背负太多,我是怕你成了《伤逝》里的子君。”晞彦望着河面,风过,吹皱一江水。
“我懂,其实我的懦弱我怎能不自知?我只是心里不知道是对不起自己还是对不起珏儿,我和你提过安琪,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晞彦,如果要革命,革掉的就会先是我这样的人吧。”世舫惨淡一笑。
两行疏柳,一丝残照,数点鸦栖。安静的天地间,只剩下世舫的身影,拉的细若游丝的心情,被抛到空中,随着风吹散了。。。
白老爷慢慢踱到世舫的书房,桌案上有一副新写的字,他探身看过去,原来是一首《点绛唇》: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一纱窗晓。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白老爷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出了书房。夕阳西下,点点余晖,终是消散在这座大宅子里。
半个月后,白宅里人声鼎沸,挂上了红灯笼和大红绸子,上上下下挂满了大红喜字,早在一个礼拜前,所有的下人们都已经经过管家吉叔的调配,全宅子都已经干干净净的打扫过了,白家祠堂的白果亭也是每日敬香,希望祖宗保佑白于两家联姻,张妈负责婚宴的准备,整个厨房里早就已经热热闹闹的忙活起来,白家的门口每天都有人群围观,这门亲事成了这座大海与山之间的古镇最为热闹的事,人们茶余饭后都会津津乐道,白家下了多少聘礼啊,会摆多少桌的婚宴,甚至有人说于家小姐的新嫁衣堪称于家苏绣的传家宝,是于家技艺最高超的二十位绣娘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完成的,总之,看见的没有看见的都被人说的像是这场婚礼已经举办过了一样。
此时世舫正安静的坐在书房里,凝痕忙完了给二少爷世明更衣,就帮着别的丫头们一起忙活,她正抱着一盆素心兰,吉叔说兰花不够喜气,不宜摆在新房里,要换一盆红色的蔷薇,凝痕恰巧路过书房,她已经十八岁了,身段不是很高挑,面容清秀,只是看上去还是有些清瘦。
“大少爷,吉叔刚还在找您,说是时辰快到了,要更衣,准备下好去接亲。”凝痕说道。
世舫这时回过神来,看着凝香抱着素心兰站在门口,他走过去接过素心兰说:“一定是吉叔觉得不喜气吧。”他的手指轻轻掠过素心兰淡紫的花瓣,一阵淡淡的幽香飘过了两人之间。
“把它放在书房吧,你去告诉吉叔,我这就去更衣。”世舫静静转身离开。
凝痕回望他的身影,还是宝蓝色的长衫,忽然记起了小时候,小世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却怯生生的没有回答。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的面容还是沉静,淡薄的神情不是那么充满成婚的喜悦。凝痕没有再想下去,静静走过书房,朝花厅去了。
凝痕走着不自觉的撞上了一个人,她忙低头认错,那人却很温和的说“没有关系。”凝痕慢慢抬起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眼角含笑,面前这个男子穿着藏蓝色的西装,围着一条洁白的围巾,那样亲切的笑容,让凝痕心里不觉一震,她知道这是大少爷世舫的好朋友陆晞彦,偶尔的时候路过花厅或者书房会看见他和大少爷聊天。
“真是对不起,大少爷刚去更衣,一会准备去于家接亲。”凝痕淡淡的说道。
“我知道你,你就是照顾世明的凝痕吧。”凝痕额头那道伤疤,晞彦刚开始就看见了,淡紫色,斜斜插入鬓角。
凝痕愣了一下,随即不自觉的摸了摸那道疤,浅浅一笑。
喜宴的宾客散去,下人们都在整理,新房里只有珏儿盖着红红的盖头,红色的龙凤烛在燃烧,点点滴滴的蜡油落下来,粘在金制的烛台上,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泪。。。
珏儿成了世舫名正言顺的妻,白老爷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在卧房里,夫人伺候老爷更衣,差下人端来一碗莲子羹,说道“您这几天忙的有些火气,吃点莲子羹去去火。”
“世舫今天成了亲,我也是夙愿达成,待珏儿生下子嗣,白家也是后继有人。”夫人服侍老爷吃了些。白老爷摆摆手,夫人端走了莲子羹。
“老爷,珏儿会是个好媳妇,明年这个时候,您就抱上大胖孙子了。”夫人走到床边坐下。“我倒是担心明儿,他也十七岁了,老爷,我很担心,以后没有人悉心照料他怎么办?”
夫人叹一口气。
“明儿不是有凝痕那丫头伺候么?”
“老爷,我想说的正是这件事。凝痕这丫头七岁就到了白家,这孩子乖巧懂事,照顾明儿也有很多年。”
“夫人的意思是想明儿收了这丫头?”
“正是,我没有能力,生下了个傻儿子,明儿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辈子就是为妻的造化,我也知道要老爷费心物色好人家也是难的,谁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个傻子?凝痕这丫头,我看着也亲切,平日里不似别的下人多嘴多舌,也是老实得很,如果我们待她好些,自然也会收住她的心,等着哪日怀了我们白家的孩子,一切也就安定了啊。”夫人轻轻地捶捏老爷的腿。
老爷沉思片刻,“梅菱,我知道这么多年你的心里一直不畅快,明儿的‘自来疯’我没有怨过你,你也不必心存歉疚,你为世舫为白家所做的,我的心里都有数。”夫人听了,不觉眼泪涟涟,“你提的想法,容我考虑几日,何况就是办婚事也要等些时日,梅菱,你放宽心,明儿也是我的儿子,我怎样都会为他着想。”
夜半醒来,珏儿看着身边熟悉又陌生的世舫,帐子外留的一点烛光透进来,照亮世舫的面庞。珏儿想起小时候她的世舫哥哥带着她一起在田里奔跑,还进过茶园捉迷藏,有一次她在镇子里看见有卖香甜的桂花糕,就嚷着要吃,可惜两个小孩子身边没有一文钱,世舫看珏儿哭得伤心,偷偷从家里拿了一吊钱,那天两个小孩子很开心,他们不仅买了桂花糕,还吃了油酥烧饼,野菜馄饨,有人叫卖着“地羊肉哎!”他们不知是什么还买了一块吃起来,还来才知道竟然是狗肉。那天因为自己贪吃受罚,爹爹罚了不许吃晚饭,由于误吃了狗肉,让她一个礼拜戒掉荤腥,她自己在屋子里哭花了笑脸,突然门打开露出一个小脑袋,原来是她的世舫哥哥跑来看她,手里还拿着半块桂花糕,珏儿马上破涕为笑,边吃边说“还是世舫哥哥好。”此后每每珏儿想起那个夜晚,都会觉得那个夜晚分外的温柔,她依恋着他,在她长大之后,得知自己是和世舫有婚约的,她突然觉得心里溢出了蜜汁,就和小时候吃的桂花糕一样香甜——不,更加的香甜。
此时,这个男人就躺在她的身边,均匀的呼吸,面容安详,她的世舫哥哥终于有一天成为了她的丈夫。她轻轻地描摹世舫脸上的轮廓,并不去触碰,这么多年,在她的心里从未怀疑过她是他的,那五年的不能相见,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因为想念而失眠,多少个夜晚她独自披衣靠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默默流泪。她的世界全是他,她甚至从未经过考虑就已经认定了他,那枚香包是为了纪念那个春天,为了纪念在她的记忆里最自由开心的一天。世舫在她的心里很高,但是她心甘情愿的仰望,并且献上她的全部心情,而今,她终于成了他的妻了。
宅子里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凝痕,披衣起身坐在窗边,外面的梧桐摇曳,周围很静,只有宅子里的红灯笼随风轻轻的旋转,天上的星有些稀稀落落,月亮也有些朦胧,凝痕突然觉得那像是一双眼睛,望着她,眼角堆积笑意,“我知道你,你就是照顾世明的凝痕吧。”晞彦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以前从未有什么机会说过话,凝痕知道自己只是个丫头,这世界上最亲的恐怕也只有张妈了,七岁进了白家,她一直认为自己就像是夜晚才会盛开的暮颜,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发现她,而她也甘于一种平凡。只是今日见了晞彦,不知怎么,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整个一天她都会不经意的想起晞彦脸上的让人温暖的平和神情,凝痕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不认识几个字,张妈所能够教给她的无非就是低眉顺目,可是她现在很希望她能够懂得晞彦说的那些大道理,希望可以偶尔走过书房时听见他的声音。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句诗是小时候在世舫读书时听来的,那时她不懂得这句诗表达的是什么,但是她想如果在月明的晚上有一个人会如约守候,那么这个世界上她就不会觉得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