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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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即将打烊,坐在我对面的年轻女孩笑着和同事们告别后跟着起身。她看向我,笑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丝担心,“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脸色一直都不太好。要不要去医院啊?槟城大点的医院就是槟城第一医院。”
说着她举起手机摇了摇,笑容重新明亮起来,“本城的叫车软件很快的,你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叫,事后请我喝个奶茶就行了,怎么样?”
我看着暖橘色吊灯下她的笑容,有点晃眼,但又温暖柔和。愣了一下,我想起来先前聊天的时候已经告诉过她自己不是槟城人了,但更多的,我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好像也记不清了。
动摇了一秒,我还是撑着桌角慢慢站起来,露出微笑拒绝,谢过。
“啊……”女孩发出了一个有点含糊的音节,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担心,或者都有。
她和我一前一后离开。我等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雨在此时,夜里十一点,咖啡厅落锁的时候落了下来,而且势头磅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越来越痛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个陌生城市的大致地图,也想不起来自己的住处——我先前很可能在某家酒店落过脚,但这时候也完全想不起来了。
一切都在这场暴雨猛烈而纯粹的冲刷下褪去,像是石板上用颜料涂抹的乱七八糟的线条、符号和图案都被洗掉了,连石板都逐渐在雨水里呈现出透明晶体的质感。
最后我随便选了一个幽暗而安静的方向,目光寻着马路边的线条拐弯延伸,最后进入了那条在市区内显得格格不入,但在夜雨茫色中却让我觉得完美极了的,拆迁中的落魄败巷。
这就是那晚事件的起始。
此时我已经感觉疲倦至极——不是指回忆中的我,而是处于现实,沉浸回忆感知的我,已经有点喘不上气了。
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已经变得顺理成章,足够解释为何我会卷入那场抢劫案里,如果现在停止,遗留的问题只是整个案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后果。那是警方、佐警官想知道的事,但我现在没那么好奇了。
我觉得最奇怪的只有为什么自己会卷入旁人的事件里,为什么会出现在槟城。
“……”我站在雨里停顿。这是当晚不曾发生的,而因为我此时犹豫脱离而产生的场景中的脱轨。
如果继续站下去,就赶不上下一个节点了。
我慢慢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过程因为寒冷的风,冰冷的雨水,还有肺腑中的力竭沉重而有些许艰难,胸腔里的疼痛也因为收张的牵扯而放大。
湿透的鞋子在前面的泥泞踩出一个小坑,重心移动,施加压力的时候,雨水浸泡脚掌带来刺透皮肉的冷意,地面如泥沼般的陷入和裹缚感格外清晰。
我又走了几步,眼镜已经布满水痕,快要滑下鼻梁,缀在睫毛上的沉甸甸的豆大雨水快压得我张不开眼睛了,但我没有办法抬起手去擦了。呼出的高温热气在雨帘中变成一团白气,又很快融入冰冷的雨水,扩散于重重茫茫的湿气里。
不行……感觉实在是,走不动了。连思维的转动都磕磕绊绊,时不时要停下来,等我把这口气喘完。
昏重的黑暗帘幕好像从天际层层,缓缓地垂落,完全遮蔽吸收所有光源。头顶的星光,映出城市轮廓的灯光一一黯淡熄灭,厚重的昏暗一点点入侵我的视野边缘。最后我只剩下一小块能辨别光感的视区了,快得不正常的心跳响如雷鼓,一下下震动着耳膜,也正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听见了前方传来的呼救。
简直是……得救了。意识到这个有点荒诞的念头,我愣了一下,无奈而艰难地扯了下嘴角。
年轻的女孩被那个高大强壮的男子逼到了墙角,所有就像是正常的抢劫案那样“普通”。如果有什么是特别的,就是那个女孩,从听到声音起就让我辨识出来是咖啡厅见过,说过话的女孩;而那个抢劫犯手里悄悄焕亮的刀光在晃动沉暗的视野里,太刺眼了,像是雪山上的雪色那样刺得我眼睛疼,以及,这是我亲自目睹的事实。
我拖着几乎已经麻木的身体前行最后一段距离,仿佛行将就木地进入夜色中由残破砖墙堆砌的坟墓。这段距离里,女孩没看见男子从身侧拔出的刀,也注意不到在她呼声中看似强大的对方越发紧绷恐慌的面部变化,还在兀自表演着惊慌弱小,背过手去摸包里的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不合适类型的受害者和加害者的相遇,会导致非常糟糕的结果。或许是因为身体彻底麻木,叫嚣示警的疼痛也不真切了,这会儿我忽然觉得清醒轻松了许多,甚至眼神都好了一些。
在男子的压力阀门达到极限炸开前,他先注意到了我的出现。这个时候我刚因为片刻的清醒想到无论如何,该先报警再去考虑警察到前怎么应对。
他猛地勒住女孩脖子,后跳一步变化了位置,举刀正面面对我,一把坠在旁边毫无存在感的灰色雨伞,以这片无序混乱为舞台,转出了极为吸睛的舞蹈。女孩差点被他拽倒,原本还算镇定的眼神看到我瞬间……好像发生了瞳孔地震,脸色在一道猝然落下的闪电中刷成惨白的颜色。
现在,好像一切都陷入了最糟糕的情况,我麻木手中堪堪能握住的手机,这会儿在不太准确的按压下没有任何反应。黑色屏幕清晰地映出我半张狼狈、病态而些许陌生的面孔,以及旁边的断墙如何在滚滚雨水冲击下缓慢分崩离析。
【好极了。】
我听见这道声音从心底响起,非常陌生,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和轻蔑。这让我产生了好像自己内部还有另一个可以称作“人”的存在的错觉。
【真是好极了。】
但当那个声音带着浑然恣意的不屑傲慢和薄凉姿态再次响起,完全不受制于我的控制时,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错觉”。
极其颠覆的某中感受正从内部恣睢迅速地生长蔓延而出,如同一株霸道但柔软地植株从灵魂深处迅速抽条拔高,终于突破了屏障,反而用叶蔓将我包裹成茧。这种感觉陌生至极,却让我感到舒适安全,几乎在最后一丝知觉被抽离掌控的同时陷入不分日夜的安宁沉睡。
我无法进入接下来的情节,中间的这段重要的缺失让我无法将事情收尾完整地串联起来,如同磁盘无法被读取播放不属于自己录刻的内容,并且与回忆同步一般,我渐渐感到强烈的困倦。
“别勉强自己。”这道轻缓低沉的声音轻易而无息地戳破我的困境,肩头慢慢能感觉到被柔软的热源覆盖着,所有迷乱的,不属于现世的景象和感受如落潮般柔缓且迅速地退去……
我眨了几下眼睛,看到了裴斯的下巴,线条如雕塑般立体美好,但并不生硬冰冷,也不过分精致。从这个角度看去,连同着脖颈的弧度倒是透出了几分鲜活的性感。不用问,肩上那只手,还有现在正往我腰上摸的手也都是他的。
他把我按进怀里,我的下巴正磕到他肩上,稍微一抬正好就能搭在他肩上,所幸他没多用力。
他搂着我没动弹,我感受着他的接触和拥抱暂时也没动弹。一是我现在非常难受,尚且需要消化回忆中的大量信息,其次是我有点惊讶于他突然在这个场合里做出这么亲热的动作,毕竟他大概是考虑到我失忆了,我们独处时他也很少表现得这么直接而强势。
所以我安静等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边似乎有些嘈杂的声音,而身侧有一道目光紧紧地,犀利地盯了过来,像把要把我切开的锋利的解剖刀。
是佐警官?
“怎么了?”张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弱得离谱,简直像是要断气了一样。而就是这样一声轻飘飘的询问好像抽走了最后的离奇,打破了这具身体勉强维持的表面平衡,让我低下脑袋,晕乎乎地喘了好一会儿,也没工夫去顾及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斯应该也注意到了佐警官不甚友善的注视,脚下微微转动,抱着我换了个角度,同时用原先放在我肩上的手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按住了我的后脑勺,我整张脸顿时扎进了他怀里,眼镜都被挤歪了。不过这样一来,那道过于强烈的目光也感受不到了。
我怔住,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和忐忑不安。为目前突变未知的情况,为从这个怀抱里感受到的舒适和想要亲近的自然冲动,为鼻尖嗅到的淡淡的香气——像晾晒后干燥的草木,崖穴下终年不见日光的冷雪和燃烧过的尼古丁的混合。
他抽烟了?为什么?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被我这样觉察。
我被这两个来得突兀的问题,古怪还不合时宜地完全摄住心神。一股更加纷乱的情绪绞成团,轻而易举地从疲乏发颤的手里夺走主权。
我仰了仰头,喘不上气,胸口里很难描述的不适被疼痛取代。我看着裴斯的下巴,嘴唇,到鼻梁和眼睛,觉得自己好像是张了下唇,但没发出任何声音,连眼神都是涣散的,开始站不住,来不及感受脚软就整个人往地上坠。
于是喧闹混乱的中心就转移到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