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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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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页的乐谱末尾:
    给我留下的是影子中的影子,比那影子多过一百倍的影子。
    1。
    在三楼的走廊尽头,顺着明显的标志性大字向右拐,已有一小排队伍沿着另一头的走廊延伸过来。木央走到队伍的前排,拍了拍明显高于队伍平均身高的背影说:“简安,我来了。”“还有一个就轮到你了,不要紧张。”木央深呼吸了一下,面色黯淡,精神一点都不好。还没来得及平复内心的恐慌,胃镜室的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有面容憔悴的病人仓惶逃出来,似乎历经磨砺一般。紧接着出来的是白衣蓝领的护士。
    “木央!”
    只是探出头叫了她的名字,随即又匆匆回去。
    木央跟在护士的身后走了进去,听见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想进来看,但统统被护士小姐阻挠在了门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可入内,家属也不例外。于是,阴森的胃镜室里只剩下了三个人,木央、护士和女医生。
    “你几岁了?”医生让木央躺在一张白花花的大床上,一边用消毒液洗尽仪器,一边与木央说话。
    “快十八了。”
    “还在念高中吧。也挺小的,你很勇敢!”
    起初,木央并不明白勇敢的含义,她只是来做检查的,又不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为什么会说她勇敢呢?隐约记起周遭人的流言蜚语,似乎做胃镜是件痛苦的事。只是,真的会痛苦吗?
    似乎准备好了一切,医生说:“你的穿着好可爱噢,全身都是蝴蝶结。来,张嘴。身体放松。”她照着医生的意思去做,然而,关于放松,她却做不到。
    眼睁睁地看见一根粗壮的黑色管子从自己的嘴、喉管,开始慢慢延伸下去,她害怕地立刻紧紧闭上眼睛。身体的自然反应让她仿若痉挛一般地抽搐。
    清晰地感觉到有冰凉的物体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窥探,尽管它再小心翼翼,她还是觉得痛苦难耐,不断地有液体涌出来,情不自禁地呕吐。她急切希望体内的小仪器快些出来,有好几次察觉到管子在往回收,但最终还是又往里伸了过去。是极其难堪的片刻,所幸的是,除了护士与医生,没有见到她承受这般痛苦磨砺的模样,一直吐口水,面部狰狞,如垂死的人一般。
    尽管只是几分钟的检查过程,但她却觉得仿佛历经了几世一般。她发誓,此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了。
    简安一直在门口等她,尽管几近同龄,却仿若她的兄长。搀扶面色惨白的木央坐下,开始东奔西跑地替她拿报告。
    第一次这样赤裸裸地见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有些作呕的感觉,却又莫名觉得亲切。看不清楚它的形状,只能看见柔软且布满血丝的胃壁,斑驳的白色溃疡伤口如无数被烟蒂烫出的窟窿一般,惨不忍睹。诊断结果是胃溃疡和慢性胃炎。
    木央,我们回家吧。
    女孩点点头,虚弱地说不出话来。由于一大早便来做胃镜的原故,她什么东西也没吃。而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她也无法进食。
    木央,回家让你妈熬些粥喝吧。
    不要!我不饿!
    别再闹别扭了,你已经够瘦了,节食减肥……木央立刻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很反感这样的话题,已经成千上万次地因为节食减肥而被指责,仿佛条件反射一般,对这些字眼甚为敏感。她会因此而恼怒、而羞愧、而无地自容。她怕别人嘲笑她。她说:“简安,我去你吃饭成吗?”
    听见她这么说,男生义愤填膺地表情立刻收了回去。“好啊!”
    “对了,简安,他快回来了。”
    2。
    简安与木央认识了两年多,是同学,也是邻居。第一次见到木央的时候,她还有些婴儿肥,直发披肩,穿肥大的连衣裙。大而水灵的眼睛往往能够把女孩装饰地美丽或者可爱,木央便是拥有了这样一双眼睛,尽管体型有些接近圆,却也显得可爱。
    只是两年后的木央,已然与当初大相径庭了。他亲眼目睹了着木央如何从微胖变成纤瘦,是长期的节食或者进食水果为生才造成的结果,尽管减肥是成功了,却换来了胃病。
    有关于节食减肥的起因,或许得追溯到3年前。
    15岁的年华,木央生长在校风严谨的中学里,学生一律不许烫染发,不许打耳洞,不许化妆,不许披头散发……一大堆的规矩抑制着正值豆蔻的岁月自由滋长。当然,还是有不少学生在背地里偷偷违背校规。
    譬如,木央。
    她不属于好学生那一类,但也不能归为坏学生。学习成绩一般,也不听话,行为举止大大咧咧,常常跟几个疯丫头干些大胆却又不至出轨的事。于是,在一个周末,她去烫了头发。离子烫。尽管是直发,却能清晰分辨出烫过的痕迹。
    关于他——来子杰,一个从未想过会遇见的男生。5岁开始接触钢琴,10岁已经考出了十级。遇见他,实属巧合;而接触他,会不会是一种缘分?
    那天中午,学校正好例行检查,对象是学生的头发、穿着、指甲等,逐个班进行检查。好些打了耳洞、烫染了头发的学生偷偷溜进厕所,逃避这场劫难。木央也不例外。她逃到了顶楼的音乐教室里。正值午休时间,这里肯定空无一人。
    她趴在一张小桌上,尽管是夏季,却因楼层高、教室空旷的原故而有了些许凉意。于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许是几分钟,许是半小时,但她确实是睡着了。醒来是因为极其曼妙的音乐,似曾相识。在睁眼的瞬间,她见到了坐在钢琴前的王子。眼睛好似被一层雾气遮掩,朦胧感为她眼中的王子加冕了不少光环。
    她于他的注视一直持续到音乐结束,一直持续到他也注意到了她。于是,四目相对。
    “我叫木央,你呢?”
    “来子杰。”
    “你会弹钢琴,好厉害噢。我能坐你旁边听你弹吗?”
    他点点头,继续他的演奏。木央便坐在他身边,两具年少时的身影肩并肩地坐在同一张黑色钢琴凳上。她的长直发顺着风的方向擦过来子杰的脸颊,于是他说,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的发,宛若青丝。
    木央与来子杰就是这样遇见的,然后相识,仿若在童年记忆里留下的唯美画面,是安逸纯情的邂逅。之后,总是会在中午的时候相约在音乐教室,木央爱听他弹琴,她想让来子杰教她弹,但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后来才发现,其实来子杰就住在自己的隔壁。但他们总是交错着行走,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彼此的存在。
    在15岁的末尾,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跑到来子杰的面前:“你跟我交往,好不好?”原本就不算什么好学生,所以这样直白的话从她口中说出并不奇怪。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他说:“可是很不巧,因为父母工作的原故,所以我很快就得搬去B城了。不过,我会考到这里的大学来,我们约定三年,一起考进这里的F大,到时我再给你答案,成吗?”
    她点点头,那就留下一张合影吧。
    “对了,其实我比较喜欢瘦些的女孩。”
    15岁的花季,她承受了太多的东西,这样的约定却仿若她的动力。
    在来子杰搬家那天,木央没有出现过,直到新住户搬进来,她才出现在门口。亦是年龄相仿的少年,她看见他在搬一个小箱子,于是情不自禁跑过去帮忙。“这是什么?”她问。“是小提琴。”“小提琴?肯定没钢琴好听吧。”还没容少年说话,木央继续道,“知道吗?你现在住的地方,曾经住着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
    少年觉得她是个奇怪的女孩,最后听见她背影传来的声音。“我叫木央!”
    “我叫简安。”
    3。
    三年来,木央与来子杰一直保持着联系,而这样的联系在高三最繁忙的时候中断了,他们彼此都清楚,当下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在没日没夜废寝忘食的年岁里,她终于如愿地考进了F大。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时间,木央不是与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悦,而是去找了简安。“简安,简安,看,我成功了。”简安替她的喜悦而喜悦,然而事实上,他却并不开心。他考到了离家远远的地方,也离F大远远的。并不尽如人意。
    与来子杰约在F大的音乐楼见面。
    木央沿着楼梯拐到三楼的阶梯教室,有幼时记忆里的曼妙乐曲传出来,不知道是因为教室空旷还是钢琴踏板的连音效应,那些音符尾随着的回音美妙无比。
    熟悉的身影坐在黑色钢琴前,有明显挺拔的身躯以及硬朗的面容。她站在门口,朝着教室的尽头喊道:“来子杰,我们恋爱好不好?”他说:“好!”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预期的愉快,还是因为,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了?
    她走到钢琴前,翻开那本乐谱。一直都想知道那是什么歌曲,原来是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得曼的《童年的回忆》。曲谱的末尾留下一句话:给我留下的是影子中的影子,比那影子多过一百倍的影子。
    她时常在想,影子中的影子,究竟是怎样的身影。
    晚上,木央拨通了简安的电话:“简安,我跟他交往了。”听见他的笑声,却看不见他的笑靥。
    简安偶尔会去看木央,打的到F大起码得一百多,没有直达公交车。
    见到木央的时候,她正在食堂打饭。两份。只是,为什么是两份呢?木央说,一份是来子杰的,一份是小倩的。小倩就是那个坐在子杰身边的女生。他们要在元旦汇演上表演四手联弹。简安顺着木央手指的方向看去,她口中的男女主角正坐在一起,似乎聊得热火朝天。他还没来得及质问什么,木央便帮着解释道:“他们最近很忙,有很多合作细节需要谈,所以暂时会靠得比较近。是我主动要帮他们打饭的,你不要误会了。”他放弃了自己的义愤填膺。“那,木央,我们出去吃饭。下午逃课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想你了。”
    尽管是近似亲昵暧昧的言语,可她却早已习以为常了。也许是太过熟悉的原故,所以始终认为不会越出朋友关系的界限。
    在第N个十字路口,他带她下车。对街的红绿灯后有一座古亭,两尊石狮守护在前面,年代已久。再后面是施工地,有巨大的轰隆声传过来。简安说,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栽满了属于他的童年。
    尽管曾经古旧却繁华的住宅区已然成了施工重地,将来更是会成为高楼大厦,成为这座城市的繁荣奢华的地段,然而,就在某一隅,却仍然保存着他的过往。
    从逼仄的小斜坡爬上去,泥泞的地表濡湿且泛着青涩的气息——是大自然特有的味道。她看见了荷花池,看见了豁然开朗的天际,看见了一片藏匿在记忆中的神秘伊甸园。
    抵达山顶的时候已是傍晚,简安说,他曾经带自己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来过这里,也是看日落。木央点点头,莞尔一笑,却没意会他的话中之话。
    木央,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他想那么说,可以却没说出口,一直都没。木央说:“还是跟简安在一起开心。”是脱口而出的话,他知道,与来子杰在一起,她或许并不快乐。
    4。
    在记忆中留下的影子或许并不真实,就像来子杰之于木央一样,以及那张残留在母亲手机里的相片。他总是表情温和,让人觉得舒心。然而,真正温暖木央的却并不是那个少年来子杰,而是理查德•克莱得曼的乐曲。
    是在与来子杰交往的大半年后,简安看见了木央的眼泪、她说:“简安,我们分手了。”他突然想起七八个月前木央说过——简安,我们交往了。
    时间原来可以这般颠沛流离。
    他找到了来子杰,狠狠给了他一拳。
    “为什么,你要那么对木央?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吗?就因为你的一句话,她拼命地绝食减肥,弄出了胃病……”
    “可是,你觉得她真的喜欢我吗?”来子杰站起身来,抹掉嘴角的鲜血,继续道,“不管怎样,我都无法与木央在一起,因为毕业后我就得出国了,或许早些分手是件好事。即便,我还在喜欢她。”来子杰没有还手,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回家的时候,简安看见木央抱着一个很大的纸箱子朝垃圾箱走去,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然后,彻底丢弃。他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逝在所目之极的焦点后,他捡走了那只箱子。
    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翻看箱里的东西,都是木央的日记本,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还有一些照片,纸箱的最底层压着厚厚一叠她与来子杰之间的通信。
    是初中时期的日记:
    “9月5日,我第一次遇见来子杰,他弹了一首好琴,那首歌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小时候妈妈弹过的。”
    “10月21日,偷偷听到继母与父亲的对话,那个女人想要个真正属于她的孩子。我知道,她一直都很讨厌我。在天堂的妈妈,木央好想好想你。”
    “12月24日,继母发现我与来子杰走得很近,于是就告诫我说,来子杰是好学生,让我远离他。她是来子杰的班主任,原来我这个所谓的女儿还比不上她的一个优异学生。尽管她通过关系让我进了重点班,可我还是讨厌她,很讨厌。”
    “12月25日,我对来子杰说,我们交往吧。既然那个女人要我远离他,那我就偏偏要靠近他。”
    ……
    关于这一切,木央都在信里告诉了来子杰。然而,简安却一概不知。
    从某种意义上说,木央于来子杰的爱只不过是一种寄托形式。
    5
    木央的母亲是某所中学的钢琴老师,然而,因了一场意外,木央再也见不到她了。取代她的是,自己的初中老师。
    木央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女人出现的那一刻,趾高气昂地踩着高跟鞋,她讨厌木央。
    小学的时候,木央一直都是聪颖乖巧的孩子,是从初中开始变得叛逆的,尤其是在15岁的那一年,那个女人利用关系把她送进了重点班。或许这应该是件好事,但在木央看来,这只是那个女人对父亲的阿谀奉承。
    15岁的年华,发生了太多的事。
    木央认识了来子杰,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少年,有较好的面容,很阳光。她总是与他约在音乐教室,然后听他弹琴给她听。久而久之地,那个女人发现了异常。她把木央叫去了办公室,她说:“最近你跟来子杰似乎走得很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他是个优秀的学生,你最好远离他……”
    在那所学校里,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师居然就是木央的母亲。不对,应是继母。
    木央万分憎恨她,尤其是当她想起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当她无意间路过父母房间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窃窃私语。女人说:“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我想拥有一个属于我的孩子。”她一直都不喜欢木央,甚至想用另一个生命来取代父亲对她仅存的关怀。她恨她,她更恨她。
    木央变得更加叛逆了。既然那女人要她远离来子杰,那她就越是要接近她。于是,她跑去跟来子杰告白。只是那个男孩却说:“我喜欢瘦的女孩,你太胖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来子杰,没有记忆里那样温柔,他的直言不讳让她受伤了。可她不介意,还用手机与他拍了合照。她告诉自己,一定要与这个男子谈一场恋爱。因为他的歌曲,因为她对母亲的想念,因为她的反叛,她以为这便是爱了。
    那只手机是从继母那里偷来的。她并不打算还回去,即使里面似乎有继母的重要资料。当她看见继母心急如焚的样子,她便觉得开怀。
    只是,真相最终还是暴露了。在父亲出差的期间,继母毒打了她。她重重地装在墙上,小指断裂。
    永远地没有了知觉。
    木央一直有个梦想,是去继承母亲的天赋,她要去学钢琴。曾经想过让来子杰教她,可当下,她彻底地与钢琴失之交臂了。因为小指的断裂。
    知道了一切真相后的简安去找了木央。他用小提琴拉了一曲《童年的回忆》。童年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奢侈品。
    他说:“木央,我们交往好不好?”
    就像当初木央对来子杰告白那样。
    曾经在记忆中留下的影子就如同木央未完成的答复一样,恍惚朦胧的。她没有确切的答案,如同那些影子,都只有模糊不清的轮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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