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快马加鞭，赶了两天的路程，到达边城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夜里了。
    西曜国把这次送亲活动当作皇子大婚，办得煞有介事，边城里戒备森严，像是生怕有人搅局，出了什么岔子似的。
    可，不好意思！我偏就是那搅局之人！
    刘大收买了一位随行侍从，从那侍卫嘴里得知了清渺的详细方位。我当即便赶了过去。
    翻过皇家别院的外墙，靠着依稀微亮的灯光，避开一队队巡查的侍卫，终于让我寻到了清渺。
    他房内灯火通明，门窗大开，偶有寒风抚过，吹乱了一屋烛光，便有内侍忙上前的掩上门窗，恭声道：“夜深寒凉，请九殿下早作歇息，明早还要赶路。”
    屋里一片静匿，那内侍见他久久不答，似是叹了口气，才出了屋，关好房门，离开了去。
    内侍前脚一走，几个侍卫又到房外巡逻片刻，才立到一旁站岗。
    刘大探头探脑地挨过来，在我耳边窃声道：“恩人，我打听到了，再过半个时辰是换班时刻，有半柱香的交接时间，恩人可趁此时见到清渺公子。”
    见我点头，刘大又道：“恩人若想带清渺公子离开，小人便负责将侍卫迷倒，再作接应。”
    我轻轻一叹，似在自言自语，“怕只怕，他不愿同我离开！”
    刘大像是鼓励一般，冲我微微一笑，“清渺公子年少冲动，为情所困，在所难免，只需打开心结，别说跟恩人走，便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怕也再所不辞！”
    我微有些诧意地瞪了刘大一眼，没想到作为局外人也慧眼如斯，难道是我与清渺自己把自己困在其中，当局者迷，反而看不清么？
    想到这里，心里竟有些闷闷得，不甚开怀。
    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侍卫交班时间。
    我迅速闪身进屋，聂手聂脚地躲在阴影之处。
    清渺倚在床上，微垂着眸，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眸光焕散，呆呆出神。
    我静静地握紧拳头……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又憔悴了许多。
    苍白削尖的面颊，轻薄无色的唇畔，呆滞无神的眼眸……这真的是清渺吗？真的是那个眨着无辜企盼的大眼，活泼纯真的清渺吗？
    在我眼前的，明明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木偶，我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十来岁少年应有的朝气与生命力，像是已经枯萎的花朵，随时要接受被人遗弃践踏的厄运。
    清渺……
    我的心，狠狠地被什么纠了一下，那般清晰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动了动。
    原本藏在袖子里的手，露了出来了。
    那是怎样一双瘦骨嶙峋，指节泛白，像除了皮肤，只剩一爪枯骨……
    我看了心中一痛，死死咬住唇，不敢惊呼出声。
    他的手慢慢松开，手心中赫然躺着的，便是个白色的小瓷瓶，瓶盖用红绢塞住，竟是那般的刺目惊心。
    清渺那淡紫无波的瞳眸，望着手中的小白瓷瓶，竟骤然耀起光亮，仿佛他手中握着的，便是他全部的希望。
    可我却知道，那小白瓶中，装的是天下巨毒----鹤顶红！
    我看着他收紧手掌，眼中光芒大盛，像是下了什么万般解脱的决心，忙痛心开口：“渺儿，你想做什么？”
    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大震，脸色顿时刹白，惊望着我藏身的方向，一脸的不可置信。
    我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站定，望着他双目深陷，憔悴如斯的面庞，眼中一片酸涩，“渺儿，这世间，竟再无你可恋之处了么？”
    清渺明明显显地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念罢，他竟低低地笑出声来，神情恍惚，苦痛难言，“菲儿……菲儿……是不是上天憐我？在临死之前，让你在我梦中出现，见我最后一面……”
    我一听，竟是心痛如绞，仿佛有人在我心口狠狠抓挠，不肯停止。
    我一步一步向前，足下似有千斤，那么沉重。我抚到清渺瘦若枯骨的手，轻轻握紧，半跪在他身侧，仰着脸，冲着他温柔微笑，“渺儿，我是菲儿，是真实的菲儿，不是梦。”
    他微微一颤，望着我又是惊惶，又是慌乱，喃喃道：“不是梦？不可能！不可能！”
    我轻柔地执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轻道：“渺儿，你摸摸看，是我，真的是我！”
    清渺瞪大眼睛，抚着我的脸，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淡紫色的瞳眸清澄明亮，终又有了光芒。
    他惨白的唇颤抖着，似是无比激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手指冰凉，触着我的脸，抚过我眉眼，万般流连，万般不舍，终于，他眸中薄薄的水光泛滥成灾，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的泪水滚烫，滴在我握着他的另一手上，烫得我的心，某一处，莫明柔软。
    我轻轻倾过身子，揽住他瘦得纤细无比的腰，软声道：“渺儿，乖，不哭！”
    清渺徒然睁大眸，眸中闪过又是激动，又是难过的神色，环臂拥住我，哽声道：“菲儿……菲儿不记恨我了么？”
    我心中一痛，喉间竟也泛起微微的苦涩，“渺儿，我不是记恨你，我只是无法接受，原本那个纯净无邪的你，为了仇恨，蒙蔽了心智，蒙蔽了双眼……更何况，你年纪尚小，未来的路那么长，不该把未来寄托在我身上，这世间，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子……”
    “菲儿！”清渺急急地打断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择手段，可是，我对菲儿的情意，却是真心实意，绝无欺骗！菲儿，你不愿爱我，我便不敢奢望你的爱；你不愿见到我，我便远远离开，宁愿永不相见，也不想菲儿再看到我生气忧烦……菲儿……你说出的话……我一样一样记在心里，一样一样都做得到……只要……只要你开心快乐……不再恼我，怒我……我……我便此生无憾……”
    清渺那淡紫如紫罗兰般动人的瞳眸，荡漾起千万层激动的热浪，仿若海边狂烈汹涌的潮水，一波一波，似要将我吞没殆尽！
    我的心，像针扎一般，痛得我眉头深锁。
    温热的泪，不知不觉得溢上眼眶。
    我抽走他手中轻握的小瓷瓶，控制不住自己微有些暗哑的嗓音，开口道：“渺儿……你说的永不相见……便是要与我天人永隔么？”
    清渺呆呆地望着我，又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菲儿……娘亲走了……你也不要我了……在这世上……我已生无可恋……父皇他……真的一点也不曾爱我过……事到如今，他仍想利用我，去讨好北曜国的女皇，可是……我偏偏不如他的意……在到达北曜皇宫之时，我若死了，西曜国必定不好交待……”
    我握着他的手，猛然用力收紧，肺里的空气像骤然被掏空了一般，又干又紧。
    “渺儿！你怎么这么傻！”
    说出这句话，我已是鼻音浓浓，再也掩不住眼中的泪，“你这样做，难道不怕郦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得安心？你忍心做个不孝之人？害娘亲伤心难过？”
    “菲儿……”清渺死死咬住唇，却忍不住痛哭出声，“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躯壳，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
    看着他无助又凄凉的模样，我眼睛又涨又热，酸涩极了。
    “渺儿！”我极轻柔地唤他，“不要想着寻死，不要想着复仇，不要再从西曜国那无情的火坑跳入另一个无望的牢笼，你这么年轻，还有那么美好的未来……渺儿……跟我走吧……忘记以前种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清渺瞪着一双深凹进去的大眼，眼眶里的泪水晶莹澄亮，他定定地看着我，湿湿的长长的睫眨了眨，那眼神期许又彷徨，不确定地问了句：“菲儿，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你还是喜欢我的，是不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我神情一滞，却仍不想骗他，“渺儿，你的心意，我懂！可是，我一直当你弟弟一般，自己的亲人有事，我是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
    清渺闻言，刹时一脸绝望，惊惶摇头：“你骗我！你骗我！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可怜我吗？怜悯我吗？菲儿……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我微微叹息，将他小小的肩膀揽入怀中，让他在我怀中尽情哭泣……
    在这一刻，仿佛心中那处柔软的母性情怀，在清渺面前，尽情绽放。
    “渺儿，”我轻轻抚过他的背，温声道：“渺儿是真的太小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见到她见义勇为，见到她活泼开朗，便觉得她好得不得了，像是所有的人，都及不上她万分之一……喜欢她，便要知道她所喜所好，所有的优点与缺点，学会忍让与包容……可是这些，对于渺儿来说，都太早太早……所以……等渺儿长大一点……再试着去了解她……试着去观察她，看她是不是自己心中所爱……然后努力让她爱上自己……离不开自己……你说……这样好么……”
    清渺轻轻抽泣几声，才闷声道：“菲儿才没有缺点！”
    我淡淡一笑，“谁敢说自己没有缺点？我自己都知道自己缺点一箩筐，怕是数也数不完！只怕渺儿再长大一点，就会嫌我又老又丑，配不上你了！”
    清渺渐渐止了哭声，埋着头，轻道：“不会……我喜欢菲儿……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
    我偷偷地将鹤顶红藏了起来，扶起清渺的身子，轻轻地拭去了他脸上的泪痕。
    他静静地望着我，那稚气未脱的小小脸庞却隐隐透出坚毅又深情的模样，看得我一阵纠心。
    门轻轻被推开了，刘大小心地探进身来，低声道：“恩人，快走吧！再晚就不好了！”
    我点点头，“渺儿，你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清渺心站起身来，道：“没什么好收拾的！”
    话才说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返身到一旁的柜子里去摸，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袱，他轻手轻脚地打开，又揭开里层的油纸，里面竟是个干了许久的小小糖人！
    清渺像宝贝似得包好，轻轻地捂在胸前，对我璨然一笑，“这是菲儿送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鼻子一酸，竟险些掉下泪来，我拉起他的小手，道：“走吧！”
    清渺乖巧地点头，冲着我巧笑嫣然，那动人极至的模样，像是陨落了半世芳华，纯美无邪得令人忘却呼吸！
    清渺小小年纪，便已经如此俊俏，若长大了，又会成为怎样一番勾人眼球的风景？