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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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眠月
雨势虽已见弱,但毕竟阴霾近月之久,路面被雨水浸泡得泥泞非常。
白衣医者行走不得利索,却比少了负担的渔夫更显得轻快。陈家老三初时还走在前头,到后半路终究不及,被超了过去。前者拖了脚挂着铁链慢行,后者加紧步子小跑快赶,就这么又赶了两三个时辰,便到了村子。
长者带了几人,就坐在村边人家屋里候着。本打算等到晚上,却不料人下午便到了。大喜之余围将上去,便是一阵寒暄。
算来白某人也是村中常客。他本是某神医门生,因犯事而被官府缉拿。上头有家小姐害了顽疾,经久难愈。眼见得年过二八而不得婚嫁,其父不知派人投了多少名帖。只是其师不喜入这凡尘纷扰,对于外人向来拒之门外。后被抓入狱,本以为是个软肋到手,却不料其师并不入心,软肋变作鸡肋。恼羞之下重刑以待,令人挑了他的四肢筋脉。这本是秘密事情,单等秋后世上便再无此人。也不知到底是由何得知,那神医突然以药换人,将他从牢中带了出来。
神医平日少有出山,为了这个弟子却是破了例子。尤其后来尽倾全力将双手单脚经脉接上。正当众人觉得其对白雉不同寻常,就得知后者被逐的传言。
神医门下门生,又分几等。其中有一专门游历与诸乡各村。医术不精,却不收谢酬。下等平民无钱就医,便都守着日子,待其上门。
白雉被逐之后,便操得如此行当。也是习惯,见了众人等候也不多言,接过碗来连喝两碗面汤便往内里走去。
那渔夫着实聒噪。一路闲话不停,倒是将漂泊者形貌所在说了清楚。医者对村子大概布局又心中有数,看准了位置,推门便入。
陈家老三着实聒噪。一路闲话不停,倒是将漂泊者形貌所在说了清楚。白雉对村子大概布局又心中有数,看准了位置,推门便入。
其实听得渔夫所言,他心里便觉得应是自己所知之人。只是断不曾料到会看到如此景象。
他脾气本就不好,否则当年亦不会惹到官府。此时对于眼前荒诞,更是直接赶上前去,将燕曜从床上拉了起来。
许是动作太大扯到散发,后者捂着发鬓唉哟哟地叫起疼来。
这一叫,反把白雉吓到,如同触到烫手山芋般赶紧反手甩开。彦君早已醒来半坐在床边。接个正着不说,甚至哧哧笑起来。
白某人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君……上?”
“白某人,莫欺负小十一。”
医者哼一声坐到床沿,上前搭了脉搏便是一番思量。
边上燕曜看来看去,颇为好奇。彦君看他那副样子,脸上笑容不断。他平日负担不断,现在像是全部放下,气色润上许多。
只是边上的显得有些不好。
他突然站起身,猛地砸下桌子。见过便忘的相貌显得令人生寒。
“说,停药几天了?!”
彦君只笑,答道:“走前才服的,也就两日不到。”
“两日不到会恶化如此——你掉水里去斗龙了?!”
边上燕曜本来略显呆楞地坐着,听得白雉突然发难居然大叫一声扑上去,好在彦君伸手拦腰抱回来。
彦君身子本来就虚,其实此举多少有些勉强。被他在怀里乱动,竟是被手肘打在胸口。燕曜听得呜咽,赶紧回身、双手不住往上揉。
只是揉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了一句:“大哥哥,不疼不疼,痛痛飞走了(liao)。”
他倒是说得天真无辜。边上白雉本来正要喝水,此时受到刺激忍不住喷出口茶来。当下丢了茶壶回桌上,指着燕某人“他、他、他……”地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
余下那位终于“呵呵”大笑起来。许是笑得猛了,突然转为咳嗽。他本来体质便偏向阴寒,落到水里着了凉,些许不舒服也是有的。但这咳嗽显得有破音之感,似有裂肺、不得停。医者见他反捏了袖子去捂嘴,便上前去拉。一看,果然见了红了。自进房便不见好的脸色被血丝给衬得更加阴霾。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彦君抬手止住。
“莫急。只是病犯,休整几日便好。”
说罢,施施然起身,顺手捡了小十一起来。
白雉见二人依旧只着单衣,嘟囔几句从医箱里拿了自己的。一件砸到燕曜身上,一件抖开便服侍彦君穿戴。
“这天阴雨,对你身子不好。既是已离开两日,若不早日归庄恐怕药力后续不足。”
“庄里命线早就缺了。反正都已出了来,趁机走走也是好的。”
说完,看一眼穿衣似猴耍的那人,眼帘低掩。“小十一现在这般,又有何不好?你也别和孩子一般计较,去村里将本君的物样取回来,这就出发去凉州吧。”
前面业已说过,白某人是为医者。医者天性虽本就无几,但仍几乎脱口劝眼前之人暂且休息几日。应是看出他心中担忧,彦君复又开口道:“凉州自有故人。早年从本君这得了东西去,也该是时候讨回来。”
说罢,又是一阵咳嗽。小十一急忙跑过来缠着某人东揉西摸,倒是把好容易套上的外套给蹭掉到地上。
彦君也不见烦,笑嘻嘻地只把人当孩子逗。间余丢了个眼神。白雉半是郁恨半是吃味,跺跺脚终究还是砸门离开,找那长者去了。
普出门,就看见有人蹲在对边守着。
陈家老三知道医者看症不喜人打扰,便不曾靠近。此时瞧见出来赶紧起身跟上。原来伶俐的嘴像被夹到似的支支吾吾起来。
白某人心中郁火正盛,见他这番样子自然不爽。他停下脚步,扭头怒道:“有话则说。无话,莫碍我路!”
呵斥声如此之大,连屋内都能听个隐约。吱呀声响,居然是彦君挂着小十一推门而出。陈家老三万没有想到会得如此情况,双手搓得汗水滑腻、脸扭得比苦瓜还苦上三分。
彦君依旧笑得风淡云清,站在内里轻声问道:“这位汉子,可是家中有急?”
陈家老三正不知如何开口。此时有人先提,瞅着彦君就和神仙似的。愁容立刻变成开花,直冲着两边点头。
“是是是,就屋里的(注2)!俺那婆姨前几日冲到龙神,一直高烧人不清楚。就指望先生能想个法子不?”
说完,满脸期待地盯着白雉。后者哼了一声,说道:“每日只看一人,今日满了,你待明日。”
渔夫这下可慌了神,双手越搓越快。
也是他机灵,晓得此路不通,转身换向朝着屋里跪下又是顿好求。
医者心想着:“你求君上,不正自断后路么?只是一夜而已,几日都等了,还熬不住一时半刻——人类便是如此,不解缓急轻重。”
再观彦君面上果然平淡,并未动容。反是陈家老三跪拜间溅了污水起来,为躲而略微后退了几步。
挂着的那位左瞧瞧右瞅瞅,突然蹲下来去戳渔夫。彦君要拉没拉住,只得苦笑着看他边戳边问道:“大叔,你这是为何?”
被戳的那个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天性老实,答到:“婆姨不好了,俺急啊。”
“那你去找大夫么,跪这里干嘛?”
陈家老三扭头望了下医者,白雉应是猜到燕曜要说什么,脸色青白得吓人。
果然听到渔夫低囔着“这不是不肯么……”,小十一便抬头去问彦君:“大哥哥,为何身为医者,却不予人看症?”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来也有说者有意听者无心。彦君只是一笑置之,但白雉却决计做不到默然无视。
拖了脚冲过来便怒喝,差点没踩到跪在门前的陈家老三:“你倒说得轻巧,我们白氏一族用着什么来护你……护这东虢!你就不能安稳着么?!”
小十一被那汹汹来势吓得直往彦君身后躲。后者也是被点到痛处,垂着眼帘,只手轻轻揉着燕曜头发。
好半响抬手抖袖微笑而道:“若说神佛倒也无奈。只是医者心也,且去看上一看。”
这话说出来,渔夫心喜得猛点头道谢。反观那侧,白雉眼睛瞪得龙眼似的,应是被吓到了。
转念又想到君上向来反复,也就跟着渔夫走了。
留下彦君去关了门,转身盯着一脸无邪的小十一若有所思。
二者视线对上许久。说来这位早已不能视物,但却让燕曜觉得压力非常。
正想着如何脱身,就见彦君走回榻上坐了,右手往侧旁轻拍。
燕曜见他这番,知道是叫自己过来。挣扎几下还是凑了过去,被一把抓住按到床上。尚未坐好,被褥就捂了上来。然则天寒,刚触到只觉得冰凉,下意识要甩,却被按住。
刚抬头就见着彦君眉头略皱、似有阴郁,便由他伸手进来贴了被褥一捋。也不知怎么回事,刚刚还冻人的,现下裹上来却十分暖和。
彦君边将人包严实了,边念叨,语滟温柔:“只着了单衣,还往外面跑。这不是冻到了?”
小十一身子暖了,心里却发寒,脸上只笑:“大哥哥,你一捋,被子就暖了。人都说手暖心暖,你真是好人~”
旁那位外衣先前在门前被沾了水,正脱了下来叠起那部分给燕曜腿上盖。听到这里,“噗嗤”一声掩嘴就笑,眼睛眯成了线。
“这孩子,真不知你娘怎么教成如此模样。”
小十一也笑,声调又甜又高:“十一没有见过娘亲,唯听爹爹讲过。只是看着大哥哥心里亲切,觉得十分相似。想来就是这般模样了。”
听到这话,彦君笑得越发厉害。擦了眼角咳了几声,好半响才问:“哦?你爹爹如何说得,且讲来听听。”
“爹爹就说,十一的娘长相一般、品行一般、言谈一般,但智慧非凡、见识非凡、阅历非凡。顶重要的,是她生气时候笑起来啊,狐狸似的那么好看。”
正拉了燕曜的脚在揉的彦君很是认真地回忆之后,只得下了一个结论。
那火山脾气毒蝎似的燕绍,原来也会开得如此玩笑。
这可真是大玩笑,以至于彦君不得不捧腹咳了许久。末了将小十一的脚塞回被子里,拿了手巾边擦手边道:“十一,今日且问你个问题,你要答好了。”
燕曜心想只闻说‘听好了’,还未见‘答好’说法。
奇怪之余先点了头。彦君将手巾收到怀里,轻声道:“刚那医者,说到‘白氏’,你可知道?”
“不甚详解。”
“如此……那,若我本非人类,尔待如何?”
“如若我本非人类,尔待如何?”
这话内里,意义非常。
燕曜眨眼而笑,凑上去又闻又摸:“身无异味,又如此相貌,自非狐怪黄仙(注2)。”
彦君嘴角一挑:“并非同类。”
“面上落伤不愈,入水着寒不治,应非天神地仙。”
“互不相容。”
“言语自如,形比常人,亦非魑魅魍魉。”
“确无相处。”
小十一右手抓了被褥边角,指尖轻打轻拍。
“如此,真不知。告我可好?”
彦君嫣然淡道:“吾辈为猫、为蛇,是为家神(注3)。”
见小十一呆楞当场,呵呵两声,复又说道:“傻孩子,吾骗汝的(注4)。彦君得恩生在端木之家,身承了若方山庄庄主之位,不过凡人罢了。”
说完,突然转身一阵猛咳,半响才舒缓过来。应是本想收了帕子,却手一抖、使之掉落在地。
燕曜不懂医术,自然不知什么望闻切问。先前他并未曾见着故而尚无甚反应。现下顺势往地上一瞧,当刻面色大变。
小十一如今并不清明,意识甚至不如未冠幼童。见那帕上染了红,又惊又诈地,竟是猛然起身夺门而出。
适才那番对话,他听得,约莫想着先前跛脚大叔应为会医。也是未多想,只埋头满村乱跑。
白雉看症不让人留待旁观,纯由为自家门规(注5)。当年其师定此规矩,只道是“方便”。究竟为何方便?不知,如今倒是便利到燕曜。
村子虽小,要个初来者去找人终究是困难。好在陈家老三就蹲在屋门口。小十一对着自己戳过的犹记在心,一望到便急步跑将过去。也不管赶忙拦人的渔夫,上前推开就冲进门来。
张家老三家中不过平房半座。另半边原是当年分家时候留待小舅子成家用的。后来人去了大都,空出来便做了杂间。
屋分内外两间,穿过灶房自是里屋。坑(注6)上盖了层紫红色的褥子。下面约莫铺了些碎布,以至那民妇身周尽凹透下去。
她面色蜡黄、印堂发黑,唇面干燥且开裂。白雉上去一番察看,待捏起手,眉头便皱了起来。
有孕在身,带些浮肿本是当然。但观这番模样怎么也不似如常。
他念一声得罪,掀开被褥,轻手试压腹鼓处。微觉前高侧突,隐有异状。
如此症象委实稀少,白雉先前只曾遇得一次。忆起当年事件,他只觉得有股寒气自背后窜起,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单是手抖也就罢了。偏生那肚皮不安生,跟着乱动起来。把白雉吓得紧缩回,心里却思量开。
渔夫家里的,缘着自家男人窝囊,赌了气,竟去舀了江水来喝。
想来便是那时入了腹的。
医者知晓那玩意若成型莫不累计经年,待得日后必成隐患。然若此刻动手“料理”,单凭孤身委实无力以对。
若君上在此……
念及彦君,白某人倒是想到个不法之法。咬了牙,从医箱里取了药丸,捏开外层封蜡喂与民妇口中。
后者腹中的附生在胎儿之上。被药味一激,竟收了体形破腹而出。
也是时机,正好小十一闹到了要找医者。外面如此喧闹,内里白雉多少也听得些许。赶紧大吼一声:“莫开门!”
却终究未能来得及。
那玩意直冲向燕曜门面。后者也未料到,只以为是白雉顺手掷来之物。他看着觉得轻小,竟然空手抓住。
这才觉着不对。
软绵温热不说,一捏,“吱吱”地又带声响。低头细瞧,原来是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长嘴留须,似虫带爪,张嘴能看到尖锐利牙。
小十一毕竟尚不更事,见到这活物小巧可爱,拿了指头就去逗。
只能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那玩意被迫而出本就不耐。燕曜这一弄,自是被一口咬住,如同幼童哺食似的吸吮起来。
他倒玩得开心,白雉却在心中叫苦。
此物初诞远在上古神明之前,虽说早已不如当年,却也不是善于之物。现下开了浑邪,且又缠上这小十一,真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他知晓利害,可终究不能上前去灭了祸害。苦恼半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上前作势要抓燕曜,却被那玩意龇牙咧嘴挡在三步远外。
他早就对燕氏一族看不入眼,现下又多了世仇之物,盯着面前之人更显怨恨露骨。
便咬牙切齿喝问:“你怎到此?”
燕曜被咬得出血,却满脸开心拨着那玩意细长腰身。听到白雉问题,半天才想起自己原来目的。
忙捏了尾巴把仍咬着指尖的拽下来丢到袖里,颇为紧张地答道:“大哥哥咳了血了!跛脚大叔你快来!”
说着,就要去拉医者衣袖。
白雉哪里肯理他?火气上来,怒喝一声:“你竟丢着他独自在那?!”也不听燕曜解释,径自冲出门去。
小十一赶紧跟上,却还是被拉下不少。好容易到了晾鱼屋子,只见到前者拿了块白布正裹了什么放至床上——远看了与靠墙鱼筐相似大小。
尚未来得及细瞧,只觉得袖口一动。青色影子掠过,正是那奇形活物脱袖飞出,张嘴直取医者手臂。
白雉既是吃痛又是惊异,右手收紧了力道,左手反卷袖口便要来拉。不料那玩意一缩头,泥鳅似的滑过布料,从白布交叠处钻了进去。
白雉“啊!”地大叫一声,立刻放下裹物扯开布头。扯动间有物样搭落下来。燕曜好奇来看,白玉细长,貌似飞禽长羽。他好奇心起,伸手拔弄,便怕痒似的抬起放下。轻柔细软,略扫擦过,逗得小十一"呵呵"笑出声来。
只是有趣之外,又奇怪白雉竟末喝斥。抬首一看,跛脚大叔捏了布料两端,双手发颤,面色苍白。被燕曜伸手来戳,他才轻声说道:“君……青鴍(注7),快吐出来,那东西伤身。”
白布下的低鸣几声。白雉只得扭头道:“小子,手伸来。”
说完拉长衣袖垫了抓住燕曜左腕,回头又劝:“早被咬过……莫多计量,快快吐了吧。”
后者突觉得手心一凉又暖。收回来一看,却是那虫子缩成一团战栗不已,好似受到莫大惊吓。燕曜才想去逗,它就顺势哧溜钻进袖口,任他怎么弄偏生不肯出来。
小十一自始至终不曾见着那裹着的究竟为何。现下好奇心抑制不住,但白雉前方挡得严实,他便偷偷去挑尾羽上的布头。
裹料挑开,如锦扇轻开似的铺散许多白羽来。上面微绒松柔,末端晕开几圈细纹。颜色虽然单纯,却说不出的好看。小十一都瞧呆了。
反应过来,早被医者重新裹牢,神色戒备地抱回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